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涼州歲月·最好的生日禮物

  我儘量減少出門時間,在家帶狗兒。連每日買菜,都讓羅什的弟子去。可是,羅什要帶著弟子們一家家募捐建寺,每天忙得要命。做為財政主管,我不能老是窩在家裡。於是,憋悶了十來天,我終於忍不住上街。我盡撿小巷子走,可還是不出所料,拐了一個彎後,看到了一臉陰沉的蒙遜。他肯定派人在我家外面日夜監視,否則,怎麼可能守株待兔十幾天?

  看見他時,立馬剎住腳步。下意識地要往回跑,卻在轉身後意識到這樣做的無用性。重重嘆氣,放棄逃跑,回頭面對著他。

  「真聰明,我蒙遜就喜歡這樣識實務的女子。」他仰頭哈哈大笑,慢慢踱步到我身邊,眼裡流露出以前不曾有的提防神情。「你該知道小爺想問什麼:你是如何讓我昏睡一日無法醒來?」

  當他靠近我時,又湧起了胃酸,直衝喉嚨而來。對他的厭惡居然到了這種地步!這十來天裡,每次想到他時便會想吐。我暗自深呼吸幾次,強忍下來。

  「妾身是有夫之婦,小將軍不顧妾身自己的意願,強行威迫,佛祖難容,故而懲戒。」

  「哈哈,你是說,你有神力?」他冷笑一聲,圍著我轉圈,眼裡的陰桀更濃,「艾晴,你以為這麼說,我就會怕麼?這樣不是更好?你有佛祖佑護,宣揚出去,豈不是可幫我贏得更多民心?」

  「蒙遜,你對我根本無心,我也對你毫無情意。就因為我知道一本書,你便要強行與我結為夫妻,這豈不可笑?」真真鬱悶啊,這書在21世紀哪都有得賣。

  實在對他的糾纏煩死了,又是一陣噁心翻湧,聲音也不由自主高了許多:「我已經向你保證過,絕對不再對第二個人說起這書裡的一個字。你還要我怎樣?」

  「艾晴,我要你,不止是因為這本奇書。」他更加逼近我,眼底精光閃爍,「這書中所講,自然是驚世駭俗離經叛道。但不過就是把帝王做了卻從不說出口,說了又從來不必去做的事統統說了出來。這些不是這奇人自創,而是真正的帝王本來就是如此。」

  我猛地抬頭看他,這麼深刻的分析,蒙遜的確不簡單。如同漢代帝王,外儒內法,卻絕不會標榜自己實際行法家之術。馬基雅維裡被人罵陰險狡詐,其實他的非道德政治學不是教唆,而是揭露。他如能遇上蒙遜這樣的君主,也不至於在貧窮中慘淡的結束生命。

  正在想著,被他湊過來的高大身軀所逼,我只能再往後退。「而且,艾晴,你所知道的,恐怕還不止這一本書吧?」

  我已退無可退,背貼牆角。他俯身在我耳邊輕語:「艾晴,與你相處越久,越是驚嘆,也越是害怕。你的識見智慧,我從未在其它女子身上看到過。若是讓其他男人發現你有這等本事,會對我有多少威脅?你已知悉太多關於我的事情,我自晦藏刃,故做放浪,等待時機。這些努力,豈能毀在你手中?」

  他抬起頭,語氣愈冷,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只有夫妻,才是最好的同盟。不與我做夫妻,你便是我的敵人。」

  四月初的春風拂過,卻帶起了我滿身的雞皮疙瘩。他捏住我下巴,用力之大讓我生疼。如鷹的深邃瞳仁一緊,射出的是……殺氣……

  聲音輕飄飄地落入我耳中,冷冽如冰:「你想,我蒙遜會放一個隨時可能壞我前途之人在世上麼?」

  「你……」我的手已經在袖中扣住了麻醉槍,卻無力拿出。想過無數種可能,卻沒料到他會起殺心。背靠在牆上支持,冷汗涔涔,掙紮著問:「你要殺我?」

  「雖然很捨不得。不過,你我既然做不成同盟,我也只剩這一條路了……」

  他用手指在我臉上摩挲,粗糙的繭子微微紮著肌膚,那種如蛇滑過的冰冷滑膩顫起又一陣的強烈噁心。這已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草,實在忍不住,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他,即刻彎腰嘔吐起來。

