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涼州歲月·千年的河西走廊

  在玉門關城下,我們被阻住。我和羅什,還有龜茲上萬藝人,都在大部隊的後面。前面發生什麼,除了我無人知曉。當天我們便按命令在玉門關城外紮營,這一扎便又是十多天。

  符堅所封的涼州刺史梁熙拒絕讓呂光進入玉門關,責備呂光不遵從命令擅自還師。其實呂光回來是奉符堅詔書,但梁熙肯定也想乘符堅危機之時割據自立,所以找個莫須有的罪名討伐呂光。梁熙派了兒子梁胤與部將姚皓,帶五萬人阻擊呂光。

  「結果會怎樣?」我們在營帳中相擁著說悄悄話,我舒舒服服地枕在他手臂上。

  「呂光雖然不是什麼好人,打仗卻還是很在行,何況他還有個厲害的杜進會審時度勢。」再往他懷抱裡拱一拱,心滿意足地聞著他獨有的檀香氣息,「梁熙文雅有餘,機鑑不足,不能從善如流。杜進會勸呂光趕緊迎戰,趁他們上下心不齊之時攻其不備。杜進甚至以項上人頭做保,打不贏便情願受死。」

  我們在後方,也能聽到前面傳來的廝殺聲。一天下來,果真傳來捷報,杜進獲勝。幾天後不死心的梁胤又來打,被杜進殺得落花流水。梁胤率輕騎數百人向東逃跑,被杜進追趕上,生擒而歸。杜進在那次事件中沉著冷靜的指揮,還有這次兩敗梁胤,功勞最大,軍中到處傳誦他的美名。唉,我心裡感傷,杜進其實比呂光更有頭腦。可惜,功高震主,終遭呂光嫉妒,沒幾年後便會丟了性命。

  依羅什的性格,不可能在這種時候一直縮在後面。所以這幾天我們都很忙碌,羅什為戰死之人唸經超度,還為受傷之人治療。而我成了羅什的助手,我可憐的一點現代衛生常識發揮了用處,起碼傷者在這麼炎熱的夏季受感染的幾率比以前有所下降。

  「一日,佛祖釋迦牟尼帶領弟子出行,突見路邊有堆枯骨。佛祖對枯骨行大禮,弟子阿難不解,佛祖說:『這一堆枯骨,或是我前世祖先的骨骸,或是多生累世父母的遺骸。所以要拜。阿難,你將此堆枯骨分做兩份。若是男骨,色白且重。若是女骨,色黑且輕。』」

  我們的營帳裡擠了四五十個士兵,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只能站著聽羅什講法。羅什本來是對受傷之人講法安慰他們,可是這消息傳得飛快,沒幾天便有士兵不停來央求羅什講法。最後變成了每天晚上到我們的營帳裡來聽羅什講半個時辰。

  羅什善於以講故事的方法闡明佛理。從那次峽谷慘變後,他在軍中的威望一下子高漲,士兵們對羅什如同景仰神詆一樣恭敬。他的信徒,在軍中迅速擴大。

  我放一杯水在他面前 帳裡擁擠著這麼多人,空氣不流通,非常悶熱。可是這些士兵仍舊如痴如醉,沒有一個退出。羅什臉上皆是汗珠,抹一抹汗,繼續講:

  「阿難尊者問道,死後男女白骨都是一般模樣,怎能辯出?佛陀說:『如是男子,在世之時,多有進出伽藍佛寺,聽講經律,所以骨骸色白且重。而女子重情,視生男育女為天賦職責。每生一個小孩,都要依賴母乳來養活嬰孩生命。乳汁由血液變成,每個小孩都吸吮了母體中比八斛四斗還要多的白乳。所以母體憔悴消瘦,骨現黑色,重量較輕。』」

  已經有人抽泣出聲,哭喊著:「今日才知母親如此恩重。」

  他環視眾人,目光悲憫,緩緩而言:「何止是哺乳,母親有十大恩德。第一:懷胎守護恩。第二:臨產受苦恩。第三:生子忘憂恩。第四:咽苦吐甘恩。第五:回乾就濕恩。第六:哺乳養育恩。第七:洗濯不淨恩。第八:遠行憶念恩。第九:深加體恤恩。第十:究竟憐愍恩。」

  「可是,眾生又是如何報答父母之恩呢?」他停頓住,幽幽搖頭嘆息,「有寡母孤父,獨守空堂,兒女待之猶若客人。有人只顧供養妻妾,卻冷落父母。有人離別爹娘不報音信,遂使爹娘懸腸掛肚刻不能安。諸位可有此舉否?」

