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崛起,在十六國裡算最早的一批。第一代王(追封)張軌是晉惠帝時期的涼州刺史,相當於一省省長。張軌是個很有才幹的人,召賢任用,保境安民,多所建樹。但稱涼王要到第四代張俊。表面上張氏一直是晉朝名義上的臣子,實為割據政權,史稱前涼。張氏子孫世代保守涼州,雖跟前趙後趙時有戰爭,但都規模不大。所以涼州在戰亂紛飛的中國北方,屬於較為安定的地區。
張氏宮殿不大,呂光子侄妻妾又多,所以給我們的是最角落一間小屋。不過我和羅什並不在意。我看著並不豪華的張氏宮殿,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跟羅什講解前涼的歷史:「但是,這個時代的君主都不注重培養下一代,老子英雄兒混蛋的太多了。張氏一門,又都不長命。第五代張重華之後,宗族之中你打我殺,十年間換了四任國主,最後一代王張天錫雖然口才極健,卻是荒於酒色,不恤政事。九年前,張天錫竟然糊塗到射殺符堅的使節,給了符堅出兵的理由。派十三萬大軍滅了這涼國,張天錫投降,被解往長安。他倒是命好,淝水之戰後趁機降了晉國,在江南善終。」
羅什幫我收拾,沉吟著說:「所以呂光能割涼州為王,也是機緣巧合,能相機行事。恰巧涼州並無更大勢力。若張氏涼國仍在,呂光怕是難輕易得此地。」
我點頭:「呂光運氣雖好,但也沒那麼容易就得到這塊肥肉。涼州地域甚廣,有八個郡之大,想分一杯羹的人多著呢。」我笑著接過羅什疊得難看無比的衣服,重新疊一遍。他還真是不會做家務。
呂光此刻佔有的涼州,比21世紀時整個甘肅省還大,包括了青海東北,寧夏,內蒙,新疆各一部分。這麼大地盤,當然有人不服氣。
「還會有戰亂麼?」他有些尷尬地看我重新疊衣,為我倒了杯水,取出帕子將我額頭上的汗珠抹去。
「會,而且不止一場。十六國中,涼州一地,便佔了五個席位,先後有五個涼國。漢人張軌的前涼,被氐人苻堅所滅。氐人呂光的後涼,被羌人姚萇的後秦所滅。鮮卑人禿髮烏孤的南涼,被同為鮮卑人的西秦所滅。漢人李暠的西涼,被匈奴人沮渠蒙遜的北涼所滅。而蒙遜的北涼,又被拓拔鮮卑的北魏所滅。後世所稱的五胡亂華,五胡便是指匈奴、羌、氐、鮮卑,還有羯。除了羯人和羌,這涼州一地聚集了三胡所立的小國,也真是不得了的亂啊。」
這麼亂糟糟的十幾二十年便相更替或同時存在的政權,如同走馬燈一樣在涼州上演。如果不是因為羅什身處於這樣的時代,我就算專業是歷史,也無法記得全。所以來之前我刻意下了很大苦功,背下全部資料,如今我的頭腦裡,便是齊整的十六國資料庫。
我享受著他的服務,喝口水潤潤嗓子:「不過眼下,呂光馬上要對付的,便是前涼王張天錫的世子——張大豫。張天錫投東晉時,世子不及隨往,又怕苻堅加害,便投奔長水校尉王穆。王穆已擁立他為涼王。不久,張大豫就會來圍攻姑臧。」
在我說了這番話的第十天,九月中旬時,張大豫和王穆果真到了姑臧城外。之前,呂光已經派遣杜進阻截,卻被張大豫麾眾殺退。杜進戰功顯赫,有勇有謀,卻在張大豫手中第一次吃了敗仗。呂光軍中頓時籠罩著不安的氣氛。呂光下令軍隊退入姑臧城中,緊閉城門。每個人都神情緊張地躲在家中,街上只有士兵在巡邏,戰爭的陰雲將秋高氣爽的藍天遮擋得有些憋氣。
「法師,公主!」
回頭,看見身著鎧甲的杜進正大步走向我們,身後跟著的一隊人中,有我熟悉的段業。
我們向他行禮,有些詫異,不知他為何到這傷兵營裡來。這個傷兵營是在羅什倡導下所建,當然背後有我的主意。我還招募了一些貧苦人家的大嬸當護士,教給她們基本的衛生常識。這裡雖然簡陋,卻比十六國其他君主對待傷兵進步了很多,起碼不再是聽之任之。
我已經想明白了,歷史中的確有我的存在。之前發生的事,都已證明我的參與沒有對原本的歷史產生任何影響。也許,正因為有我,歷史才是我在後世看到的那樣。所以,我要依照自己的想法來行事,不需要再顧慮。就算只能起一滴水的作用,我也希望能幫到我的丈夫,幫他完成歷史使命。
「杜某出去迎賊,幾日未歸。回來後便聽說法師建此傷兵營。法師與公主,真乃神人降生,造化蒼生,杜某代弟兄們一拜。」杜進雙手抱拳,單腿一屈,羅什忙扶起他。
杜進臉上還有些紅腫,估計是被張大豫所傷。我拿來一瓶藥酒遞給他,他謝著接過,低聲說:「法師與公主,杜某有事相商。」
我也在內?疑惑地隨著他們進入一間空屋,段業也跟著進來,屋子裡就我們四人。
杜進看看四下無人,重重嘆口氣,說到:「鮮卑舊部禿髮思復鞬相助張大豫,遣子禿髮奚於帶領兩萬人,已至姑臧。王穆與他屯兵在南門城外,有三萬人之眾。張大豫屯兵在西門,也有三萬。建康太守李隰,祁連都尉嚴純、閻襲等,皆統兵相應,現下正往姑臧而來。若全部兵力到齊,數目在十萬之上,非呂將軍所能敵啊。」
冷兵器時代,軍隊人數是影響戰爭勝負的主要因素。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所以以少勝多的戰役在整個歷史上不多。杜進的擔憂不無道理。而這些人都是張氏舊部,幫張大豫也不意外。畢竟張氏在涼州經營六十年,依靠涼州大姓維繫人心。只是,杜進為何要跟我們說這些軍事機密?
