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門,是呼延平,帶著慕容一家,身上背著包裹。跨進我們的房間,進門便全家下跪,羅什和我趕緊拉他們起身。呼延平抱拳說:「法師與夫人乃大智慧之人,從不問我們的來歷。事到如今,我等真實身份,不可再相瞞了。」
呼延平拉過小慕容超,面色沉重:「小主人是大燕國北海王之子。大燕復國後,北海王與范陽王在張掖之親眷,全部遭難,唯有公孫娘娘與北海王妃逃脫。這些年,呼延平不才,輾轉涼州,流離失所,僅得果腹。」(註:北海王是慕容超父親慕容納的封號,范陽王是慕容超親叔叔慕容德的封號。慕容垂於公元384年復國,仍號「燕」)
他慘痛地搖頭:「若無法師庇護,這場饑荒,我等怕是逃不過一死。」
他們的身份我早就告訴了羅什,現在看到他們自己坦誠,很是感動。聽得呼延平重重嘆氣:「如今要去大燕,有姚秦和拓拔魏國阻隔。戰亂紛雜,婦儒幼子,實在難為。本想借法師之力,在姑臧隱名埋姓,伺機再往。不料今日竟然被舊人認出,若他去告發,呂氏得知我等身份,難保會以公孫娘娘和小主人為質,要挾燕國陛下和范陽王。我等在法師家中數月,法師亦可能受牽連。法師恩澤惠及慕容血脈,所以……」
他單膝跪下,抱拳過頂:「呼延平絕不可給法師添難,今日便帶小主人一家繼續逃亡。若今生有緣再遇,呼延平,還有小主人,必報答法師與夫人再生之大德。」
羅什要扶他起來,呼延平不肯。段娉婷拉著慕容超也一併跪下。心下淒然,本來想讓他們好歹在姑臧能有一席安生之地,如今看來,不得不讓他們逃亡了。
羅什也明白呼延平的擔心極有道理。呂光如果能得慕容德的親人,難保不會想法利用。他對我使個眼色,我點頭,去櫃子裡把我們最後的一些銅錢拿出,也就一千文不到。想了一想,再把我背包裡的空白筆記本鉛筆還有橡皮拿了一些出來。
我把錢塞給呼延平,他推辭不過,只好收了。再把鉛筆橡皮筆記本交到小慕容超手中:「超兒,姑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你。這些,你學習時可以用上。無論生活多苦,一定要好好唸書,記得要聽你母親還要呼延叔叔的話。」
超兒眨著烏黑的大眼睛,晶亮的瞳仁裡淚花撲閃,撲進我懷裡抽泣:「姑姑,以後超兒一定回來找你。超兒還要聽劉邦項羽的故事,還要跟姑姑玩剪刀石頭布。」
抱著慕容家最後一位悲劇英雄,想起他僅二十七年生命中,顛沛流亡的日子遠超過安定的時間。我也不禁落淚:「好,姑姑在這裡等。超兒長大了,一定要做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走到段娉婷身邊,與她擁抱,藉機在她耳邊輕聲說:「娉婷,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不要等失去後才後悔啊。」
娉婷臉紅了,偷眼看看公孫氏,應該沒聽到我說的話。她回頭望我,眼角噙淚。拉著慕容超對我們盈盈拜別:「『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亂世偷生,兵戈相隔,這一別之後,怕又是一曲《長相憶》了。唯願法師與晴姐恩愛到老,相扶相持。無論身在何處,娉婷都會為法師和晴姐祝福。」
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一去數千里,何當還故處?看著他們在混在流民中出城,又要開始流浪生活,再相見又是何時?
