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袖,低首:「拜見懷王殿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道:「柳狀元不必多禮。」也就在這一瞬,我那句預備和他開玩笑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
人就是這麼奇怪,,本王被全天下人當成奸王,一直冤枉的不行,總以忠臣好人自居,但在此時看見柳桐倚時,我卻在刹那間知道,我與他,這輩子註定不是一類人。好像眼前明明白白地畫了一條線,他站線上的那一邊,如同陽光下清到不能再清的湖水,我站線上的這一邊,像一鍋混沌沌的麵湯。四周明裡帶著暗,暗裡帶著明,總不如他頭上那片天藍得純粹。
雲棠低聲向我道:「數年之後,又是一個柳羨。」
我說:「可能吧。更可能比柳羨強點。」起碼一定不會是柳羨那張臉了。
待到從那時起又過了幾年,離現在一年多前,柳桐倚初掌相印,一身藍色官袍,立於朝堂之上,本朝之前從沒有過年未而立官居丞相的人,一二百年來,他是穿著這身衣服站在這個位置上最年輕的一個。雲棠向我道:「懷王殿下看人,眼光果然準確。」我謙虛地道:「還好還好。」
昔日御花園回廊琉璃燈下的那本《紫須俠傳》,不知被聖賢文章治世韜略埋進了哪個犄角旮旯,也可能早變成了一抹灰,被撣了,拍了。
可本王卻在瓊林宴那時的御花園中,他初著相服從容而立的朝堂上,把幾縷小魂魄,牢牢地粘在了他的衣袖上,像是一頭被繩牽住的驢,雖然知道繞著圈子轉很傻,但就是由不得,不能不轉。
古人曾有個說法,為情所苦到了一定的境界,就能成為聖。
不知道現在本王的這個情況,算是小聖,還是大聖。
我又暗中瞧了瞧身邊行著的柳桐倚,他如果能像雲毓一樣,常穿些鮮亮些的衣裳更好些,他頭髮不全束的時候又要再更好一些。
倘若未來,本王真的做成了一件感天動地的忠義之事,或者那條線便沒了,我那時若開口邀他一起真正的並肩而行,他會不會願意?
我雖惦記著柳桐倚,卻沒想過要他真的和我怎樣怎樣,最多也就肖想過上面的那些能成真罷了。或者還加上個偶爾下下棋,聊聊天,喝喝茶之類的。
足矣。
本王被自己的境界感動了,近而又感慨地看向夕陽。
我身邊一個幽怨的聲音幽幽道:「皇叔——」
我的魂頓時從晚霞上咻地回到軀殼內,側頭看見啟檀一張幽怨的臉。
我詫異:「你怎麼忽地冒出來了?」
啟檀哀怨地看著我:「皇叔,侄兒跟了你這麼遠,喊了你多少聲,你連看都不看我。」
我道:「哦,那個,我在想事情,一時沒有留意。」本王方才走神走得厲害,不知道有沒有在桐倚面前失態。
我又假裝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柳桐倚,還好他神色如常,嘴角噙著一絲淡笑,應該是沒什麼。
我正要再開口,身後一個聲音悠悠道:「玳王殿下,是被臣說中了吧,不到皇城門口,懷王殿下絕對回不了神。這個賭是你輸了。」
說話的人行到了啟檀身邊,居然他也在。
我道:「雲大夫,你怎麼和啟檀在一處?」
雲毓笑了笑,啟檀搶著開口道:「皇叔,我和雲大夫是我追著你和柳相的路上偶然遇見,你別誤會。」
這個你別誤會是什麼意思?
雲毓笑道:「懷王殿下和柳相又遇上了?」
我道:「啊,對,也是湊巧,湊巧而已。」
柳桐倚停下腳步道:「懷王殿下,玳王殿下像是有要事相談,臣便先告辭了。」
我道:「先請留步。」啟檀也道:「柳相先請留步。」雲毓在一旁站著瞧。
柳桐倚道:「兩位王爺還有何事?」
我道:「哦,本王是沒什麼事了,不過玳王興許不只是找本王,或還有事要與柳相說,故而請柳相暫且留步。」
雲毓在一旁道:「是,懷王殿下在玳王殿下請柳相留步之前就及時開口相留,看來玳王殿下確實找柳相有要事。」
今天雲毓算是和本王的啟檀侄兒耗上了,一個比一個說話聽著彆扭。
幸而柳桐倚看上去像沒在意什麼話外音,啟檀很及時地道:「是這樣,前日勞煩柳相和懷王皇叔一起替我鑒別出了假古董,讓小王少花了一大筆冤枉錢,故而今日小王在府中備了一桌席,請皇叔和柳相今晚務必賞光。」
啟檀這孩子,不枉我從小疼他,越來越會做事了。
柳桐倚沒怎麼太推辭,很順利地答應了。本王肯定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雲毓道:「看來真沒什麼事的是臣,臣先告退了。」作勢轉身要走,啟檀立刻道:「也請雲大夫賞光,方才小王打賭輸了,理應請雲大夫吃飯。」又向我道,「皇叔,是吧。」
怎麼啟檀今天講話如此古怪?
我只得點頭道:「那是那是,理所應當的很。」
雲毓看看啟檀又看看我道:「那臣便當真去了,玳王殿下府上的好酒可別藏著。」
啟檀即刻笑道:「當然,小王若敢藏著,皇叔肯定不會讓。」
眼看皇城大門近在眼前,啟檀忽然拉著我的袖子,將我向後拖了幾步,露出一抹曖昧的笑,伏在本王耳邊小聲道:「皇叔,雲大夫和我一道跟了你半天,看著你只管和柳相挨著走。等會兒吃飯的時候柳相由侄兒應付,皇叔只管和雲大夫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