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知雲毓這趟過來,還是為了提點我莫忘了月華閣之約,大概還會在柳桐倚的事情上再說上幾句。
我下了床,向曹總管道:「吩咐廚房,照舊備上菜,雲大夫可能留下用飯。」
曹總管彎腰:「早已讓廚房預備了。」
到了前廳,雲毓品著一杯茶坐,倒是悠閒。
我笑:「雲大夫。」雲毓起身,也笑:「王爺。」
我在椅上坐下:「今天起晚了,不知道雲大夫過來了。」
雲毓道:「無妨,反正也沒等多久。只是怕驚擾了王爺休息。」在旁邊望了一望,又道,「王爺的廳堂佈置可是時常更換,今天看著又和前日不同了。」
我道:「啊?」雖然這是本王自家廳堂,但可能這兩天事情太多,我還真沒留意是不是有什麼變動,看一看似乎還是老模樣,「那興許是下人打掃時又調了調擺放,我倒沒留意。」
雲毓微眯著眼道:「廳中的擺設像動了些,玳王又和王爺討東西了?」
這麼一提醒,我想起來了:「玳王這兩天沒工夫,昨日將一套桃核刻的玩意兒進獻給皇上了。」
萬幸本王昨天晚上回來,還沒忘記這事,立刻讓人封好那套桃核八仙飲宴,送到宮裡去,才回院裡喝酒了。
雲毓道:「哦。」
再這麼一順,我又恍然想起來了,這套八仙飲宴,好像正是雲毓送給本王的,說是他爹雲棠的門生從江南捎回來的小玩意兒。
我連忙道歉:「竟然未和雲大夫你打招呼,就將東西進獻給了聖上,是本王疏忽了,望雲大夫不要見怪。」
雲毓的面上倒是沒顯出什麼異常,又微微笑了笑道:「哪裡哪裡,本來是套市井粗鄙的玩意兒,能蒙王爺抬愛在廳裡擺放了許久,又做了進獻聖上之物,臣甚是榮幸。只是……」雲毓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倘若能討皇上歡心,臣可要向王爺討個人情。」
我點頭:「自然自然,這是份大人情。」
因為是在前廳裡,難免周圍有旁人耳目,雲毓只做出一副隨便過來串門的架勢,順著說了說江南一些地方的手工玩意兒,再到景致人情,便聊了半晌。直到曹總管過來稟報說午飯好了。
雲毓站起身:「啊,那臣不打擾王爺用膳,先告辭了。」
我笑道:「雲大夫今天怎麼如此客氣,像是本王以往都藏在屋裡偷吃不曾請你一樣。要本王現下寫張帖子給你麼?」
我抬手讓了讓,雲毓便和我一道向用飯的花廳去,等到了飯桌上,落了座,碗碟也擺在面前了,酒杯也斟滿了,方才悠然道:「臣怕昨天晚上在玳王府,當著柳相的面和王爺開了個玩笑,王爺記恨,今天中午沒飯吃了。」
我握起筷子道:「本王一向胸襟寬闊,從不記仇,再說,就算記仇,也不敢不留雲大夫吃飯。」
雲毓道:「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將聲音壓低了些,「兩日之後,在月華閣,臣有份大禮送給懷王殿下,只當是賠禮。」
果然離不了月華閣。
我道:「好,本王等著。」
幾杯酒後,雲毓又把話頭拾起,向我道:「王爺猜,昨天晚上,臣開的那個玩笑,柳相到底聽出真意了沒有?」
我在心裡將想法濾了一下,昨天雲毓的那句話,我想猜桐倚他是聽懂了,方才那麼接了一句,我巴不得這樣猜,卻又有些不敢猜。
桐倚桐倚,畢竟他不是別人,是柳桐倚。
雲毓抿了口酒道:「柳桐倚不是別人,是柳相,定然已聽出真意。」挑起眉峰,「那句話接的恰剛好,王爺豈不當十分喜悅?」
我佯裝沒有聽懂,隨便打了個哈哈,把話岔了開去。
飯畢,我請雲毓到後園小坐,左右再無旁人,水池之上的亭中,微風清涼。
雲毓抬袖斟茶,我道:「兩日後之事,本王定不會忘記,請雲大夫放心。」
茶香滲進了風裡,漾於亭中,淺而幽。
雲毓道:「今日臣有些多事,話也多,恐怕惹王爺煩了。但有些話,卻不能不直說在前頭。多年來的這樁大事,王爺覺得,我們是否真做的嚴密到一絲不漏?」