他們離開之後第二天,呂紹果真帶著人來搜查,身後跟著神色漠然的蒙遜,還有那天在鼓樓認出呼延平的那個人。下令讓我們家中所有人站在庭院中,他手下的進屋一間間搜。呂紹對結果自然極度不滿,瞪著我們,一臉尋釁模樣。
「世子,姑臧城內無人不知法師處可收容飢民。慕容一家混進來,法師亦無法斷定。」蒙遜上前勸解,對我不動聲色地瞥一眼,「我看,他們肯定逃匿了,世子不如就此罷休吧。」
呂紹對蒙遜倒是很信任,言聽計從。憤憤然揮手,帶上人走了。
我噓口氣,挎上籃子出門買菜。這幾天杜進來了一次,羅什跟他講了籌建石窟寺的構想,杜進也都表示願意支持。最重要的是,他給我們又送了些糧食和錢物,所以我們不用再像前段時間那樣捉襟見肘。我打算給羅什買塊羊肉,他需要好好補補身體。
「艾師傅,好久不見。」拐過一個街角,就看見蒙遜靠著牆,擺明了是在等我。
他向我走來,兩手交叉擺在胸前,嬉笑著說:「流民還有慕容一家既然已經走了,艾老師便無須那麼忙,何時可繼續上課?」
唉,該來的還是來了。我嘆口氣,對視上他的眼:「小將軍,多謝前日一直救助,妾身感激不盡。這課,本已經講完了……」
他玩味地笑了笑,低頭看我:「艾晴,若那兩百多人還留在你家中,這課便不會這麼早結束吧?」
他慢悠悠在我身邊不住晃,鼻子裡哼聲:「不過這也難怪,若不是為了糧食,你怎會甘願進我的門?只是,你我相處一個月,總是無法讓你改口叫我一聲蒙遜。每天這般忌我三分的模樣,連笑容都沒有,是不想跟我過多牽扯吧?真是看得心中窩火呢。」
我將腰桿挺得筆直,他說的是事實,我也沒必要虛與委蛇:「妾身只是民女,怎敢直呼小將軍之名?家中還有事,妾身先告辭了。」
把心一橫,我就不教,他又敢怎樣?真的強行帶我走,只怕他還不敢。正要轉身離開,突然看到他從懷中掏出倆件東西,嘴裡還嘖嘖有聲:「可惜了,本來還想送你禮物的……」
「你!」看清他手上的東西,我怒目相向,「我當的可是三個月的活契!」
「小爺我想要什麼,還怕沒手段得到麼?」他冷笑一聲,又把東西收回去,「只要你能把那部奇書講完,我便將這兩件玉器當酬勞送你,怎麼樣?」
我咬一咬嘴角,盯著他陰晴不定的鷹眸:「好,明日我照常時間來。」
我對著眼前表情認真的學生緩緩講述《君主論》最後一章《如何把意大利從蠻族手中解放出來》。同樣為師,面對羅什時我滿身心投入,與他的互動讓我開心不已。可是面對蒙遜,我只有提防與忌憚,每次講完離去,才能舒出一口氣。
「我們既已討論了以上種種,便可自己思量:中原此時此刻是否可以給一位新君主大展宏圖,是否為一位賢明有能力的君主提供了機會,讓他採取某種方式,使自己得到後世讚譽,並造福百姓。」
原文裡其實是說意大利,被我改成了中原。我停頓住,想一想後續的內容。記得馬基雅維裡接下來說:為了表現摩西的能力,必須使以色列人在埃及成為奴隸;為了認識居魯士精神的偉大,必須使波斯人受梅迪人壓迫;為了表現提休斯的優秀,必須使雅典人分散流離。
相比較馬基雅維裡這種絕對站在君主角度上不在意受苦民眾的話,我更欣賞中國人說的時勢造英雄。不過這些我不想跟眼前這位野心家說。不是因為這段話要解釋給他聽太難了,而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是被命運選中的可以結束混亂的偉大君主。
「小將軍,至此我已講完了這位奇人的所有君主之術。多謝小將軍援手相助一月有餘,明日,妾身便無須再來了。」我站起,欠一欠身,將手伸到他面前。
他嘴角掛一絲涼薄的笑,濃眉上揚:「莫要著急回去。」
他對著門外拍一拍掌,便有丫鬟端著碗盅進來。對我細聲叮嚀,臉上表情柔軟如棉:「特意吩咐廚房給你熬了紅棗木耳湯。看你面黃肌瘦的,女人麼,還是得面色紅潤才好看。」
「謝謝小將軍,妾身當不起。」對几案上冒著香氣的碗盅不看一眼,再次欠身,「妾身只希望拿回玉……」
「你以為我不知道麼?」他打斷我,身子靠來,眼神一下子變得凌厲,「這一個月來,你在我這裡什麼都不吃,連水也不碰,是怕我下蒙藥吧?」
我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拉開跟他的距離。他也不繼續迫近,看一眼碗盅,讚許地點頭:「你還真猜對了。這紅棗湯裡,的確下了蒙藥。你若吃了,我反而會放你走。你不吃……」
他頓住,犀利的眼神如箭:「證明我蒙遜看對了人。艾晴,若我之前只是直覺你會對我有用,在你講了一個月的君主之術後,我怎可能再放手讓你走,讓你再去跟別人講這些?」
心中凜然,果真羅什的擔心都變成了事實。今天我是瞞著羅什來的,因為無論如何也想拿回弗沙提婆的禮物。但我怎會不知自己是在與虎謀皮?