  這些天,因為有心思,我總是吃不多。所以並沒吐出太多東西。但這樣的嘔吐實在傷身,吐完了,我無力地倚靠著牆喘氣,拿出帕子擦嘴。看見他緊皺濃眉,嫌惡地問:「你究竟是膽子太小,還是對我蒙遜厭惡到如此地步?」

  我閉一閉眼,不想回答。心中苦笑,我穿越數次,這是第一次有人威脅要殺我。而這個人的威脅,以我對他的瞭解,不會只是說說。是我自己的錯,我不該惹這頭狼……

  他突然張大眼瞪著我,手伸到我唇上抹:「艾晴,為何還流鼻血?」

  我呆住,腦子瞬間空白,愣愣地看著看到他手指上的鮮血。失神間,覺得自己的頭被抬起上揚。我掙脫他的手,無神地平視他神情複雜的雙眼。將帕子掩住鼻,感覺血還在繼續往外湧。過一會兒,拿開帕子,看到血團化開成一朵朵妖豔的小花,觸目驚心地提醒著我一個無法再忽視的事實。

  「蒙遜,你不用親自殺我。」嘴角扯出酸澀的苦笑,絕望與悲涼揮之不去,連說話都沒有力氣。

  「我已經沒幾個月了……到時,便一了百了。你可放心,這世上,再無人知道你的真實用心。」

  「艾晴……」他莫名驚呼,雙手撫上我的肩膀,眼裡的陰鬱漸褪,轉而換上不置信的神色。想說什麼,卻張著嘴沒說出口。

  「求你,千萬不要讓法師知道……」悲從中來,鼻子酸楚難忍。拍開他的手,搖著頭用虛弱的聲音說,「我很累,我要回家。」

  我不再理睬蒙遜,自己走回家。他跟了我幾步,在我嫌惡的眼神下終於停下,任我一人走了。其實不是走,而是飄。我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如此輕飄飄過。飄進房間,連上街究竟是為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一直呆呆坐著,直到羅什推門進來,我才猛然驚醒,趕緊抹抹臉。這才注意到天色已暗,我忘記做晚飯了。

  自從脫離饑荒後,為了讓大家能盡快恢復身體,也因為每天一戶戶籌款募捐很耗體力,羅什帶頭讓大家吃晚飯,過午不食的戒律暫時不遵。所以,我每天要為他們做飯。

  我一邊向羅什道歉,一邊急匆匆地打算去廚房。臨踏出門時被羅什拉住:「艾晴,看你最近臉色一直很差,是不是太累了?」

  他把我拉回到床前,半強制地讓我躺下:「晚飯你不用做了,睡一會吧。我讓盤耶它羅跟張媽去做。」

  他出去吩咐,不一會兒就回來了。點上油燈,舉到床前:「來,我給你把脈。」

  「不!」我大喊一聲,把手死死縮進被子。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掩飾,「不用了,我沒事。就是太累,多睡就好了。」

  「你啊,到現在還那麼怕看病。」他坐在床沿,握住我的手,柔溺地看著我,「那為夫陪著你,晚飯好了再叫你。」

  「嗯。」我握住他溫暖的手,稍稍安心了些。這些天擔心蒙遜,真的是太累了……

  醒來時看到羅什仍然在身邊,卻是眉頭皺起。然後發覺自己的手腕上搭著他的手指。我一把摔開他的手,驚恐地喊:「羅什,你在幹嘛!」

  「艾晴,最近身體是否有異狀?」他抬眼看我,眉心聚著思慮,「為何不早告訴我?」

  我心一涼,渾身似淋過冰水。我想盡方法隱瞞,卻還是讓他看出來了!

