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涼州歲月·命如螻蟻

  我們的新家是個面積不大的宅院,兩邊廂房各四間,中間是五開間的主屋,給我們倆住綽綽有餘。而且一應用具皆全,看得出杜進頗費了番心思。也幸好有他,我們馬上便有了落腳之處,不必再四處辛勞找尋住處。

  我跟羅什商量後,收容了慕容超一家。呼延平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對我們感激涕零,把家中所有力氣活都包了。公孫氏為我們洗衣做飯,呼延平和段娉婷每天跟我一起煮小米粥、高粱糊糊救災,晚上我空了便教小慕容超和呼延靜讀書。他們還是對我瞞著真正身份,我也不點破。

  而羅什,自從不用再跟著呂光,他也跟我一起每日跑災民聚集的地方,為他們看病講經。身處天災人禍中的百姓,經歷了苦難,對今生的絕望,更易於接受佛教,期盼來生。他的信徒在流民間迅速擴大,而他,也更喜歡這樣的生活,喜歡為人講經說法。他每日忙碌,眉頭反而舒展開來,不像前段時間那樣鬱鬱了。

  呼延平一個人住在庫房裡,他不愛多說話,小心翼翼地護著慕容超一家。只有無人注意時,才會對段娉婷流露出眷戀的眼神。而娉婷,我看得出她對呼延平也有情。兩個人礙於身份,壓抑著情感。我幾次想勸他們,卻不知該怎麼勸。史書上並沒有段氏再嫁一說,也許,他們會壓抑一輩子。暗自感慨,這樣的亂世,生存比情愛更重要。

  十一月中旬時,二十四個滿面塵土的龜茲僧人尋到了我們的住所。他們居然冒著危險,小沙漠,歷經半年時間,終於來到姑臧,追隨他們的上師——鳩摩羅什。別說羅什看到他們感動得熱淚盈眶,連我,也為這群僧人們的執著觸動。

  姑臧沒有正規寺廟,此刻也沒有多餘的錢讓他們住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我們的院子裡一下子變得擁擠不堪。我們的家,我想想都覺得怪異。從人種上來說,有漢人,龜茲人,鮮卑人。從身份上來說,有僧人,有僧人的妻子,還有未來的亡國之君、皇后和太后。這樣一群人,組合成一個奇特的家庭,每天的工作便是跑災民聚居區,講經羅什有時會讓弟子代勞,他還有另外的工作:行醫看病。

  我根據自己讀過的記載,知道糧價必定會不停上漲。所以說服李暠,先拿出錢囤積糧食。我自己也把絕大部分錢換成了三百斗高粱,兩百斗小米,還有一百斗小麥,堆滿了我們的雜物間。我以為有了李暠和我的這些存糧,可以接濟流民一段時間。可是沒想到,隨著隆冬的到來,情況比我知道的還要糟糕。

  十一月下旬天氣驟然變冷,風似刀割,雪如絮下。災民更多了,南郡西平一帶本來災荒不是太厲害,卻因為呂光在跟這兩地的原前秦太守打仗,為避戰亂,又有不少人流亡到姑臧。每天有七八萬面黃肌瘦的人排隊在我們的施粥點外,雪花積在肩頭,往往等排到了,早就成了雪人,巍顫顫的手伸出,凍爛的傷疤流著惡膿。排隊時隨時都會有體弱之人倒下,不再有呼吸。羅什說過,不讓一個災民餓死,可是,恐怕沒到餓死,便已有人凍死了。

  說服了李暠捐贈了一批棉衣,一千套,只夠分給老弱病殘。我們自己又添了兩百套,可是,每日都有裝著凍死者屍骨的板車往城外拉去。存糧以驚人的速度在減少,每天發完粥後還有大隊人眼巴巴地看著我們。粥已經變得越來越稀,可是仍然不能讓每個人分到一碗。再去買糧,價錢又翻了一倍。

  雖然賑災一事上,李暠出了絕大多數錢。可是看到每天粥不夠分,不好意思讓李暠再多加糧,我在羅什要求下把自己的存糧添入。這樣,我們庫房裡的糧也在迅速減少。而我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們沒有收入來源,每天坐吃山空。不管弗沙提婆給了多少錢,都抵不上要養這麼一大家子。我這個財政大臣,每日犯愁什麼時候我們自己也要開始變賣家產了。

