在焉耆,呂光受到了國王隆重的接待。他西征時,進兵至焉耆,國王泥流就已經率其附屬國請降。現在東歸,焉耆王泥流更是竭盡所能討好,所以呂光在焉耆停留了五天左右,又收了焉耆王很多禮物。焉耆與龜茲語言風俗人種都非常相近,所以在這裡的五天,我們似乎又回到了龜茲。能有這樣的熟悉感,讓羅什幾日裡都高興異常。
出了焉耆,我們一直沿博斯騰湖走了數日。這是中國最大的內陸淡水湖,浩瀚的碧波蕩漾,湖邊長滿茂盛的蘆葦和香蒲。各種水鳥一群群嗷嗷叫著掠過水面,時不時看到當地焉耆百姓撐著小船打魚。每日紮營後便有很多士兵去湖裡抓魚,那幾日我們的晚餐豐盛了很多。
五月份我們進入了世界上最低的盆地之一——吐魯番盆地。吐魯番是維語,這時代還未出現這個稱呼。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這裡屬於車師前部地域。氣候已變得炎熱乾燥,還沒到最熱的夏天,吐魯番火洲的威名,便向我們迫不及待地展示出來。行走數日,眼前唯一出現的便是空曠的不毛之地,極端荒涼。時常颳起的大風,吹得人東倒西歪。地上覆蓋細細的鹽粒,鹽殼彷彿吸收了光線,地面上發出恍惚的微光,天際偶爾出現莫名的湖水樹木,總總怪像,卻是海市蜃樓之故。
我們進入了車師前部的王城。這座城市建築在兩條河交匯處三十米高的懸崖台地上,只有一條狹窄的土路能通到城門,地形之獨特,讓人叫絕。在現代我曾來過,看到滿目土黃色的殘破,這裡,就是著名的交河古城,21世紀最大最古老,也是保存最好的土建築古城。
《漢書·西域傳》記載:「車師前國,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城下,故號交河。」車師前部統治這片地區已達五百餘年。但過不了八十年,等車師最後一代王死後,柔然立闞氏伯周為王,車師前部改稱為高昌國,政治中心從交河遷到幾十公里外的高昌故城。玄奘西行路過高昌,與高昌王鞠文泰結拜兄弟,《西遊記》裡的御弟,便是這樣來的。
車師前部是去長安請求符堅西征的幾國之一,而且自願充當呂光的嚮導。所以對呂光的到來,歡迎儀式也是極盡隆重。黃昏時分我們在音樂舞蹈和鮮花中走進城門,讓我一陣恍惚。對我而言,就在不久前看到的廢墟,眼下卻是如此鮮活地以繁榮面貌呈現在我面前。滄海桑田,真的不過是轉瞬間事。
這個城市一直繁榮到十三世紀末,蒙古貴族海都叛亂,經過多年的殘酷戰爭,先後攻破高昌,交河,並強迫當地居民放棄傳統的佛教改信伊斯蘭教。在那場戰爭的最後,車師人把婦女兒童全沉入井裡,以免他們遭受侮辱被奴役。這些井的遺蹟,我在21世紀看到,現在,走在交河城的大街上,又再次看到了。蒙古人破城後,實施他們一貫的燒殺搶政策,一座一千五百多年的城市,從此全部摧毀。我眼前位於市中心的大佛寺,一旁用厚土牆砌成的王宮,還有官舍,到了21世紀,都還殘留著烈火焚燒的痕跡。
交河是我們到達敦煌前最後一個大城市了,所以呂光宣佈休整十日。因為羅什身份高貴,我們沒有住驛站,車師王特意安排我們住在王宮裡。當天晚上還在大殿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宴會,羅什和我都應邀參加。宴會上車師前部王提出請羅什到王家的大佛寺講解大乘般若要義,呂光不好推辭,只能同意。羅什的回答則是:他需要準備一天,後日再開始講法。
我奇怪地看看他,講法對他來說太家常便飯,什麼時候需要準備了?只要告訴他想查尋什麼經文,想知道什麼佛學含義,他可以連思索的時間都不用,出口成章。他的腦子,就是一座最全面的藏經閣。看他偷偷對我露一個意味深遠的笑,更是疑惑。宴會結束回到我們房間,迫不及待地問他,他卻只是抿嘴笑笑,一臉神秘感。
第二天一早起來時不見他。他本來就起得比我早,所以應該是在外做早課,我便不以為意。因為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是我進交河前期盼已久的。能在交河最鼎盛時期實地考察,這對我來說太有意義了。就算我不打算回現代,可是骨子裡對歷史考古的熱愛,卻是怎樣都抹滅不了。所以我漱洗完畢,興沖沖地打算出去了。剛跨出宮門,我便整個人傻掉。