看我沉默,他又靠近,用我從未聽過的溫柔聲音勸說:「你既有清晰靈敏的頭腦,在亂世之中便該拿出來立一番作為。何苦跟著一個年長你許多的僧人挨餓受凍,還要忍受背後的指指戳戳?」
他想拉我的手,我趕緊跳開。他沒再堅持,繼續朗聲說:「知道你心腸慈悲,你放心,我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絕不會濫殺無辜。起碼,我會比呂氏更善待百姓重視民心。艾晴,我定好好待你,日後建了基業,你便是我的皇后,你所出之子定是我的太子。跟著我,站在我蒙遜身邊看我打天下,我們一起去結束這亂世,可好?」
「蒙遜……」我抬眼與他對視,他一喜,俯耳向我傾來。
我嘆口氣,打算儘量以理服人:「多謝你的錯愛。我只是個小女人,並無野心,富貴權勢非我所需。跟你說過的所有一切,我絕對不會再跟其他人提一個字……」
「富貴權勢萬人之上你都不要?」他粗聲打斷我,冷哼著,眼光不停在我身上轉悠,「那你要什麼?」
對他欠身一鞠,真誠地說:「我只想陪伴法師終身。我們歷經千難才結為夫婦,旁人怎麼說我們根本不在意。法師之願唯有弘揚佛法,對你的鴻圖大志無一絲影響,所以你無須擔心……」
他嗤笑著再次打斷我,輕蔑地搖頭:「你們女子就知道情愛。可惜這種東西,換不回糧食,得不來江山,我蒙遜最不需要!」
他緊緊盯著我,眼裡冒出陰冷,一步步向我逼近:「艾晴,我對你已經用夠了軟招。從你上次被襲,每次你回去我都派人在暗中跟著你。你在我這裡,本想讓你能吃飽,可你卻從不肯吃。我費盡心思討你歡心,可你對我卻越來越疏遠。我本來不想用強,但篤守信義誠實可靠既然無用,如何作惡我比你更懂。」
他突然伸手掐住我的下巴,我怎麼掙都掙不脫。粗糙的手指摩挲我的臉,有些刺痛。
「是你告訴我: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今日你答應便罷了。若是不答應……」停頓住,鼻子哼聲,戾氣佈滿整張方闊大臉,「你該知道我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扣住你一弱女子,還怕我沒這本事麼?」
暗暗搖頭。果然跟他講理沒有用處,只能用PLANB了。剛將手攏進寬大的袖口,突然被欺身上前的他一把抱起。近在咫尺的臉有些猙獰,緊盯著我的眼裡又流出我曾見過的征服獵物的渴望。那一刻居然從喉嚨裡冒出一股噁心,胃酸翻湧如潮。用盡力氣強忍著不讓自己吐出來,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激怒他。
他將我抱上一旁的大床,覆在我身上,高大的身軀結實有力。呼出的熱氣噴在臉上,有一股羊肉的羶氣,又讓我差點忍不住想吐。
「怎麼,剛剛不是一直躲我麼?現在居然這麼乖了?」
我努力深呼吸,強壓下那股噁心,竭力不動聲色地應答:「躲有用麼?不如省省力氣。」
他哈哈大笑,床板也微微振動起來:「艾晴啊艾晴,你總是讓我出乎意料。臨危不亂,對錢權毫無野心卻智識過人。」
他將我的一縷頭髮纏繞在指間,放在鼻下深吸一口氣,開懷地笑了。凝視著我,眼神越來越認真,輕柔地說:「最重要的是:你可共患難,生死相依。如此難得的女子,我怎能放過?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我也會對你動情……」
他向我湊來,眼裡的渴望燃燒愈烈。雖不算英俊,卻渾身充滿張力,像豹子一樣危險。就在馬上要吻到我時,他突然一顫,來不及現出驚詫,目光已漸漸渙散,然後頹然倒下。
如我所料,他肯定沒看到我的武器。我等待的就是他不堤防的那一刻,不能讓他看到我的麻醉槍。否則,下一次我就沒那麼容易再度使用同一招數了。
推開他沉重的身體,還沒等爬下床便一股酸澀翻江倒海地往喉頭湧。探頭到床邊,大口嘔吐起來。將中午吃的東西幾乎吐完了才止住,胃裡空空地極不舒服。在床頭靠著歇一會兒,不敢多逗留,用袖子抹抹嘴,喘著氣到他懷裡把那兩件玉器搜出。再把他身子拖好,蓋上錦被。
穩一穩呼吸,出去讓僕人丫鬟清掃掉床前的嘔吐物。叮囑他們:蒙遜喝醉酒了,需要睡上一天一夜,明日此時前不許打擾。走出他的府第,回頭看看黑油大門,心情異常沉重。羅什之前就再三叮囑過我,讓我不要招惹他,可我那時無暇顧及。
他醒來以後會是什麼反應?他不敬鬼神,不信讖緯,又比呂氏諸人有頭腦得多。這因是我自己種下的,是我自作自受。現在要擺脫他,豈是讓他昏睡幾次就可以的?麻醉槍再多用,等到他看破,我就毫無辦法了。
鬱悶地嘆氣,朝家裡走去,腳步如同灌鉛一般沉重。三月末的風已有微暖,柳絮漂漂蕩蕩,落在肩上。路邊的樹木開始爆出嫩芽,草也冒出清嫩的綠色。街上往來的姑臧城民皆是劫後餘生的欣喜,有不少人在種樹,跟我打招呼,笑迎春天的到來。我臉上乾笑著,心裡卻是冰涼一片。暖暖的春意帶給姑臧新機,卻驅不走我身上的寒冷。蒙遜就像夢魘一般,無時不刻纏繞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