  「唉,都怪羅什不好。早該看出來的,卻因為饑荒和建寺佔了太多心思,不曾過多留意。」他仔細地盯著我,臉有些紅,輕聲問,「艾晴,月信……來了麼?」

  我愣住。他不是看出來了麼?怎麼問這個?自己也忘了,現在想起,似乎好久沒來了。我沒在意過,反正從來不計具體時間,也根本沒心思去想這個。囁嚅著:「沒有……」

  「遲了近一個月。」他思索一下,又問,「這些天是否嗜睡,還有想嘔吐?」

  他的語氣裡並無過多擔憂,是我多心了麼?月信推遲,嗜睡,嘔吐……猛地抬頭看他,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是說……」

  他拉過我的手,又搭上我的脈搏。這次,我沒再抗拒,惴惴地看他的表情。他眉間緩緩舒展,嘴角越來越彎,眸光流轉間,光采璨然。抬頭凝視我,一抹明亮的笑染上俊逸的臉龐。

  「如果你相信為夫的醫術……」他頓住,深吸口氣,清晰的聲音裡不自主地帶上了微微顫音,「那麼,是真的……」

  我噌地從床上躍起,嘴角劇烈哆嗦,幾次都說不完整一個句子。淚水不爭氣地蒙上眼,只顧死死拉住他的手。淚眼朦朧中盯著他淺灰的雙眸,好半天才憋出來:「是……是真的?你不騙我?」

  「你知道的,為夫從來不打妄語。」他抹去我眼角的淚,用力將我摟進懷,欣喜的聲音不停在耳邊盤旋,「艾晴,是真的,是真的。你要做母親了。而我,要做父親了……」

  「我……」在他懷裡突然放聲大哭,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瀰漫心間。原來我之前的異樣,都是因為懷孕,我還以為是時間到了……

  「我以為我不可能懷上的……。」我嗚嚥著,終於把放在心裡一年多的大石頭搬了出來,「我一直擔心害怕,沒有任何歷史記錄說你在這段時間裡有孩子。我以為我們不會……」

  「那寥寥幾字的記載就一定準麼?」他打斷我,溫熱的唇輕觸我的臉頰,「艾晴,莫要用那些後人寫的東西束縛自身。我們為自己而活,管他們怎麼寫。以後,我們還可以有更多的孩子。」

  他扶起我的肩頭,掏出帕子為我拭去眼淚,笑著吻我的額頭:「莫要再哭,你現在是孕婦,情緒不可過於激動。」的65

  將枕頭墊到我背後,溫柔地讓我倚靠好:「我去端晚飯,你不要動,就在床上吃罷。」

  他剛要走,突然衣角被我拉住。詫異地回頭看我發燙的臉,我支吾著:「是我生日那天……」

  他剛開始有些發怔,旋即明了。對我點點頭,似乎回味起什麼,俊朗地開懷而笑。

  「羅什,這是你給我的生日禮物。」對視上他柔情似水的清亮眸子,我用虔誠的感恩之心說,「感激佛祖,這是我這輩子得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一個溫軟的吻落在我唇上:「是我們的……」

  那天他在床前陪著我吃晚飯,不停地為我夾菜,要求我多吃。他自己反而吃得很少。吃完後也不讓我下床,還將家務一件件分給弟子們。然後又為我搭脈,說明天開始給我抓個補身子的藥,將我前段時間的營養不良彌補回來。看他現在就緊張成這個樣子,我甜蜜地無以復加,任他為我笨手笨腳地端茶送水。

  「師尊!」一個年輕弟子敲門,「沮渠蒙遜在外求見。」

  蒙遜?我一驚,本來欣喜若狂的心,瞬間落入冰窟。都已經是睡覺時間了,他來幹嘛?他到底要陰魂不散到什麼時候?

  羅什看我沉著臉,讓我不要擔心。然後走了出去。過了一會他回來,告訴我蒙遜請了姑臧城裡最好的醫生,為前涼張氏所用也是現在被呂氏征為御醫的潘征,來為我看病。

  我呆住,他不是要我死麼?為什麼突然良心發現?難道是不放心,特意找了最好的醫生來驗證我究竟有沒有得絕症?