正在想這個問題,羅什已經把這疑惑說了出來:「杜將軍,羅什乃僧人,對兵法一竅不通。杜將軍為何將軍機告訴羅什與妻呢?」
杜進看一眼段業,笑了笑,「法師神機,杜某早已領教。如今局勢危機,杜某吃算不準,特來向法師請教。」
看著段業在一旁點頭,心下明白。肯定是段業跟杜進說,鳩摩羅什深解法相,善閒陰陽,也就是會預言。杜進因此希望羅什能指點迷津。
羅什沉思一會,說道:「杜將軍莫要擔心。呂將軍糧多城固,甲兵精銳,未可輕攻。」
「杜某非是擔心守城。這姑臧城,守個一年半載並無大礙。今年夏季乾旱,麥禾枯死不少,估計十月秋收欠半。無糧草支撐,張大豫圍城必不長久。」
杜進在屋子裡慢慢踱步,凝神分析。然後濃眉擰在一處,語帶憂慮:「杜某隻怕張大豫席捲嶺西,厲兵秣粟,然後東向與爭。呂將軍畢竟初來,根基不穩。若被張大豫這般拖延,必然可危。」
心下佩服,分析得真準。這正是張大豫的智囊王穆定出的戰略,可惜張大豫不是能成大事者。忍不住說:「杜將軍,張大豫只是個世家子弟,不懂兵法。初勝則必驕。而禿髮奚於剛到此處,與王穆人心不一,反倒是呂將軍突襲的機會。」
他突然停下踱步,回頭對著我上下打量,眼裡精光畢露。羅什不動聲色地擋在我面前,微微一鞠:「杜將軍,拙荊隨口亂說,莫要當真。總之,將軍無須多慮,上天必佑,捷報不日便來。」
杜進走時帶著滿臉的欣喜,而段業向我們拜別時用的那種奉若神明的眼神,讓我看了有點發毛。但最讓我害怕的,還是身邊這一位。
「艾晴~」故意拉長的聲調,「你又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
我吐吐舌,扮個鬼臉,一溜煙逃出了屋子。其實我之所以會告訴杜進,一是我信任這個人,更重要的是,我總覺得他在這個時候想到我們,應該也是天意要讓我告訴他。歷史總得沿著它既定的步子走,我不過推動一下而已。
九月底,呂光突然發動精兵出南門,襲擊禿髮奚於兵營。禿髮奚於來不及防禦,在逃跑中丟了性命。王穆亦被牽動,全軍俱潰。而張大豫聽得一點落敗的風聲,竟然嚇得帶上幾千人便逃。他所遺下的軍隊,兵敗如山倒,紛紛投降。姑臧之圍,就這樣解了。
我們在傷兵營聽到捷報的同時,還聽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法師,不好了。呂將軍大怒,將程雄扣住,要以軍法問斬!」
「為何?」羅什大驚,抓住來人。
「程雄此番迎敵,未得一個首級。他平日勇猛,此次居然心軟,不肯取人性命。所以呂將軍要殺他以立軍威。」
羅什急忙問明程雄現在何處,趕緊跑出營帳。我也緊跟在他身後,跑到校場。廣場中央柱子上縛著程雄,嘴巴被布片塞住,看見羅什,眼露希望與乞求。羅什對著程雄肯定地點點頭,衝進校場前頭的涼篷。
「呂將軍,程雄不殺人,乃是因為受了五戒。呂將軍既已得勝,何苦為難軍士?」羅什氣喘吁吁地衝到呂光面前,我怕他情緒太過激動,緊跟著拉住他。
呂光冷冷地瞥一眼羅什,鼻子裡重重哼氣,濃眉擰成一團:「法師,軍士本就是殺人或被殺。不會殺人之人,呂某要來何用?」
羅什仍在喘氣,聲音不由自主抬高:「程雄乃是聽了我之言皈依佛門。錯在羅什,呂將軍要殺便殺我,與程雄無關!」
「法師,殺你豈不犯眾怒?」呂光嗤笑,嘴邊的橫肉向上扯了扯,陰桀地冷笑,「法師,此處非是西域,軍中之人毋須信佛。法師還是管好自己,莫要再做此等不利軍心之事。」
羅什眼神一黯:「好,羅什在軍中不再傳法,只求呂將軍放了程雄。」
「呂將軍,此番大捷,乃是法師妙計,望將軍看在法師功勞上,免程雄一死。」杜進上前一步,屈膝半跪,「何況大捷之時殺人,不利軍心,將軍三思啊。」
帳內其他人等也紛紛出言相勸。呂光面色陰晴不定,思忖一番終於下令:「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拉下去打一百軍棍。」