  有人掩面而泣,有人捶胸跺足,人群中有人高喊:「我等皆是罪人!從未覺父母如此恩德,今日才知不孝之罪。唯願法師憐憫,指示我們如何報答父母之恩。」

  羅什對我點點頭,我將已經準備好的經文遞給他。「羅什今天宣講的便是《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此經文羅什昨日剛剛譯完,只有這一本。欲得報恩,可為父母書寫讀誦此經,懺悔罪愆。為父母供養三寶,受持齋戒,佈施修福。諸位離家既遠,孝心常在,便是孝順之子。」

  這些天他跟我商量該講解何經。士兵大都是不識字之人,宜講解粗淺的道理。所以他想到了這本宣揚孝道的經文,並用了幾個晚上翻譯出來。這部經雖然短,他也一絲不苟地與我逐字推敲。最後成文時,我開心極了,這可是大翻譯家的第一部作品。用字優美卻淺顯易懂,偈文朗朗上口極具音律感,已能窺到他日後在長安的翻譯風格。

  「法師,這部經書先交給我吧。我讀過幾年私塾,識得幾個字。我抄完後再將經文奉還給法師。」是百夫長程雄。他三十來歲,雖然長得五大三粗,卻很愛讀書,非常虔誠,經常跟著羅什問法。

  羅什點點頭,將我們幾個晚上奮戰的成果交給程雄。他恭敬地接過,一下子被人圍住,要求他多抄幾份。今天的講經到此結束,眾人離開後,我和羅什相視一笑。為他敷上濕毛巾,擦去臉上的汗水。

  他抓住我的手,微微嘆息:「不知我父母,在天上可安好……」

  想起我的公婆,鳩摩羅炎與耆婆,往事歷歷在目,浮現眼前。也嘆息一聲,回握住他的手:「他們一生行善,虔誠奉佛。佛祖是慈悲之人,肯定讓他們在天堂相伴。他們現在,也一定在保佑著我們……」

  他回望我,肯定地點頭,欣慰地笑了。正對視間,有人闖入營帳,我和羅什嚇了一跳,趕緊分開。原來是程雄,又折了回來,不知何事。

  他突然跪下磕頭:「法師,這些天受法師教化,程雄一心想侍奉佛祖,求法師收為弟子。為我剃度吧。」

  羅什搖頭:「你有妻有子,家中高堂仍在,不宜出家。」

  他跪行至羅什腳下,苦苦哀求:「法師,弟子真的是一片虔誠,欲拋妻棄子,只求成佛。」

  「拋妻棄子非是成佛之道。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皆是上天賦予的重任,怎可不義不孝?」羅什眉頭皺起,「你向佛之心雖好,但如只想自己成佛,不必出家,在家修行亦可。」

  他面露不解,依舊不肯起身:「如何修行,請法師指點。」

  羅什將他扶起,正色問他:「在家居士受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謹守五戒,佈施修福,你可能做到?」

  「這……」他猶豫,抬頭看羅什,滿眼悔恨,「弟子手下亦有好幾十條人命,殺人造業,弟子自覺罪孽深重。從今往後,弟子定謹遵師命,守五戒,多佈施,日行一善,以求解脫。」

  「心中有佛,才是根本。」羅什點頭,「我且為你授五戒,做個在家居士吧。」

  受戒後的程雄滿心歡喜地離開,這是羅什在軍中發展的第一位居士。等到只剩我們兩人,我問羅什:「他是軍人,這不殺生恐怕就難做到。若是破戒,這破戒罪還比不做居士更嚴厲啊。」

  羅什點頭,嘆息一聲:「他有心守戒,能在對敵時不取人性命,便是功德了。」

  程雄果然謄抄了數份《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在軍中迅速傳閱。經常有人拿著經文向羅什求教,或是向我問不認識的字。由於此經道理簡單卻意義深刻,一時軍中興起向善的孝心。

  公元385年的夏天,竟然異常炎熱,兩個月沒有下過一滴雨。在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八月,呂光大軍剿滅了梁熙的主力,順利進入玉門關。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渡玉門關。」這座聳峙在高山之中,孤峭冷寂的關仞,因為和闐玉經此輸入中原而得名。古時國界線的概念遠不如現代明確,玉門關便是通常意義上西域與中原的分界,進入玉門關,我們便踏上了中原大地。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要進最西邊的繁盛大城——敦煌之前,必經陽關。漢武帝在河西走廊「列四郡、據兩關」,四郡是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兩關便是玉門關和陽關。四郡作為河西走廊上四座最重要的城市延續到了21世紀,連地名都保存了兩千多年。

