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什站在不遠處,僧衣迭迭,清雅淡定。沮渠蒙遜回頭看看我,再看看羅什,眉頭攏住,一臉驚訝。我乘著他失神,掙脫他的手臂,快步走到羅什身後。
蒙遜大張著嘴,有些語結:「法師乃化外之人,居然學俗子娶妻……」
羅什對著他雙手合十,微微鞠躬:「明心見性,然後五蘊皆成佛性。欲界諸行為緣所生,羅什與妻,便是因緣之果。」
蒙遜嗤笑,滿眼不屑:「以因緣二字,便可沉湎幻化世界,法師何以服眾?」
羅什璀然一笑,朗聲道:「直照空有,行空不證,涉有不著,故名方便。萬事萬物皆有因緣,真空俗有兩面,無不是萬物之本來性相。只要洞察諸法空和諸法有,便能居五塵而不染,處眾穢而常淨。入生死而無所謂,於諸榮辱心無憂喜。」
蒙遜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些許動容,沉思片刻,又對我瞥來意味深長的一眼,微微頜首:「入生死而無所謂,於諸榮辱心無憂喜。法師果然是睿智之人,難怪能出塵入世而保持佛心,蒙遜受教了。」
我心中一動,蒙遜果然是熟讀文史,心思機敏,跟其它單靠蠻力的匈奴人不是同一檔次。難怪男成、段業,還有呂光都忌憚他。
羅什再寒暄幾句,便與蒙遜告辭。蒙遜一直轉著犀利的眼珠看我,那種探究的眼神讓我很不舒服。羅什帶著我回到住處,看見周圍無人後便沉著臉說:「艾晴,莫要再去招惹這樣的男子。」
「我沒有啊……」有些委屈,兩次都不是我去招惹的。蒙遜也只是演戲,碰巧對象是我而已。
他的臉色依舊不太好看,想到他應該看到了蒙遜故意裝樣子親吻我的那一幕,心裡惴惴:「嗯,羅什,你看到的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跟他沒有任何……」
「艾晴!」他柔聲打斷我,「你是我妻,怎會不信任你?」
心裡真沒底,咕噥著:「那你還板著臉……」
他滿臉倦色地坐下,伸手拿茶壺:「艾晴,呂光不肯開倉放糧。」
原來是為這事煩惱。噓口氣,幫他倒茶:「為什麼?他不知道流民飢餓,逼急了便會動亂,於他有何益處?」
「他當然知道。」他重重吐出一口氣,眉頭攏起,鬱悶地說,「酒泉太守宋皓,南郡太守索泮,西平太守康寧,還有先前逃脫的王穆,均已反。呂光稱王不到兩月,便叛亂四起,他要留著糧打仗。河西鮮卑禿髮部,盧水匈奴沮渠部,帶領幾萬部族前來投奔,條件之一也是要糧。呂光為了招撫這兩部,已答應撥糧。流民在他眼裡,根本無暇顧及。」
看他愁容滿面,鬱結於胸。依他的脾氣,今天朝堂之上肯定又跟呂光發生爭執。溫柔地為他按摩太陽穴,輕聲說:「呂光不給糧,我們就自己解決吧。先用我們自己的財物抵擋一陣,然後想辦法讓城中大戶捐糧賑災。」
他點頭,回身望著我:「明日我便去說服文武官員,讓他們捐錢。」
握住我的手,眼光灼灼:「艾晴,不要讓一個災民餓死。」
我呆住,這不可能。可是……
我依舊點點頭,心情瞬間變得沉重。
那個破廟經過收拾,成了我的臨時賑災點。每天呼延平和段娉婷都來幫忙,呼延平組織了十幾個男人,用以維持秩序。他當過小頭目,管理工作做的井井有條。小慕容超也很喜歡黏著我,幫我一起給災民派發食物。空閒時他最喜歡跟我玩剪刀石頭布,纏著讓我講秦末劉邦項羽的故事。那首《親親我的寶貝》,做為我的保留曲目,又一次發揮了作用。
發覺自己還真是有小孩緣,可能是我不擺大人架子,有層出不窮的遊戲逗他們玩吧。慕容超現在雖然才三歲,卻經歷過太多流亡的苦難,臉上神情比弗沙提婆的兒子求思老成許多。不過終究只是個孩子,玩起來還是很瘋。而比他大五歲的呼延靜卻人如其名,靦腆安靜,每天靜靜地看著慕容超跟我玩,很少參與。
糧食是剛開始一天派一次,每人領一個饅頭。幾天後發現化錢如流水,為了節約,我只能買更便宜的小米和高粱自己做,在破廟裡讓段娉婷帶著幾個女人熬小米粥和高粱糊糊,加入菜葉和鹽巴。當然不好吃,僅能果腹。我的目標,便是不讓一個人餓死。
可是,我越來越擔心,不知道要用我們自己的財物抵擋到什麼時候。隨著冬天到來,災民越來越多,粗略估計總在上萬。幸好羅什勸服了一些達官貴人捐錢,數目雖然不多,總還能拖一陣。可是,現在還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支持者,所以我想到了一個人。與羅什商量後,我走進了城裡最氣派的大門。