我道:「漏不漏,本王覺得沒什麼大差別,我那皇帝堂侄與太后,不管我安分不安分,都時刻堤防戒備,尋著砍了本王的適當時機。」
雲毓沒接話,我拿扇子敲了敲額頭,接著道:「其實雲大夫,本王一直都想問你一句話,本王如此做理所當然,雲大夫為何要如此?」
雲棠權勢熏天,雲毓這等年少,此時在朝中也唯有柳桐倚比他強些,即便本王登基做了皇上,他父子二人的權勢也只能如此了,我若不發此疑問,便顯得假了。
雲毓頓了頓,隨即正色道:「因為臣覺得,懷王殿下方是真龍天子。」
我道:「雲大夫這話可假了,難為本王看上個柳桐倚,都能被你成天取笑。眼下忽然就官話了。」
雲毓的神色再變了變,面容與眼底似有什麼一閃而過,再跟著,卻又是微笑:「要說實話,就是……王爺還有安分或不安分可選,我生來就是雲棠之子,毒瘤的兒子,難道能是一塊好肉?」
我默然,回不上話。雲毓接著道:「所以,臣還是要再繼續多言下去。王爺,我覺得,人生在世,有些東西確實已經註定,只能認命。非要和命擰著來,沒什麼好結果。」
雲毓雖號稱勸解我,口氣卻十分自嘲,我看著他,不知為何,有些憐惜,其實雲毓和本王有些像,都是生下來就被旁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看成了朝廷未來棟樑裡的蛀蟲。我爹和我是被冤枉了,我還有冤可喊。雲棠卻的確名副其實,不對,是名不符實,我腦袋頂著的這個最大毒瘤的帽子,實際應該是他的。
民間有說法,生在富貴人家,是上輩子燒了高香,積了陰德。
從雲毓來看,這話不太對,他上輩子,實在說不好積了什麼緣分,生做雲棠的兒子。
我起身,向亭外遠處望,把聲音放沉了一笑:「聽雲大夫說認命,有些奇怪。本王從不認命。」我緩緩握左拳,把後面的話貌似平淡其實有力地吐出來,「本王只相信,只要想要,便能得到。」
話出口,我自己都佩服。有那麼一恍惚,好像我真的已伸手,把龍椅握在掌中。
雲毓在我身後擊掌兩聲:「臣父子與王大人,今生只願追隨有這樣氣魄的王爺,只有這等氣魄,方可真正掌握江山。」
我回身,向雲毓報以淡淡的微笑:「本王也需有雲太傅王大人與雲大夫這樣的臂膀。其實本王最近有意與柳桐倚套些交情,亦是為了探一探我的皇帝堂侄那裡的虛實。「
雲毓搖首道:「王爺想從柳桐倚那裡套虛實,恐怕難。臣還是要多言幾句,此人是個棘手人物。不然……」雲毓的雙目直望向我,「王爺以為,柳桐倚為何未娶?」
我的心又緊了緊。
雲毓的嘴角向上揚了一分:「柳桐倚不娶的緣故,與臣至今未娶,王爺尚無子嗣的緣故,應該是一樣罷。」
我的心便一沉。
雲毓說的是實話。
本王無嗣,不是因為真的不碰女人,雲毓未娶妻,並非因為他是斷袖。只是,有妻有子便有了拖累牽掛,倘若大事失敗,徒然連累丟掉性命而已。
那麼密謀多年的這件事,啟赭、太后應都知情,或者即使不知情,也一直在策劃拔除隱患。
這些事,我一直不願深想。
深想徒然讓自己心裡不好過。
柳桐倚未娶,就是他也做著這種預備,於是從沒有人多提,零星只有兩三個提親,啟赭和最愛管人婚姻閒事的太后更是佯裝不干預。只等大事落定後,再談家事。
所謂大事,就是拔除朝中威脅皇位隱患之事。
居於相位,柳桐倚毋庸置疑,這件大事,是他全權謀劃,佈置。
他謀劃的,佈置的,重中之重,十有八九,是怎麼要了我的命。
雲毓走到我身側,負手,目光意味深長:「還好王爺只是有意探柳桐倚那裡的虛實,倘若王爺真看上了此人,以此人的脾性,只怕最後王爺只能徒然傷心。」
柳桐倚,柳桐倚,假如本王真的是造反,敗了,沒得說是我這條命斷在他手裡。
倘若我勝了,依他的脾氣……
我的心肝脾肺都緊緊縮著顫了顫,不再往下想了。
雲毓淡淡拋出那句我一直不願和自己過不去,不往上想的話:「不成功,便成仁。」
我只默默地歎息。
萬幸。
萬幸本王只是個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