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涼州歲月·亂世梟雄

  十月下旬,已有涼意。秋風颯颯中,我在姑臧城內繼續考察工作。每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實在無聊,羅什白天都在呂光那裡,我一個人閒著也無事,所以就重操舊業。畫累了,眯起眼看天。這裡的天,不如龜茲藍得那麼純淨。卻是雲捲風舒,別有一番滋味。這樣歇歇畫畫,倒也有趣。

  正在畫城中心的鐘樓,傳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百姓驚惶,紛紛退到路邊。我疑惑地抬頭,看到有大隊人馬正朝這裡過來。趕緊收拾一下,將小板凳扛起打算撤退。那隊人馬已經到了跟前,領頭的一匹馬正衝我而來。來不及避開,眼見得就要撞上,我條件反射盡力向後跳。馬擦身而過,衝力將我帶倒在地。

  我仍坐在地上,第一反應是:檢查自己有沒有受傷。肘部有點疼,撩開袖子看,還好,只是衣服磨破了。還沒顧得上懊惱,一個蠻橫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大膽,敢擋小爺的馬!」

  抬頭,看見那匹撞我的棗紅色高頭大馬上騎著一個魁梧矯健之人。年紀最多二十出頭,方闊的臉型,五官分拆看並不出眾。眉毛粗濃幾乎連在一起,嘴唇頗大,抿出一絲冷意。眼如鷹隼,令人心悸地射出琢磨不透的光芒。與俊逸搭不上邊的五官,卻因著渾身如弦在弓的張力,組合得極具英豪之氣。兩臂修長,身姿敏捷,一看便知此人善於騎射。加上又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這樣的人,在人群中也能遠遠辨出他的光芒,嗅出他的——危險……

  我在腦中飛快地調動數據庫。這樣硬朗的長相,粗獷剛毅的線條,肯定不是漢人。看這馬和顯貴的騎裝打扮,他的出身應該不凡。鮮卑人?羌人?還是匈奴人?呂光稱王后,「隴西郡縣,陸續歸附」,其中,來歸附的少數民族有兩支。一是河西鮮卑禿髮烏孤,後來割據青海東北部成立南涼。另一支便是盧水匈奴沮渠部,北涼王國的實際建立者。不知他們是哪支?

  正在思考,聽得他哈哈大笑,笑聲裡透著不羈與狂放:「這姑臧城內的漢人女子居然比別處有趣多了。敢直瞪瞪看男人,還露著肌膚。」

  突然意識到我的袖子還擼著,趕緊捲下,站起身來。無論他是哪支民族的,我都惹不起。拍拍身後的灰塵,還是趕快撤比較明智。轉頭剛邁開一腳,他卻突然調轉馬頭,擋在我面前。我抬頭盯著他那雙如鷹的深邃眸子,秋日陽光也照不暖眼眸深處的陰霾。心里納悶,到底惹了個什麼人啊?

  「蒙遜,此處非盧水,不可魯莽。」另一個看似有三十歲的男人拍馬上前,聲音沉穩有力,語氣裡有些責備。

  「男成,姑臧果然比盧水好太多。有如此眾多的嬌嫩美女,這下,不愁寂寞了。」

  他嘻笑著回覆那個男人,從他們口中喊出來的名字,讓我心頭一震。終於知道他們是誰了,原來這個撞我的男人便是沮渠蒙遜!

  盧水匈奴沮渠部,因為先輩世代在匈奴做左沮渠,後代便以這個官名做了自己的姓氏。呂光割據涼州後,沮渠部在族長沮渠羅仇的帶領下投靠呂光,羅仇被呂光封為尚書。而羅仇的侄子,沮渠蒙遜,便是這個時代裡另一個梟雄,賣兄稱王的北涼第二代國主。他出賣的兄長,便是現在出言阻止他的另一個男人:沮渠男成!

