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涼州歲月·金刀太子

  我讓饅頭店的小二幫我扛著一筐饅頭走近城外流民最集中的地方。一處背風的山坡有十幾個破窯洞,裡面聚集了大約上千從涼州各地流亡到姑臧的飢民。

  我拉開嗓子喊:「諸位鄉親,大家來領饅頭了。這是鳩摩羅什法師不忍見眾生受苦,特來救濟災民。」我故意喊出羅什的名號,希望能幫他建立更多的群眾基礎。

  窯洞裡紛紛走出破衣爛衫瘦骨嶙峋的流民,帶著疑惑,卻瞪著饅頭嚥口水。我拿起饅頭遞給離我最近的一個小孩,他接過,狼吞虎嚥,一個饅頭立馬下肚。

  人群立刻騷動了,每個人兩眼放光地衝我,不是,是我身旁的一筐饅頭奔來。我大喊著要他們排隊,卻完全被忽略。然後我發現自己被擠了出來,無論我怎麼喊叫,都無法維持秩序。筐子被擠翻,饅頭滾在地上,婦女小孩被擠哭的聲音傳出,甚至有人為了搶饅頭而打起架來。場面的混亂讓我心怵。唉,第一次賑災,我果然還是缺乏經驗。早知道,應該招募一些幫手的。

  我尋到一間破廟,其實應該說道觀更合適。因為台基上那個積滿灰塵的塑像看著更像太上老君,可旁邊的幾個小雕像卻是佛陀,不過都已經破敗不堪了。我一邊打量著這個破廟,一邊盤算是否把此處做為賑災的指揮部,突然聽到一個細小的孩童哭聲從台基背後傳來。

  我繞到太上老君背後,看到一個大概三四歲的小男孩,渾身襤褸,正抱膝哭泣。瘦小的身軀,明顯營養不良。聽到動靜,嚇地抬頭,臉上雖然邋遢,卻有一雙晶亮的大眼睛。心下淒然,把懷裡揣著準備當午飯的熗餅拿出,分給他一塊。他猶豫一會,嚥著口水,迅速接過。剛要咬,卻又停住,把餅小心收入懷中。

  「為何不吃?」

  他看我一眼,仍在嚥著口水,卻強行忍住:「要帶回去給祖母,母親,還有靜姐姐吃。」

  唉,這麼懂事的小孩,他才幾歲啊。不過有些納悶,他不叫「奶奶「和「娘」,卻叫「祖母」、「母親」。居然是這麼正規的叫法,他到底是不是流浪兒啊?再把我剩下的一塊也遞給他:「那塊拿回去給他們,這塊你吃。」

  他兩眼放光,緊盯著餅,嚥口水的聲音大得讓我有點想笑,卻抬頭認真地問我:「你就這一塊了,你不吃麼?」

  我愣住。這孩子,還真讓人憐惜。「我不餓,你吃吧。」

  他終於接過,狼吞虎嚥地嚼,嗆住了,引得一陣咳嗽。我趕緊輕拍他的背,好瘦小啊。把腰間掛著的水囊遞給他,他喝著水,一塊餅瞬間便吃完。緩一緩勁,突然跪倒在我面前,嚇了我一跳。

  「母親說過,受人……嗯……」他轉悠著大眼睛,拚命想詞,然後開心地笑起來,「對了,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慕……穆超拜謝姑姑大恩。姑姑以後有任何差遣,超兒定當拚死以報。」

  看他煞有其事的模樣,講話又那麼文縐縐,他媽媽肯定很有教養。我暗暗想,不知是不是哪家的落難公子呢?不過這一聲「姑姑」叫得讓我有些好笑,想起楊過小龍女來。把他拉起來,剛要說話,聽得廟外有人聲由遠及近。小孩的臉上顯出慌亂來,鑽進供桌地下。我不明就底,也隨著一起鑽進。

  「是誰啊?」

  「噓!」他貼近我耳朵,聲音放得極細,「是我母親和呼延叔叔。」

  噓出一口氣,還以為是誰呢,正想爬出去,被一隻小手拉住。回頭看到他正瞪大眼睛一臉哀求。好奇心大勝,便乖乖陪著他繼續蹲在髒髒的供桌下。

  「超兒!你在裡面麼?快點出來啊!」是個很柔軟的女子聲音,應該是他媽媽了。

  「主母!」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超兒如此年幼,何必責怪他呢。何況,不過是一個饅頭而已。」

  「呼延大哥!」柔柔的女聲突然抬高音調,「非是為一個饅頭,而是偷竊之舉讓妾身傷心。年幼時偷的只是饅頭,無人約束的話,年長之後便會作姦犯科。慕容家若出這樣的不肖子,讓妾身如何面對死去的夫君,還有慕容家的列祖列宗!」

  慕容!這個姓讓我震顫了一下。他們,跟十六國裡前仆後繼一連建了四個燕國的鮮卑慕容有什麼關係?