一個背影看上去無懈可擊的高挑男人,月牙白短衫,捲曲的褐色披肩髮,似有種仙家的飄然之氣。聽得身後的動靜,轉身面對我,晶亮的灰眸裡流淌著一江春水。
他看一下自己的裝扮,向我伸出手臂,笑意昭昭:「今日,沒有什麼高僧鳩摩羅什,只有陪妻逛街耍玩的一介俗客。」
我正眼冒紅心地看著這位卓然的仙人,聽他這麼說,不禁有些氣急:「我那可是工作,不是逛街耍玩。」
他失笑,微搖搖頭:「好,那我這俗人,今日便陪妻工作,以供驅使。」
難怪昨晚這麼神秘,想必早就盤算好了。他這樣把我的喜好放進心裡,讓我怎樣都忍不住咧嘴笑。手伸進他的臂彎,與他一起往外走。突然想起一件往事:「老實告訴我,那年蘇幕遮最後一日,你是不是來尋過我?」
腳步有點滯黏,臉上迅速飛過紅暈,一向口才極健的他竟然有些語結:「你,你怎知道?」
「因為十多年了,你扮俗世模樣的口味一點都沒變。」哈哈大笑,想起往事,不由滿懷感慨。停下來嚴肅地面對他,「上一次,我沒有來得及告訴你,這次我一定要說出來。」
他面色一凝,探向我雙眼,那惴惴的模樣讓我實在憋不住,笑得彎腰:「我要說的就是——你的這身打扮,真的很好看。」
停住笑,迎上他暖暖的目光,由衷地讚歎:「羅什,你是我見過的,最英俊最有味道的男人。」
他愣一下,隨即浮出的靦腆微笑將整個人染得灼灼生輝:「皮相如何,羅什從未在意。再說,都已三十六歲了,哪還有什麼英俊。」
我搖頭:「三十歲之前,長相由父母定。三十歲之後,便是由自己定了。俗話說:貌由心生。書卷氣質,曠達歷練,都是後天所得。心境開闊之人,面貌也同樣能反映出來。有些男人只是年輕時仗著父母先天餽贈,卻越長越無味。肚腩挺出也不禁飲食,只會謾罵命運怨天尤人。這樣的男子,就算長得再好,過不了幾年,便面目可憎了。但有些男人卻能如酒,越放越醇,歲月給他增加的是濃烈的酒香,額頭的皺紋添的是氣度與魅力,更有生活帶來的感悟與智慧。」
仔細打量他蘊華自成的清朗眉目:「羅什,你就是如醇酒般的男人。就算五十歲,六十歲,甚至更老,我也會依舊愛你的相貌。」
再看一下伸長手臂低頭看一看自己,努力吸一口氣,給自己鼓勁:「而我,也希望鍛鍊自己,修身養性。讓自己也能越老越有魅力,這樣才配得上站在你身旁。」
「你啊,就有本事讓羅什開懷。」他眼中閃著異樣的光彩,輕敲我的額頭,「「肚子餓了麼?聽說交河的拉條子很好吃……」
「是麼?那我們趕緊去。」來不及搓額頭,拉著他的手加快腳步,「你請我吃。」
「你這個傻姑娘,怎麼還那麼性急……」
他陪著我在街上晃蕩,因為穿著俗衣,我便肆無忌憚地當眾拉他的手。他剛開始還有些不適應,被我強制著牽手幾次,也就無奈地隨便我了。我們吃了特色的烤包子,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包子,而是用薄皮子裹著羊肉餡,放進烤饟的饟坑裡。皮色黃亮時拿出,趁熱咬上一口,皮脆肉嫩,香而不膩。我一邊燙地直跳腳,一邊仍是不停嘴地吃,他在一旁不停搖頭嘆氣。
烤羊肉串自然也是不能少的。想起以前在蘇幕遮上想像過讓他陪我蹲在路邊吃羊肉串的情形,不懷好意地看向他。他看到我的奸笑,偷偷後退一步,想引誘我去吃拉條子,被我一把拉住。哈哈,現在羊入虎口,想逃?沒門。
最後的結果就是,一代名僧,俗塵不染之人,靦著臉跟我一起站在街角啃羊肉串。還好他以前沒來過交河,又改裝過,所以沒人認出他。不然,我估計打死他也不肯讓我這樣毀他的形象。
我找到一家小攤,坐下來要兩碗拉條子,他卻有些為難地看看沾了油漬的桌椅。我知道他從小被伺候慣了,很愛乾淨。笑著告訴他,要吃最正宗的小吃,一定得到這樣的小攤子上。我在外旅遊,就是如此尋味饕餮的。果真,這家的拉條子韌勁十足,非常有嚼頭。他看我吃得那麼歡,終於肯動筷了。吃到後來,他也忍不住點頭同意我的話。
那天我們逛到天快黑了才回去,幾乎把整個交河城都走了一遍,工作啥的早被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吃得太多,我一路揉著肚子。以前一直以為逛街要跟著弗沙提婆那樣會玩鬧的人才有意思,今天這個觀點徹底推翻。原來是因為我以前從不曾跟自己心愛之人逛過。就算他不會說笑話逗樂,就算他讓我拉著手都會四顧有沒有人看到,就算他動不動要管束我,不准我吃太多不准我亂跑。可是,跟著他在一起那種滿溢出來的幸福感卻是弗沙提婆無法帶給我的。