牆上的水墨山水,細緻的屏風,精雕的桌椅,整個大廳佈置得十分雅緻,不愧為涼州第一大戶。我注意到他家裡已經出現桌椅。本來這個時代與漢代一樣,是席地而坐。但涼州地處中原最西北,受西域影響,桌、椅、凳這些高型坐具已經開始流行。
正在以專業眼光打量,看到一個儒雅的中年男子跨進屋,眼光敏銳地掃視我,微微作揖:「在下便是李暠,這位夫人便是名滿西域的大法師鳩摩羅什之妻麼?不知找在下何事?」
他的聲音沉穩,衣著考究,唇上留著精心梳理的髭鬚。眉庭開闊,盡顯英武之氣,舉手投足間卻是雅量十足。此時的他跟羅什年紀一樣,仍然保持著很好的身材,看得出平日定是勤習武藝。
「妾身不請自來,萬望李公子原諒妾身的莽撞。」我盈盈一拜,開門見山地告訴他,「妾身特為賑災一事來此與李公子相商。」
他沒立刻回答,先請我坐下,讓僕人上茶。慢慢抿一口,然後看向我:「法師與夫人連日來以一己之財力設施粥點,姑臧城內到處流傳法師之德。李某自然有所耳聞,心中欽佩至極。在下略有薄財,也願為流亡百姓盡心。只是一己之力,終是杯水車薪。而涼王平叛不暇,李某此舉無人賞識啊……」
看他頓住,又抿口茶,我即刻明白。賑災對他來說,是政治資本,他是個典型的商人兼政治家,要看成本與回報之比。我笑一笑,緩緩說道:「若是妾身沒記錯,李公子可是漢代令匈奴聞風喪膽的飛將軍李廣之後?」
我知道他不光有個名垂千古的祖先——李廣。他的祖父是前涼張軌的將軍、侯爵。父親也很有名望,可惜死得早,李暠是遺腹子。不過這些與他的後人相比,也不算什麼。因為他的後人,兩百年後,將開創中國歷史上最恢宏的盛世——大唐!(註:李唐建立者李淵自稱為李暠七世孫,到底是不是,學術界仍有爭議)
提起祖先,他露出一絲自豪的微笑:「在下確係飛將軍李廣十六世孫。先祖在漢初奉命到隴西征討羌人,不幸戰死。後世前來奔喪,將先祖葬於隴西,並遷全家於此。已歷四百餘年。」
我點頭,正色道:「李廣將軍一生征戰卻不得志,終不得封侯。年六十兵敗,因不能復對刀筆之吏而自刎,實在令人扼腕。只是……」
我停頓下來,引得他有些好奇,對我抱拳:「李某願聞夫人高見。」
「妾身冒犯,萬望李公子恕妾身直言。」我欠身一鞠。
看他臉色並無不妥,繼續說:「李廣將軍愛兵如子,身先士卒,兵士甘效死力,故而軍中威德甚高。可惜自負其才,不講謀略,一人神勇,卻非統帥之能。心胸狹窄,公報私仇。又喜歡鋌而走險,雖能立奇功,卻也易招至大敗。而最致命的,乃是不聽調令,不為上司所喜,更與衛青甚至武帝處惡。李廣難封,固然是命運作弄,卻也是自身之過啊。」
我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終於忍不住了,沉下臉,想說什麼,又頓住。再喝口茶,不一會兒面色便恢復如常,微微頜首:「夫人見解深刻,李某受教了。」
心下讚歎,果然是個能成就大事的人,輕易不動聲色,城府很深。而且器量極大,能屈能伸。史書記載他文武雙全,喜好結交名士。性格沈敏寬和,年輕時便被人一致看好會有所作為。這樣的人,在前秦還有呂光統治時期,一直蹉跎青春,鬱鬱不得志,必定是件痛苦的事。
「李公子不為妾身一番胡言亂語動怒,這般肚量,難怪李公子早負盛名,只是可惜了……」
我斜眼看看他。對這樣有雄心又有城府的人,我不能像對待段業一樣,用讖緯就可以矇混過關。要讓他心甘情願地拿錢出來賑災,必得分析利益,用民心所向以及日後的歷史發展來打動他。
「哦?可惜什麼呢?」他挑眉,語氣依舊沉穩。
我微微一笑,朗聲說:「李廣將軍一生令人扼腕,但若李公子能吸取乃祖之過,自可更勝一籌。李公子心思機敏,雄才大略,若是張氏前涼仍在,李公子出身名門,必會如令祖父一般,封候進爵。可惜呂氏乘大秦混亂,相機行事,佔得涼州。李家未曾對呂氏做過一絲貢獻,呂氏父子自然不會將李家納入心腹。『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本是好男兒之志。只是……」
我故意停頓住,慢悠悠喝一口茶。此刻的他再也按耐不住,身子前傾,誠懇地說:「請夫人不吝賜教。」
我緊盯他的眼,略微壓低聲音:「若此帝王家自身根基不穩無德無才,失卻民心指日可待。呂光此人,昏庸讒信,子侄們更是不肖。公子坐等呂氏諸人納賢,怕是要失望了。公子已年近四十,雖坐擁巨產,卻無法乘此亂世建立萬世基業。李公子,可是深以為憾否?」