呂光站起身,將一本《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丟在腳底:「還有,法師在軍中所傳的佛經,擾亂軍心,不可再傳。今日全部收繳焚燬,日後,請法師不要再講經說法。否則,莫怪呂某無情!」
一本本薄薄的經書投入火中,書頁迅速蜷起,不一會兒便燃燒殆盡。秋風揚起仍帶星火的灰,在眾多曾聽法的士兵前無情拂過,飄散在校場空空的地面上。看著辛苦幾夜的經文灰飛煙滅,瞬間明白了:這是場殺雞給猴看的戲。呂光不懂得利用宗教,只會一味彈壓。他害怕羅什的精神力量,所以用威脅殺人來告誡羅什不許傳法。
看向身邊的羅什。他怔怔地盯著火中的灰燼,深邃如淵的淺灰眼眸裡哀傷纏繞。風將一片紙灰揚到他身上,他抬手去接。紙灰在觸及他的手時便散碎,不知所蹤。程雄被鬆綁,站在軍士一邊,不敢哭出聲,只是低頭抹淚。
從那以後,羅什不再講法,整個人沉默了很多。
十月的姑臧終於不再炎熱,幾場秋雨過後,天氣瞬間涼了下來。張大豫逃到廣武,被人抓住,送至姑臧。呂光在市曹中將他斬首示眾。張大豫之死,宣告了由張軌始建的前涼王朝的結束。
十月的最大事件,便是呂光終於得到長安音信,知道符堅已在五月被姚萇所害。他憤怒哀號,下令所有官吏將士穿喪服舉哀三月,普通百姓哭泣三日。還在城南外為符堅設祭壇,謚符堅為文昭皇帝,祭祀了三天。
然後,在一群文武官員苦苦相勸下,他大赦境內,建元太安,自稱涼州刺史,護羌校尉,又於不久後稱涼州牧,成為實際上割據一方的王。論功行賞,以杜進功勞最大,封杜進為輔國將軍,武威太守,武始侯。其餘人等皆有封拜,段業被封為著作郎,專門負責文書工作。
羅什還是被呂光帶在身邊充當謀士一般的角色。呂光只當他是個卜算問卦的,高興了問幾句,不高興就晾他在一邊。而羅什的性格,也不會趨炎附勢溜鬚拍馬,總是一針見血地說到呂光的痛處,兩個人已經鬧了好幾次不愉快。羅什提出想去姑臧城內任何寺廟修行,卻仍是被呂光否決。
其實呂光用這種軟性的方法扣住羅什,不過是防他在軍中傳法樹立威信,他何嘗需要羅什的意見?何況呂光本就不是一個能聽他人勸告之人,對大臣猜忌極重,又好用刑。羅什雖與呂光不對路,遇上呂光決策不對時,仍會竭力勸阻。這種勸結果如何,不用猜也知道。久而久之,羅什也死了心,不再多言語。只是這樣毫無意義地跟著,讓羅什心情鬱悶至極。
羅什在空閒時走遍了城內所有可以勉強算得上寺廟的地方,卻是臉色鐵青地搖頭嘆氣。這個時代佛道不分,寺廟裡也是釋迦牟尼太上老君混著供奉,和尚道士不分家。記得一個十六國時期的笑話,南燕國主慕容德吃不準到底攻打哪個城市時,便請個和尚用《周易》算了一卦。
他詢問了幾句,馬上便知這些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之人,都是來混飯吃的,對基本的佛法一竅不通。對於羅什的大名,也是茫然無知。想起我們一路走來時,凡到一個西域小國,群眾夾道歡迎站立多時,只為一睹他的風采。國王必態度恭敬招待周到,只為能請到他講法。可是,一入河西走廊,這種盛況便不再。他在普通民眾中的知名度,遠不如一些裝神弄鬼故弄玄虛的神棍。整個涼州,都是佛教的荒漠。的92
我極盡溫柔地安慰,描畫未來支撐他。雖然他從不說出口,可我知道他在荒漠中躑躅,忍受著對比強烈的心理落差。羅什被迫過起世俗生活,每天按時上下班跟隨呂光左右。但他仍然堅持剃光頭,穿僧衣,做早晚課,晚上看漢文書以鍛鍊自己的漢語水平。涼州的文武官員,大都隨同呂光西征,知悉他婚姻的由來。所以對我們的世俗生活毫無異議,我們反而比在蘇巴什更少了背後的指指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