晚上睡覺時,他照常用手臂當我的枕頭,輕輕在我耳邊說:「艾晴,今天真的很開心。」
「嗯,我也一樣。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轉過身圈住他的腰,滿意地嘆息,「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你喜歡的話我以後可常陪你出去。」
「你是僧人,不可經常這麼做。」我埋進他的懷,貼著他狹長的臉頰,「我也不奢求,只要一年能有一次像今天這樣,你陪我一整天,跟我去過最俗世的生活,我就心滿意足了。」
唇上拂過溫潤的柔軟,一個低沉的聲音入耳:「好。」
他接下來一直在大佛寺講經,直到我們離開的前一天。而我,與在其他停駐過的地方一樣,出門考察做記錄。只不過當路過那個烤包子鋪,那個我們曾經啃過羊肉串的街角,那個拉條子的小攤時,我都會禁不住笑容滿面。離開交河時,我一直向後望著漸漸遠去的高台上的交河城。這座城市,比任何一處我們短暫停留的地方都讓我留戀,因為那段美麗的記憶……
交河到鄯善的一路上,田地裡搭著大片葡萄架,有時我們就在這樣的葡萄架下穿行。每家每戶都有做葡萄乾的蔭棚。走了一半路程時,火焰山出現在我們眼前。湛藍的天空,棉糖般的雲朵,下面是連綿的色彩對比強烈的褐紅。閉上眼睛,那極具滲透力的深紅色仍能穿透眼瞼。在汗流浹背中,我們走出了吐魯番盆地,來到了鄯善。
鄯善只是個小國,遠不如交河大。只停留了三日,便向西域最後一個小國伊吾進發。伊吾在現代的名字更為響亮,因為它盛產的甜瓜,地球人都知道了這個地方,那便是——哈密。而我所處的時代,伊吾遠沒有後世的盛名,只是個彈丸小國,卻地處絲綢之路的咽喉要道。
小小伊吾的生存之道,便是在夾縫中左右逢源,對誰都不敢得罪。所以雖然伊吾沒有參與呂光的西征,卻對於借道慷慨得很,迎來送往。在伊吾修整的時間比鄯善長,因為大軍要補充足夠的水和食物,等待我們的,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八百里莫賀延磧。
莫賀延磧,在唐之前叫沙河。幾乎是死寂一片,毫無生機。穿越之人,只能沿著動物和前人的屍骨行進。路上經常能看到古人的乾屍。有人走著走著便倒地而亡,經過長年累月的風化成了乾屍,還保留著死時的模樣。
呂光前來西征時,在這裡走了三百餘里無水,將士失色。不過呂光的運氣真真是好,被他撞上了百年不遇的沙漠下雨。但呂光不會次次都那麼走運,所以他慎重地親自過問食水的補給,實在也是上次九死一生的經歷讓他發怵。
六月底我們向著死亡之地八百里莫賀延磧進發。從伊吾到玉門,中途無處可供補給。玄奘走這段路時異常艱辛,只有一個人一匹老馬,顧影唯一。還因失手打翻水囊,斷水四天五夜,差點渴死。我們比玄奘幸運,有嚮導,有補給。但是這種炎熱的天氣入莫賀延磧仍然艱苦,中午時分氣溫達四十五度以上,加上極度的乾燥,每個人每天發的水又有定量,不敢多喝。很快大家嘴唇都乾裂了。
玄奘在《大唐西域記》裡這樣描述:「夜則妖魑舉火,燦若繁星;晝則劣風擁沙,散如時雨。」他的形容是如此貼切,沒有進入這片沙漠之人,無法如此刻骨地體會。白天明明絲毫無風,會突然天昏地暗,飛沙走石,聲如厲鬼。被狂風席捲的黃沙像下雨一樣滿天飛舞,裹著厚厚的面紗也能嗆到喉嚨裡。
而夜晚,絢爛的繁星下還有一種盈盈磷火閃動。我第一次見到了「鬼火」,這是千百年來死在這惡劣環境裡的人與動物屍骨上散發出來的。在21世紀,莫賀延磧已經沒有那麼恐怖了,鐵路穿行而過,旅客眼中不過是一段單調乏味的戈壁沙漠。誰能料想,千年前,這塊沙漠堪稱死亡之域呢?
走了半個月,當玉門關的烽燧終於出現在遠處時,每個人都興奮地大叫,我們終於走出了八百里莫賀延磧。但我知道,前路遠沒有眾人想的那麼順利。另一種比死亡之地更可怕的東西在等著我們。戰爭,即刻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