他眼露詫異,訝然地盯著我,面色陰晴不定。我將身子略微湊近他,聲音壓得更低:「公子賑災,何須計較他人賞識,難道不可為自己日後創立霸業收攏人心麼?」
十年後,他在段業、沮渠蒙遜舉兵反叛呂光時響應,便是在找機會。他被段業封為敦煌太守,不過段業無能,根本控制不住他,李暠在敦煌勢力越來越大,終於在公元400年自立為涼公,史稱西涼,是十六國之一。而那時,他已經五十歲了。
他噌一下站起來,瞪著我,胸膛有些起伏。我拿起茶盞抿一口,鎮定地迎上他喜怒難辨的雙眼:「這些,皆是法師與妾身閒聊時所說。妾身賣弄,讓李公子見笑了。」
他轉著眼珠,對我看了半晌,鄭重一揖:「難怪夫人能摒棄俗見,與高僧結得姻緣。法師的大智量,真乃莫測也。此處非說話之地,夫人若信任在下,請隨李某入後堂。」
我興高采烈地從李府出來,一路向我的施粥點走去。災民們大都來自敦煌、酒泉一帶,正是日後李暠割據的地方。呂光父子無道,在這場饑荒中不施與任何援手,遲早會徹底失去民心。此刻賑災反而是個機會,為日後的民心相背打下基礎。李暠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我略說了幾句,他便點頭答應施糧賑災。與我商議了一番具體事項,便放心全權交與我處理。
我正開心地走著,聽到身後有人叫:「公主!」
自從來到姑臧,已經沒人再叫我公主了,除了一路與我們一起來的幾位。回頭,果真看到身穿鎧甲的杜進帶著幾個隨從大步朝我走來。看來,他又要出徵了。
「正要去尋公主,不想在此得見。不知杜某可有幸請公主喝杯茶?」杜進對我抱拳一揖,鎧甲在陽光下閃爍著冷光。
我被杜進請進一家茶樓。因為災荒,客人稀少。在靠窗的雅間坐下,杜進虯髯橫生的臉表情真摯,語氣誠懇:「聽說法師與公主傾盡自己財物賑濟災民,杜某實在既佩服又慚愧。」
我口裡謙虛應答,心下卻還是疑惑,不知杜進單獨來找我是何意。他溫厚一笑,從懷裡掏出一個袋子,交到我手上:「這是杜某的一點心意,希望能幫到法師。」
趕緊道謝,接過有些沉甸甸的小袋子。
「還有,這是杜某購得的一處房產,在西門大街附近。雖然不大,內裡器物還算齊全。」他從懷裡掏出一串鑰匙,放到我面前,「杜某出征在即,不知何日歸來,也無暇打理此處。如法師與公主不棄,這屋便交與你們,但住無妨。」
我有些不解,我們不是被呂光安排住在宮裡麼?為何要送我們房產?
杜進看到我眼裡的疑惑,嘆了口氣:「今日早朝,涼王為此次平叛分撥糧草,糧官稟報尚有部分餘糧,法師便要涼王賑災。涼王不肯,法師與涼王爭執甚大。涼王一怒之下,將法師逐出王宮。」
我大驚,趕緊問:「法師有沒有怎樣?他現在何處?」
「涼王本來盛怒,終被百官勸阻。只是責令法師今日搬出王宮,不得再幹朝政。法師此刻,該是在居所收拾行裝。」
我噓出一口氣,看著眼前的鑰匙,有點躊躇。
杜進雙手一揖,言辭懇切:「杜某得法師夫婦相助甚多,早思報答。但若直接交與法師,怕法師心性,不會接納。故而來尋公主。」
將鑰匙再推近些,虯髯微顫:「姑臧城內佛法不興,只有些許破敗小廟。法師住那些地方,真真委屈了。法師自己的錢,還是留著接濟災民罷。」
我思量一下,接過鑰匙,口裡萬般道謝。杜進說的沒錯,羅什高傲的性子,不會接受這樣的餽贈。可是,我們自己的錢,有更大用途,的確支撐不起買房這麼大項的花費了啊。
那天我先回粥點,把事情交代給呼延平和段娉婷,告訴他們我已經找到了更大的支持,明日便有更多糧食。然後我趕緊回去。
果真看見羅什在收拾行李,櫃子裡的衣物凌亂地攤在床上。他眉頭緊鎖,一直定定地思考什麼。疊了一件衣服,又會無意識地打開。所以疊了半天,衣服依舊亂七八糟。我上前接過所有收拾的活計。他不會做家務,讓他再繼續做下去,只會越來越亂。
含糊地告訴羅什,杜進轉手給我們一處房產,只需帶著隨身物品既可入住。一邊收拾一邊安慰他,我們能離開王宮也好。現在呂光忙著四處救火,不會再每天緊盯著他,他反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等我收拾完,他已經完全回神,臉色也平緩了不少。出宮後,坐上杜進派來的馬車,來到我們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