  羅什根本沒有金錢概念,他身上壓根就不能帶錢,無論多少都會被他花光。不是施捨給乞丐,就是買書。多年供養優越的生活讓他養成了典型的富貴病。比如,在吃飯問題上,他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喜歡精緻的菜色。雖然他從不說,可我能看出他不愛吃高粱麵糊糊。其實又有誰喜歡吃呢?小米粥還有清香,高粱面卻又澀又梗。

  我是江南人,從小吃慣水稻。在龜茲時每天吃麵食,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到姑臧後第一次吃到了高粱,才知道高粱的難吃,而且吃了高粱面窩頭肚子容易發脹。可是高粱耐旱。在夏日的旱災中,麥禾枯死,只有高粱還能有收成,所以是最便宜的糧食。我們賑災主要靠的就是高粱和小米。而我們自己,我都是讓公孫氏和段娉婷做好面、饅頭、餅子,帶到賑災現場我們一家子自己吃。我沒那麼偉大,要跟災民吃同樣的東西。我們現在的經濟條件,再拮据,也還沒到這一步。

  羅什在穿著上倒是還好,因為總是穿僧袍,打過些小補丁的衣服,只要不明顯,他還是會穿。但卻很愛整潔,甚至有些潔癖。這幾天在災民中間跑,他從沒表現出嫌髒,但每天回到家便會換下衣服,第二天要穿漿洗過的乾淨衣服。

  但他一項很大的花銷,便是買書。他在龜茲的書無法全部帶來,只挑了重要的,也已經是我們一路來最沉的行囊。到了姑臧,可以接觸到更多漢文書籍,他更是如同海綿一般吸收著漢地的文化。看書成了他最大的業餘愛好,而且這也是為他日後譯經打基礎,所以剛開始我也從來不限制他買書。可是,活字印刷還沒有發明,紙張又貴,這個時代的書籍比日用品貴上幾十倍。而他往往是看到喜歡的書,連價錢都不問就買下,剩下我尷尬地掏空口袋。

  這個男人,唉,除了做精神領袖,他還真的不懂柴米油鹽。我很慶幸的是,在龜茲時我已有意識地訓練自己在古代的生活能力,不至於到現在束手無策。

  十二月時,流民數目激增,已達十多萬,抵得上姑臧城內的居民數目。城內經濟蕭條一片,什麼都在跌價,除了糧食。很多人在門口擺攤變賣家產,一天下來也換不回一斗糧食。

  城外災民聚集的山頭,整片山的樹木皆被剝皮,大雪覆蓋下的草根也被掘出。高粱桿、稻草、麥桿,甚至棉襖裡的棉花,都成了救命的糧食。災民們把它們碾碎,摻水熬大半天,能夠熬出些澱粉來。每日還有人因為誤食狼毒草中毒。往往等羅什得到消息,趕去救時,人已口吐白沫,滿臉青紫,面目駭人地死去。

  災民中有人開始得浮腫病,一擠便出黃水,走路搖搖晃晃。還有許多人因為吃糠,吃觀音土便秘,渾身瘦得皮包骨,卻挺著奇怪的大肚子。我曾親眼見到他們在破敗的窯洞裡,翹著光屁股,互相用樹枝掏,鮮血長流。被掏的人一聲高一聲低地呻喚,無論我跌跌撞撞跑到多遠,耳邊依舊不時響起那些慘叫聲。

  呂光的平叛進展得並不順利,於是街頭張貼出了徵兵告示,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特意說明,從軍者可得溫飽。就這幾個字,讓流民中但凡還有把力氣的男人,皆報名參加,擠滿了鼓樓一帶。

  我和羅什、呼延平、段娉婷,還有羅什二十多個龜茲弟子一起,經過鼓樓。呂光次子呂弘在負責徵兵,看到我們時,偏過頭故意不理。我心裡來氣,有什麼好得意的?他在呂纂逼死呂紹後也想自立,卻被呂纂打敗殺死。呂光的兒子們,除了窩裡鬥骨肉相殘,別的還有什麼本事?

