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離別的歌

  「你回去吧。」

  短短一句話,她整個人似被抽乾了氣力,輕飄飄的全無著落。可是自己在期待什麼呢,還有什麼可以期待的呢。

  他前天的比賽中摔傷了,卻一直隱忍不發,直到最後一枚壓哨的上籃。下場後面色霜白,平素淺紅的唇血色盡失,直捂著手臂喘息。

  右臂骨折,膝蓋韌帶受損,更不用說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他蹙著烏濃劍眉,目光依舊冰凍的深遠。她捂著嘴不讓自己驚呼出來,看著他一路被送往醫院。直到司機來接她的時候還是恍恍惚惚。

  其實……今天她是逃了課來看他,並不是代表什麼同學。她以前從不說謊,但是今日她不知所措,要極力掩藏那點隱秘的心思。可是只是一句,你回去吧。

  渾身冰涼涼的。燥熱的陽光明晃晃地曬著,一股寒意卻從胸腔蔓延出去,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在身體裡流動,一陣寒一陣熱,不停地衝刷著她每一寸肌膚。她痛苦得彎下了腰肢,手臂環抱著自己。

  肯定是生病了。好難受。她想著。

  一年前就預感的疼痛,此刻襲滿全身。

  陳。一。言。

  他這傷一養就是兩個多月。

  風已經微涼,捲著殘留的花瓣飛過,天空明澈至極,如水洗一般透徹乾淨。他早已離開醫院回家靜養,出院的那一天,她鬼使神差地又逃了課,站在醫院門外的林蔭下等著。

  遠遠地,一位美婦和一位中年男子與他並行而來。他腿仍未好全,卻依舊努力站得筆直,每一步走得極緩,又沉穩。

  那應該是他的雙親。那三個身影越走越近,她卻突然逃避一般閃身躲到高大的榕樹背後,心緒澎湃。面上燒燙,不自覺地羞慚起來。她痛恨自己這樣的行為,閉緊了雙眼,睫毛不停顫抖。

  「一言,怎麼了?」美婦飽含關切的聲音遠遠傳來。

  「……沒事。」

  心跳如擂,等著腳步聲漸漸遠去,逃也似的飛奔而去,竟不敢回頭再多看一眼。

  然而此後她無比後悔,後悔沒能再多看一眼。再回到學校的時候,他座位空蕩齊整,「陳一言同學已經轉學了。」老師的話在耳邊縈繞,似遠還近。

  渾身冰涼。不顧老師同學驚訝的目光,她混混沌沌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好似還有一絲他身上的冷香殘留,宛若密林中一泓深潭,清郁幽謐,泠泠徹骨的清寒的香。

  香亦竟不散,人亦竟不來。

  「明小姐。」她想起初遇的那天,他這樣叫她。暮色四合的時候,他們一起走回家。實際上那段路是極長的,她有些累,卻絲毫不覺得難受。他們住的是同一個高級社區,他把她送到門外,目送著她。她也站在二樓的陽台,看著他漸漸遠去。耀眼的紅色球衣,如同被冰封印的一簇火焰,危險而璀璨的美麗。

  腿有些痠痛,心卻也漲滿了道不明的情緒,有些軟有些酸。

  她突然低聲地哭出來,臉埋在手臂上,眼淚成串地滴落。纖薄的兩枚蝴蝶骨孤清地顫抖著,彷彿一碰即碎的清麗。陳一言,陳一言……究竟她想得到什麼,每次司機接她,路過他家的時候,她都會向外張望。三層的中式閣樓,花木扶疏。她期盼著能遠遠地望見他……

  但是現在……她要去哪裡找他……

  為什麼,為什麼要那麼彆扭又驕矜,不敢訴說自己的熱情與渴望。

  「一言……我……」喉間如梗,竟再說不出接下來的字句。

  又是一年的初夏。五月份,天氣已經熱了起來。

  記不得是第幾次這樣走過育德高中的校門,碧樹成蔭,樸素乾淨的紺青色校服。她抬起頭,陽光被層層枝葉濾過了,只篩下點點碎金,一種柔和的明媚。

  這種明媚令她想起了那個消失在她生活裡的少年,短暫的相遇,驚鴻一瞥般的,雪落無痕。卻永遠地鐫刻在她最美好的年歲裡。他並不熱情明朗,彷彿一直都是那個剛從雪之國度踏出的少年,周身清雋出塵,幽雅冷僻。

  不知道是不是極力要反覆回憶起這短暫時光的一切,課業之餘她總是在追溯他們初遇的那天,第二天,第一個星期,第一個月,好似要把發生的所有完完全全的掌握,反覆的回想,有時憶起當時不注意的某些細節,能讓她綻開久違的舒心微笑。

  她的氣質似乎也越來越像陳一言。不止一個同窗這樣說。這一年半來,她越發沉靜柔雅,一點似有若無的悒鬱令她原就清麗如畫的眉目更動人心弦。彷彿高嶺之花,寂寥待放。

  她走過教學樓下,隔著透明的窗,教室內十二年級的學生都在奮筆疾書,迎接接下來的大學入學考試。

  她只抱緊了手裡的資料,快步走向辦公室。簽完這些材料的字,她就要離開育德高中了。年初的SAT考試,口語考試都毫無懸念,她默默接受家人的安排,準備在今年的夏天前往大洋彼岸的u國讀大學。

  啊,好像最後一絲和一言的交集,都要這樣斷開了呢。她心裡湧上似酸還苦的悵惘,回首再看著香樟林,紫藤長廊,小河與橋,還有那個籃球場。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又是漫天的霞光,又是燦爛的餘暉,卻不再有那個紅色球衣的少年,那樣的英俊卓絕,那樣的攝人心魄。

  她靜靜地站著,目光放空,無喜無悲。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和她所有的思緒一起,卻並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小姐……」直到管家輕聲提醒,她才慢慢地從追憶的泥淖中掙扎而出,神思渙散,含著無可奈何的倦怠。

  「天……快要黑了啊……」最後一絲晚霞被淺淺的夜色吞沒,天邊已經閃爍稀疏星芒,只殘餘一抹溫柔淺薄的橘紅和淡紫。

  悲傷如海浪席捲而來,沖刷著她,她感覺又要流淚了,但是這種悲傷又如此的清淺,她大抵也只是一個過客而已,什麼都算不上。

  思及此,她宛若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只能說一句,「我累了,回去吧。」

  再見了,育德高中。再見了,陳一言。再見了,我的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