  「艾晴,不論蒙遜出於什麼心思,既然請來了難請的潘神醫,不妨讓他看看。」他略一沉思,對我說道,「羅什也想讓他證實你的確有孕。」

  我不敢告訴羅什蒙遜對我的威脅,只好穿上外套,在羅什攙扶下走到廳堂。寒暄時我特地注意了一下蒙遜,油燈昏暗,看不清他臉上是何表情。

  潘征為我把脈,再問了幾句關於我近日的身體異狀,站起來對著羅什一鞠:「恭喜法師,尊夫人有喜,已有兩月,今秋便可得貴子。」

  蒙遜似乎有些發懵,怔怔地看潘征,然後突然眼神複雜地盯著我。我偏過頭,看著他總是覺得不舒服。他以為我在騙他麼?

  羅什笑容滿面:「多謝潘醫生。羅什亦診出拙荊之喜。只是拙荊在前番饑荒時身體過虛,不知潘醫生能否為拙荊再診一次,看看如何調理呢?」

  潘征再次把手搭在我右手脈搏上,半閉眼凝思一會,又問了幾句,讓我吐出舌頭看。「夫人身體的確虛弱,需要好好調養。潘某給法師開個方子,可安胎保神之用。」

  羅什點頭,為他拿來筆墨紙硯。潘征正要揮筆,卻停頓下來:「不過……」他有些猶豫著說,「潘某覺出夫人體內另有一股莫名之虛,雖然微弱,卻似與血虛相近。」

  羅什正在磨墨,手一抖,墨汁濺到手上,卻是不顧。「血虛?」

  「既心脾兩髒過度虛弱,使脾不生血所致。」潘征凝重地點點頭,再仔細打量我的臉,「夫人臉色泛白,又有頭暈流鼻血之症狀,加之……」

  「流鼻血?」羅什突然轉頭看我,雙瞳圓撐,身體有些顫慄,必是想起了上一次我離去前發生的事。我千方百計想瞞著他,卻還是百密一疏。瞪向蒙遜,肯定是他之前已經將我流鼻血告訴了潘征。蒙遜臉上的表情卻讓我吃了一驚,黯淡的光線下,我居然看到的是一臉擔憂與些許的……哀傷……

  蒙遜掉轉頭不看我,問潘征:「這血虛可會致命?」

  「得根據患者五臟贏虛,實施補瀉,但卻無法斷根,時日……」他停頓住,小心地說出,「不長遠……」

  羅什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踉蹌地後退一步。蒙遜卻是上前拉住潘征的衣領,剛要發話,潘征急忙擺手:「法師,還有小將軍,千萬莫急,聽潘某講完。潘某不才,現下實在無法斷定。需再等些時日,方可確診。夫人興許只因饑荒中餓得太久,所以出現這些徵兆,非是血虛。」

  蒙遜噓出一口氣,放開潘征。羅什沉默片刻,抬頭時似下了很大決心:「潘醫官,若羅什不要這胎兒,能否讓拙荊康復?」

  「不!」我激動地站起來,「羅什,我們好不容易有了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他。」

  「艾晴,你的性命比這孩子更重要!」他拉住我,眼神痛苦卻無比堅定,「等你養好了身體,我們再要孩子也不遲。」

  「你放心,我不會有事。」我這樣幾次受輻射的身體,還能懷上,實在太難了。這也許是我唯一的懷孕機會,我怎能輕言放棄?

  「潘醫官,只要我好好吃藥,調養身體,我可以生下孩子,是麼?」

  潘征看著我,又看看羅什,遲疑地說:「夫人體質虛弱,強行引產的話,怕是會落下病根,甚至終身不孕。何況現在還無法確診是否為血虛。若依潘某之意,既然夫人如此想要保住胎兒,不妨一試。」

  我開心死了,抓著羅什的衣角婉言懇求:「羅什,你讓我吃什麼都可以,我一定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生下一個健康的寶寶。」

  他半天不言語,低頭思索,又抬頭看我,猶豫著終於點頭:「好,那你一切要聽我的。」

  我差點撲上去抱他,想想家裡還有兩個外人,只好衝他傻笑。蒙遜的臉一直陰晴不定,深沉難解的目光糾纏住我。我猜不出他的心思,不過這會兒,我也不想去猜。我所有的關注,全在我肚子裡那小小的幼苗上。寶寶,你是佛祖聆聽到我們的呼喚而來的麼?媽媽和爸爸會盡一切力量迎接你的出世。你是媽媽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