  「軍爺,先分個饅頭吧。俺投軍,就是想給俺娘吃個饅頭。」

  一個變聲期的粗啞嗓子引起我們注意。才半大的孩子,看發育最多十三四歲,流著鼻涕,臉頰上凍得發紫。腳上一雙爛鞋,腳趾頭露在外面,黑呼呼一團,分不清趾頭。

  「饅頭得等入了營才發,現在沒有。」那個在忙著填名錄的軍官不耐煩地回答。

  「那要啥時候有啊?」

  「囉嗦,你到底投不投?下一個!」

  「我投,我投。」大拇指在紅色印泥上按一下,然後往紙上按。一條性命便這樣賤賣出去了,還是個孩子啊。

  「順兒,娘不要你去投軍啊,你才十三歲。」一個婦人跌跌撞撞跑來,一把扯著孩子嚎啕大哭。

  「軍爺,我有十五了,我娘捨不得才這麼說的。」小孩看到軍官皺眉,連忙討好地說。來了幾個士兵,把他娘的手拉開,帶著小孩往後面的營帳走。

  小孩回頭對著婦人喊:「娘,等會兒發了饅頭,順兒就給你帶來。」

  辛酸得不忍看下去。這個順兒太天真了,入了那營帳,他怎麼還可能再出得來?看到身邊的羅什在懷裡掏,卻什麼都沒掏出來,對著我耳語:「還有錢麼?」

  我點點頭,摸出幾個銅板,走到那個仍在哭泣的婦人身邊,交給她。她抬頭,髒得不成樣子的臉上看不出膚色。她沒有接,突然對著羅什跪下:「我不要錢。法師,求求你唸經保佑我兒子平安回來吧。」

  羅什動容,虛扶一下,我趕緊拉她起來。

  「法師,也幫我兒子唸經吧。」

  「法師,還有我,我是孤兒,您就幫我念一次吧。」

  「法師……」

  隊伍裡響起越來越多的哽咽聲,羅什抬頭環顧,幾千個衣衫襤褸的人,只為能得一頓飽飯,離開家人,去往那不知生死的戰場。羅什嘴角抽動,眼底流出無盡悲傷。轉頭對弟子們叮囑幾句,眾弟子散開,走到隊伍中間,為要求祈福的人念平安咒。人群中絕大部分人都合掌閉眼,虔誠地接受佛祖的賜福。

  雪片又開始飄落,簌簌的落雪聲,喃喃的梵唱聲,壓低的哭泣聲,一張又一張蓋了紅印的紙,迅速壘滿了徵兵台。

  那天晚上,他久久不睡,外面泛著淒慘白光的雪地,映襯出他悲慼的神色:「艾晴,人活於世,受盡苦難,究竟是為什麼?我又能為他們做什麼?」

  心裡的哀戚不下於他。為他披上棉衣,拉過他的手,靠上他肩膀。

  「你可以做很多的。佛教便是產生於苦難之中,佛陀見到塵世間一切皆苦,於是便有了佛教。這是讓人暫時忘卻苦難的精神慰籍,也是對未來的美好幻想。我記得一位西方大哲說過,『宗教是被壓迫心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語出馬克思《黑格爾哲學批判導言》)

  轉身面對他,用力握住他的手:「羅什,盡你所能,讓那些受苦之人有一絲精神慰籍吧。就算是最終無法逃過凍死餓死的命運,也起碼讓他們在死前,抱著對來世的期許滿足地閉眼。」

  他回望著我。為了節約,我們沒有點燈,雪地的反光依舊照亮他眸子裡的深沉悲慟。將我攪入懷中,他低喃著我的名字。而我,任由淚水沾濕他衣襟。這些日子看到的,對我,何嘗不是一種心靈上的震撼呢?

  呂弘的徵兵在五日後結束,一共徵召了三萬餘人。流民中除了老弱病殘,已經見不到年輕一些的人了。三日後,呂弘帶著新招募來的兵,還有大批糧食,出發去援助呂光。隊伍開拔時,羅什帶著弟子去為他們祈福,加入軍隊的流民總算是穿上了棉襖,草繩紮在腰間,背後一個大大的「卒」字。流膿的手執著弓矛,眼裡滿是迷茫。要靠殺死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才能得到饅頭。更有甚者,在這種野蠻的大混戰中,他們面對的敵人中也許就有自己的親人。

  那一整天,姑臧城內到處是哭聲,仰頭看天,任雪片飄落在臉上。想起北朝民歌中有一首《隔離谷》,描畫了兄弟相殘的慘象: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無弦,箭無括,食糧乏盡若何活!救我來!救我來!