  「小姑娘,你倒是膽大,一直盯著小爺我不放。」

  我一驚,看到他嘴角掛著頗覺有趣的笑,思忖著打量我。這才醒悟過來剛剛想了太多,不經意間看他太久。唉,這職業病犯得真不是時候。

  收斂起現代女性特徵,對他嬌弱地盈盈一拜:「請恕小女子,衝撞了這位爺的高頭大馬,是妾身之過。萬望小爺寬宏大量,莫要計較。」

  他仍騎在馬上,俯下身用馬鞭挑起我的下巴,鷹眼眯起,輕佻地說:「小爺我可以不計較,看你長得還算不錯,也夠膽色。跟我走吧,小爺保證疼你。」

  啊?這這這是史書上說的那個機變權謀,一生征戰幾未敗過,博覽史書還頗曉天文,連呂光都忌憚幾分的沮渠蒙遜麼?這個涼州群雄中首屈一指的人物,現下的模樣,跟酒囊飯袋的花花公子有什麼不同?而且,電視劇裡用爛的惡少當街調戲良家婦女的情節居然發生在我身上,這也太狗血了吧。

  「蒙遜!」男成臉色越來越難看,不滿意地衝他喊,「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要讓父輩們難堪麼?別忘了,我們還得去見涼王呢!」

  沮渠蒙遜嘆口氣,對著我無奈地聳聳肩,濃眉上挑:「美人兒,等見了涼王定能封個官,到時小爺我一定來找你。記住,我叫沮渠蒙遜!」

  他突然張開猿臂,俯身探手。我躲閃不及,等意識到時,已經在我臉上摸了一把,一邊嘖嘖讚歎:「皮膚還真滑膩,漢人女子果真比匈奴女子另有一番滋味。」

  真是生氣了,這樣被吃豆腐,還是第一次!撫著臉,被他粗糙手指滑過的地方有些微的疼。剛想爆發,突然看到他回頭一瞥,心頭一凜!那絕對不是花花公子的眼神,敏銳沉著,還帶絲陰冷。只是這精光在鷹眼中一閃而過,瞬間又換上浪蕩的模樣。他的身後,大隊人馬中,有個衣著鮮亮的中年男子,正在皺眉看他。突然明白了……

  《晉書》上說沮渠蒙遜「雄傑有英略,滑稽善權變」。他能在這亂世中尋得契機,登上王位,自身勇猛只是一個方面,更多的是毒辣的手段。這樣的人,怎可能是我現在看到的模樣?所以,這是他自導自演的花花公子調戲民女的戲碼。

  才二十歲的他就已經在游飲自晦,藏匿野心。他這場戲,到底演給誰看?是男成?還是族長羅仇?抑或,是呂光?的26

  羅什閉著眼享受我的按摩服務,一臉愜意。他每晚回來,都帶著鬱悶的臉色。只有回到我身邊,才會眉頭舒展。

  「城裡流民越來越多了。」我讓他躺在床上,一邊輕捶他的肩膀為他拿捏,一邊說,「今年夏季不雨,麥禾絕收。尤以敦煌、酒泉一帶受災最重。災民在家鄉無法過活,紛紛流亡,已有不少進入姑臧城內。現在街頭乞討之人日多。」

  他拉住我的手,轉頭望我,清俊的臉上佈滿憂慮:「明日我便勸呂光開倉放糧賑災。」想一想,又問我,「我們自己可還有錢?」

  我點點頭。弗沙提婆給了很多,我從現代也帶了不少金銀。一路上根本沒機會用,不過這幾天我在街上施捨了很少一部分。

  「艾晴,錢財乃身外之物,救人才最緊要。明日,你便去救濟災民。」

  我笑,就知道他會這樣:「放心吧,我會的。」

  大拇指按住他兩側的太陽穴,問他輕重如何。他點頭稱好,閉眼享受。油燈下,他的臉泛出柔和的光暈,蘊味十足。猶豫一下,思量該怎麼勸他好:「嗯,羅什,你不妨用些手段勸呂光,會更有效果。」