  「可是主母今晨去萬花樓之舉,又對得起慕容家列祖列宗麼!」男聲異常悲憤,似乎抓住了女子的手臂,讓女子驚呼。

  「你……」女子帶著哭腔的聲音,柔弱得讓人想保護她,「娉婷無顏入慕容家譜,但求以一己之身,養活超兒,日後能與他叔叔伯伯相認,娉婷便可以死謝罪了!」

  「主母……」男子哽嚥著,這一聲呼喚,滿含情義。「呼延平明日便去從軍,自然可得些糧餉……」

  「不可!」女子驚叫,聲音裡透著極度悲涼,「我們已經害得你滿門抄斬,家破人亡,只剩下靜兒一條血脈。如今,你還要拋下我們孤兒寡母。這從軍,九死一生,你若喪身,是要讓我們欠你更多麼?」

  「主母……」聽得壓抑的抽泣聲,這個男人流淚了,「那你答應我,莫要再提賣身一事。你乃大家閨秀,名門之後,怎可如此自賤。日子再苦,我都會想辦法熬過去……」

  兩人都哭了,怕他們發現有人會尷尬,我連大氣也不敢出。等他們離去後,我拉著小孩從案桌下爬出來。走到廟外的小水溝邊,我拿著帕子沾水,給他抹臉,已經髒得看不出長相了。黑灰擦掉,一張惹人憐愛的小臉露出來。我嘆口氣,那麼白皙的皮膚,漂亮的尖下巴,烏黑晶亮的大眼睛襯著優雅的雙眼皮,果然是帥哥美女輩出的鮮卑慕容家的孩子。

  「超兒,你母親說的對。就算只是偷一個饅頭,那也是偷。不勞而獲之人最讓人鄙視,以後切記再莫做出讓你母親傷心的事。」

  他點點頭,小臉蛋有些發窘。我笑了,牽起他的手:「慕容超,走,帶我去見你母親和呼延叔叔。」

  「你……你怎麼知道我叫慕容超?」他一臉驚懼地往後退,抬頭警覺地看看周圍有沒有人。

  「小鬼,你母親剛剛不是說你們慕容家,你自稱超兒,當然名字叫慕容超啦。」我噗哧笑出聲。心裡想,我非但知道你叫慕容超,我還知道你爺爺慕容皝是十六國中前燕的開國君主,你伯伯慕容垂乘著前秦四分五裂時恢復了燕國,史稱後燕。你有個出了名的堂兄,豔冠符堅後宮的慕容沖。你叔叔慕容德在慕容垂的後燕滅亡後稱王,史稱南燕。只有你父親慕容納沒什麼名氣,因為被符堅的前秦張掖太守抓住殺了。

  「那,姑姑,能不能只有你一個人知道超兒的真姓。有別人在的話,姑姑還是要叫我穆超。」他沉思一會,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說。那副認真的小大人模樣讓我發怔,他今年才三歲,卻這麼早熟,而且如此謹慎小心。俗話說:三歲看到老。聯想到日後在長安時他為了麻痺姚興裝傻三年,的確是夠隱忍的。現代的三歲小兒哪個不是父母祖輩心肝寶貝得捧在手裡怕化了。他卻從出生之日起,便時刻與飢餓不離身,這災難中的顛沛流離比任何早教都來得深刻。

  鮮卑慕容家最後一位王牽著我的手,帶我走進了一個破窯洞。裡面有不少人蜷縮著,慕容超帶我走到一個老婦人面前,有個小女孩正在餵老婦人喝水。慕容超把懷裡的餅拿出來,掰一塊給老婦人,再掰一塊給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他們拚命嚥著餅,誰能想到這個破窯洞裡乞丐一般的老婦人是位王妃,而這個小女孩,應該就是呼延平的女兒,日後慕容超的妻子,呼延靜。

  前燕被符堅滅了後,符堅對待慕容家還是很優厚的。慕容德被符堅封為張掖太守,帶著母親公孫氏和同母兄慕容納來到了張掖。淝水之戰前夕,慕容德隨軍出征,臨走時留下一把金刀。這把金刀,便成了日後慕容德慕容超叔侄相認的信物,也成就了慕容超這位堪比趙氏孤兒的燕國末帝可歌可泣的悲劇一生。

  公孫氏在聽了慕容超的講述後,要起身對我稱謝,我趕緊還禮。她年輕時應該很漂亮吧,雖然現在如此落魄,兩鬢班白,滿臉塵土,也始終保持了一份王家氣度。這個貴族老婦人,晚年吃盡苦頭,大兒子被斬首,小兒子慕容德自從離去後便至死未見。公孫氏在慕容超十歲時去世,將金刀交到慕容超手中,同時也將慕容家對復國的強烈渴望延續到了孫子身上。