  沒有這場小,我永遠都不會切身體會到命如螻蟻是什麼意思。

  我依舊在每天忙碌著,手腳平生第一次長出了凍瘡,又疼又癢,擦薑片也無濟於事。可這些都無暇顧及,一個噩耗打擊得我們一蹶不振。

  農曆十二月中旬時,如我所知,糧食漲到每斗五百文,已達該段歷史時期最高價。李暠沉著臉來找我們,說他已支撐不下去了。他所有的產業,諸如客棧,酒家,藥鋪等都無法再經營下去。田租也因為佃農的流亡根本收不到。他遭受了歷年從未有過的損失。倉庫裡剩下的那些餘糧,得保證整個李氏家族能安然渡過這個寒冬。

  這對於我們不亞於晴天霹靂。失去了他的支持,我們自己能撐到什麼時候?羅什和我苦苦哀求他,卻是無用。李暠只是滿臉歉意地告訴我們,這次他迫不得已食言,是他的不對。如果我們有除了賑災以外任何要求,只要他能辦到,他一定會辦。

  那天晚上,羅什默默地收拾著。將書,多餘的衣物,一切他認為可以變賣的東西整理出來,交給我。

  他目光炯炯,堅定地告訴我:「艾晴,我不會再買書,不用再每日換衣服,更不必隔十數日便吃肉。災民吃什麼,我也吃什麼。但凡能省出錢的地方必得省。傾家蕩產,羅什也要救人。」

  我一驚,手上的書灑落在地:「羅什,除去徵兵之數,災民仍有七八萬。單憑我們自己的存糧,最多只夠賑災兩三日。兩三日後,我們自己怎麼辦?」

  他沉默著揀起書放到几案上,怔怔地盯著油燈微微跳動的燈芯,油燈照見他眼裡的萬般無奈與沉寂哀傷。我知他不忍,可我一定得說。

  委婉小心地拉過他的手臂,柔聲勸:「羅什,放棄吧,我們已經盡力了。這些糧,得留著我們自己過冬……」

  「不可。」他打斷我,澄澈灰眸裡透出異乎尋常的執著,「我們還可變賣東西,我還可再去找達官顯貴捐助。現在還未到窮途末路之時,我絕不放棄。」

  想起《晉書》裡那短短幾句話,突然悲從中來。「可是,這場饑荒,本來就會……」

  「明日,我去找呂紹。」他似乎根本沒在意我說了什麼,眼光熠熠生輝,整個人被昏黃的燈光剪出異樣的光暈。此刻的他,如同悲憫的佛像般聖潔,一抹這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將他的手貼在心上,凝視他清澈如泉的眸子,深吸一口氣:「好,這是你選擇的。我是你的妻,就該跟你同甘共苦。」

  他撫著我的臉,溫軟的唇落在臉頰上:「艾晴,你瘦了……」

  為我撩開髮絲,眼底湧出晶光。喉結在優雅的頸項中起落,哽聲說道:「你的時代多好,沒有這樣的災荒,沒有慘無人道的戰爭。來這裡跟著我,讓你一起受苦了……」

  我拚命搖頭,終於遏制不住,倒在他懷裡哭。我的確從來沒有受過這樣苦,21世紀來的我,太習慣和平年代的物資富足。但是,我的時代也有這些苦難。非洲的饑荒,中東的戰亂,滅絕種族的仇殺。只是它們離我太過遙遠,我也就頂多唏噓幾句。沒有來一千多年前的十六國,我怎能料想到自己三日後也要開始忍受飢餓。

  而我哭,不是因為懼怕即將到來的飢腸轆轆,也不是因為要日日目睹那麼多人死亡,而是因為我知道這場饑荒的結局。幾次三番話到嘴邊,卻依舊吞了回去。何苦要提早讓他知道這殘忍的幾句記載呢?我寧願自己忍受知道結局的折磨,依著他的心願,盡我之力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