  他睜眼,不解地看我:「是何手段?」

  「就,就是……像預言那樣的讖言。」我結結巴巴說著,按住太陽穴的手不由停了下來。

  看他眉間微攏,跪坐在他身邊解釋:「比如說,颳大風的話,你可以對呂光說:這風不吉祥,將有叛亂發生。只要他肯放糧救災,就可以不必勞師動眾,叛亂自然就……」

  「艾晴!」他打斷我,語氣有些不快,澄澈的眼眸無半點瑕垢,「弄虛作假之事,非我所願。何況折腰追附呂氏一門,羅什實在做不出。」

  唉,我就知道他會拒絕。如果他願意,早在龜茲時就可以這麼做,也可少受多少折磨。他這孤高不群的心性,不知在這十七年間,還要再受多少苦。

  自從進入姑臧,他的笑容越來越少。無人信奉佛法,而他偏偏不能去弘揚,每天為俗事煩惱,他的精神太過壓抑。我描著他細長的眉,手指滑到他深陷的眼窩,想為他撫平那一道道日漸明顯的皺紋。他眨著眼,專注地凝視著我,眉梢眼底漸漸蘊出喜悅。

  我吻上他的眉,滑落下來時,他閉起眼,專心享受著我的吻。一路滑到他的唇,他剛要與我糾纏,我卻離開,吻他的喉結,滿意地聽他發出微微的顫聲。我再往下移,手指沿著他脖上的紅繩觸到了結婚戒指。這個戒指,從他送給我那天,我就堅持讓他掛在衣服裡面。不然,他一個僧人戴著戒指,實在太怪異,我怕他會被人輕視。

  稍微離開他身子,輕輕解開他的衣襟。

  「艾晴,你……」他驚得差點跳起,臉一下子紅如豔陽,喘著不穩的氣息掙紮著,「你幹什麼?」

  我抬頭,看進他深邃的如淵潭水,也有些臉紅,輕聲說:「想讓你快樂起來。」

  他面色倏然一亮,笑意漸漸漾開,眉心不再緊擰,纖長的手指插進我的頭髮撥弄。情動之時,他有些不耐,想把我拉起。

  「你累了,我來吧。」我笑著把他按回枕上,滿意地看著他在我身下閉目喘息。紅暈盡染,半睜雙眸,清淺水霧在眼裡漂蕩。最酣暢淋漓之時,他臉上的極致歡愉令我欣慰,我是多麼盼望這個男人永遠都不要皺起眉頭啊。

  「艾晴,我們可以考慮生個孩子了。」

  激情過後,照例是溫柔纏綿的擁摟。他無意識地撥弄我的髮絲,溫柔地看著我:「現在已經在姑臧安定下來,你不是說我們要待十七年麼?這十七年裡,若有個孩子,你便有更多的牽念可想,更多事情可做了。」

  瞬間全身血液凝固住,又趕緊含糊地「嗯」一聲,噴薄而出的悲涼絕不敢讓他知道。從來沒有記載說他這段時間裡有孩子,唯一有的,便是《晉書》裡那驚世駭俗的當眾招宮女「一交而生二子」。那也是在去了長安後,他五十二歲之時,而不是現在。如果史書記載為實,那說明,起碼在涼州,我無法有孩子。

  穿越所積累的輻射,真的損傷了我的生育能力麼?如果我一直不能生,到他五十二歲時,他真的會這樣當眾招宮女還接受十個妾麼?可是以他對我的情,這怎麼可能?這段記載,沒認識他之前我只當是段好玩的奇聞。在他年少時,初識他真正身份,我也是很惡俗地首先想到這個。可是與他相愛之後,我卻堅信這是謬載。否則,若是事實,我一個21世紀來的女性,怎可能接受與人共享一夫?我肯定會發瘋。

  「羅什,如果……如果……」

  「什麼?」

  看著近在咫尺俊雅清雋的男人,眼裡流出滿滿的愛到極點的寵溺,我怎麼可以去相信謬誤百出的史書而不相信他愛我的心?我拱進他溫暖的懷,含糊地說:

  「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