  我在這破窯洞裡等了一會,慕容超的母親段氏和恩人呼延平回來了。一見之下,我暗暗驚呼,真漂亮。就算是布衣襤褸,面色有些泛黃,也不掩秀麗的容顏。有這麼漂亮的母親,再加上慕容家的優良基因,難怪《晉書》裡描述慕容超「身長八尺,腰帶九圍,精彩秀髮,容止可觀」。而救了他們一家的呼延平看上去三十七八歲,身高體健,雖然長相一般,卻很忠厚端方。

  慕容垂叛秦起兵,慕容一族便是族誅之罪。前秦的張掖太守將慕容德留在張掖的所有親人斬首,只有兩人逃過了這劫難。一是公孫氏,以年老獲免。另一個便是慕容納之妻段氏,我現在知道了她叫段娉婷。當時段氏有孕,未曾立刻處決,囚禁在郡牢裡。

  呼延平是獄吏,曾經做過慕容德的手下。據史書記載,呼延平曾經得過死罪,被慕容德赦免。為報答慕容德之恩,所以冒滿門抄斬之罪,救了段氏。呼延平帶著公孫氏和段氏,還有自己的小女兒逃到羌人部落。幸好前秦已經大亂,無暇追捕他們,段氏便在羌人那裡生下遺腹子慕容超。

  可是,根據我在破廟裡聽到的對話,我能感覺出呼延平冒死相救絕對不只是為報恩,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愛上了美麗溫柔又有氣質的段娉婷。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有婚姻之實,但段娉婷對呼延平的感恩之心可從她日後讓慕容超娶呼延靜上看出。

  我跟呼延平和段娉婷站在窯洞外,向他們說明了來意:「妾身乃龜茲法師鳩摩羅什之妻。法師悲憫,願舍糧救災。但災民眾多,為免擁亂,需要人手幫忙。不知這位大哥可否招募十幾個力壯一些的男子,這位夫人是否可助妾身份糧。工錢怕是無法出,但是一定讓幫忙之人能吃飽。」

  他們詫異地對視,再看向我,滿臉感動。呼延平雙手抱拳單膝下跪:「法師與夫人如此慷慨助人,呼……嚴平感激不盡。嚴某定盡全力,任法師與夫人差遣。」

  我一邊低頭思考明天如何賑災,一邊快步走回王宮。這個時候,應該是羅什下班時間了,我得趕在他回去之前到我們的住所。已經跟呼延平說好,他會去找人,明天一早我先到破廟跟他集合,然後我們去饅頭店提貨。我已經根據災民數量向城裡所有饅頭店下了訂單,一下子把我帶在身上的錢都化完了。因為災荒,這幾天糧價漲得厲害,比平常貴了一倍,而我知道,現在的糧價還遠未到歷史記載的最高價。史書上並未記載呂光是否開倉放糧,但願羅什能說服他。否則,以我們自己的財力,畢竟有限。

  我正悶頭想著,沒注意前面的狀況,在宮門拐角處突然撞上一個人。他胸口硬邦邦的護甲撞得我頭疼。我搓揉著腦門呲牙咧嘴地抬頭看,然後我和那人一同呆住。

  方闊張揚的臉,鷹隼一般深不見底的眼,居然是沮渠蒙遜,帶著一隊人正要出宮。心裡正暗叫不好,整個人已經被一隻狼臂拖到寬闊的胸前。他的個子比羅什稍矮一些,卻孔武有力多了。

  「小美人,居然在這裡碰上你!正想著如何找你呢。」他只用一隻手臂便圈住了我,繃緊的肌肉鐵鉗一般掐得我生疼。我像只可憐的螞蟻,無謂的掙扎只是給他搔癢癢。

  「放開我,我早已嫁人了!」

  「哦?是麼?真是可惜。」他嘴角帶著嘲弄,仰頭大笑,「不過我們匈奴人可不在意這些,嫁人又如何?搶過來便是了。你男人要有本事,我等著他來搶回去!」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我往外拖,我掙不脫,已經被他拖到了宮門口。我急中生智,貼近他耳邊低聲說:「上次在街頭戲已做足,這次又想做給誰看呢?」

  他整個身體一凝,腳步滯頓,蹙眉看我,陰霾的眼底流出不置信的神情。這會兒我可不能示弱,回瞪著他,毫不避忌地跟他對視。他把我拉近,滿面帶笑地佯裝要吻我,卻在我耳邊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問:「你到底是誰?」

  我正為他語氣裡的陰冷覺出脊背的寒意,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低沉穩重的聲音:「不知沮渠小將軍對拙荊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