  而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陽關與玉門關,到了宋代已不是宋的領地。隨著陸上絲綢之路的衰落,兩關逐漸廢棄,最後被掩埋進了風沙。21世紀,只剩下一些烽燧遺址,聳立在孤曠的戈壁上,任後人唏噓地唸著唐朝豪邁的邊塞詩,憑弔那熱血的崢嶸歲月。

  我是以一種近乎膜拜的心進入敦煌,進入這座21世紀人人嚮往的聖地。「敦,大也;煌,盛也。」對現代人來說,敦煌的意義便是那千年輝煌的石窟壁畫,是藏經洞被斯坦因等人掠奪的莫大恥辱,是讀了余秋雨《道士塔》後的悲憤。

  我兩眼泛光對著羅什描繪莫高窟的精美壁畫,莫高窟要到唐代才開鑿,我現在無法看到,是此次絲路行的最大遺憾。我在狹窄的馬車裡手舞足蹈,我的丈夫只是溫潤地在一旁含笑靜聽,不時拉住我被顛簸地東倒西歪的身體。興之所至我還唱起了《大敦煌》裡的主題曲。當時看這部連續劇,愛慘了這首淒涼悲壯的歌。

  敦煌的駝鈴隨風在飄零,那前世被敲醒

  輪迴中的梵音,轉動不停

  我用佛的大藏經念你的名,輕輕呼喚我們的宿命

  殘破的石窟,千年的羞辱,遮蔽了日出

  浮雲萬里橫渡,塵世的路

  我用菩薩說法圖為你演出今生始終無緣的共舞

  敦煌的風沙淹沒了繁華,飄搖多少人家

  一杯亂世的茶,狂飲而下

  我用飛天的壁畫描你的發,描繪我那思念的臉頰

  我在那敦煌臨摹菩薩,再用那佛法笑拈天下

  在我所處的時代,再過十來年,敦煌會有一次重大歷史事件。公元400年,漢人李暠據敦煌稱王,建立西涼國,敦煌有史以來第一次成為國都。李暠謹修內政,輕徭薄賦,崇尚儒學,興辦教育。所以他在世的十來年裡,混亂的涼州地區終於出現了一個安定些的地方,漢人紛紛依附,敦煌的文化昌盛,一度是涼州之首。西涼存在了二十年,後亡於匈奴人沮渠蒙遜的北涼國。

  八月底我們到了酒泉,停駐八天。呂光最高興的一件事便是:他的死對頭梁熙被押解來了。梁熙逃到姑臧,被武威太守彭濟以計綁下,向呂光乞降。呂光在酒泉殺了梁熙父子。九月依舊大熱,沒有一絲秋天的徵兆。我們汗流浹背地進入了此次東歸的目的地:涼州最重要的城市——姑臧。

  姑臧是河西走廊上的軍事重鎮,涼州的郡治。最早為匈奴所築,漢、羌、匈奴多民族雜居﹐城內有居民二十多萬,在十六國時期,已屬大城市。城外有祁連山融雪,水草豐美,是河西富邑,亦是農耕區與遊牧區的地理交界處。前涼張氏在此經營了六十年。因為張氏一門為漢人,中原戰亂,很多漢族才俊和大戶避難入涼州。所以姑臧人文薈萃,經濟繁盛,漢族文化佔主流。

  馬車故碌碌駛進城門,我掀開簾子望外看。前涼第一代王張軌擴建姑臧,在原城之外增築四個衛星城,所以姑臧比西域小國面積大了許多。熟悉的漢式建築撲面而來,許久沒看到過這樣重檐歇山式房屋了。大街兩側商舖林立,城中心是鼓樓和鐘樓,典型的漢人城市佈局。

  張氏雖然到後期也跟幾乎所有十六國一樣,宗室內亂不絕。但比起中原後趙時期的石勒石虎,還是好多了。所以涼州到了呂光手中時,未曾受到太大破壞,使他能迅速建立起政權。呂光這個人能成為十六國君主之一,運氣成分佔了很大因素。

  呂氏後涼在公元401年投降了後秦,兩年後,南涼王禿髮傉檀進駐姑臧。不久,北涼王沮渠蒙遜攻克姑臧,以姑臧為都直至公元439年北涼被北魏滅亡。北魏收姑臧城內戶口二十餘萬,此後,姑臧城便以武威城名稱世。

  一隻手扶上我的肩,回轉身,他也在向外看。怔怔的眼神,似乎在沉思。我握住他的手,這裡,就是我們要居住十七年的地方。這裡,到了21世紀,已經完全找不到任何呂光時期的痕跡。這裡,一千六百五十年後會建起一座鳩摩羅什寺,以紀念你十七年默默無聞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