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第二天,我總算得了個空閒日子,一皇宮那邊沒有傳召,二無客來訪。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毛病,要是趕上忙的時候,總覺得怎麼也睡不夠,到了要起時,恨不得趁著下面人送洗臉水的工夫也想歪回床上再躺一躺。但真的像今天這樣左右無事,沒人來打擾本王好夢,我在床上橫睡豎睡,還沒睡到中午,便睡不下去自己起了。

飯後,我獨自在中庭轉轉消食,略感寂寞,便換了件便服,去能尋到些快活的地方走走。

京城裡像本王這種喜好能進的樓兒閣兒小巷兒不少,但本王可去的地方卻不多,因我的口味與旁人不大一樣,他們一般都愛那年紀小聲音嫩面容嬌的,我好的歲數稍微大些,但尋常像我好的這種年紀尚是清身的不多。

其實本王對清不清身倒不怎麼介意,只是,不是清身的,若非名聲大的頂尖人,一般不敢陪本王,可能因謠傳中,本王極其難侍候,對此我很無奈,我覺得我不是個計較人。興許我對模樣的確有些挑,整個京城,尖上尖的人能有幾個,於是我連逛個樓子,都比旁人寂寞些。

我到了暮暮館,和楚尋下了一陣棋,吃了幾杯茶。

楚尋算是我這一二年常找的人,他模樣清秀,擅應對,脾氣和順,總能在恰當的時候說恰當的話,不該說的時候一句也不多說。即使在朝廷裡,能做到這些的也已經算個人物了。

平時的時候,我雖然覺得楚尋好,但大概是因為今天有點寂寞,覺得他格外難能可貴。

本王在床上攬著楚尋時,愈發覺得他合心,我撥了拔他額上方才被汗濡的有些濕的發,半真半調笑地道:「要麼你跟本王回府罷。」

楚尋笑了一聲,聲音還有些懶:「王爺不是從不帶人回王府麼。」

我道:「那是以往,又不是什麼規矩。」

我半坐起來看他:「同我回去吧。」

楚尋撐起身,抬手扯過內袍披在肩上:「嗯。」

我便真的帶著楚尋回王府了。本王縱橫秦樓這麼多年,這是頭一次帶人出樓往府中領,想到這一點,我忽然覺得我有些辛酸。

這時候還是下午,離傍晚尚有些時候,本王來暮暮館,不想太張揚,所以坐了頂小轎,待到回去時帶了楚尋,就覺得稍微擁擠,擠擠也好,有情趣些。

楚尋挨著我坐,他沐浴完即刻就跟著我走了,轎身微顫時,身上剛沐浴過的香氣便若隱若現地滲出來。

身邊有這樣一個人,能抬手便摸的到,想抱便抱得到,說話有人應聲,心裡覺著比較實,不像昨天晚上到上午時那麼虛了。

我拉過楚尋的手,剛要再做些別的,轎子顫了一顫,停了。

我等了片刻,道:「怎了?」

轎外隨侍的人回話道:「稟王爺,前面的路堵上了,不知因為什麼事,已經派人去打探了。」

少頃,打探的人回來了,稟報道:「是柳丞相的官轎擋在了前頭,好像有人喊冤告狀,攔住了柳相爺的轎子,整條道都被堵嚴實了。」

我立刻掀開轎簾:「居然有這等事?本王過去看看。」

這條盛隆街在京城裡算比較寬的街道了,朝中的許多官員們平時上朝下朝皆必經此路,皇上偶爾陪著太后出宮去寺廟裡上個香拜個佛也常走這裡,正因為它寬敞。皇上太后的儀仗加在一齊在道上鋪開都綽綽有餘,並不擁擠,本王下轎後卻望見前方黑壓壓一片人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是平頭百姓。一條寬敞的大街硬是被堵了個嚴嚴實實,水潑不進。

人群議論聲嘈嘈雜雜,裡頭加著丞相府侍衛讓閒雜人等不要擁擠離丞相轎子遠些的呼喝,更有撕心扯肺的淒厲哭喊高於眾聲之上,應該是那喊冤聲。

我向人群裡去,幾個王府侍從在前面喊道:「懷王殿下在此,閒雜人等速讓開道路!」

圍觀的人群嘈雜聲便低了許多,讓出一條道來。

我再向前去,只見柳桐倚站在官轎前,他正前方不遠處的空地上跪著兩三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男女,正在哭天搶地,痛述冤情。

「……相爺,我全家五條性命,冤深似海~~小民老父至今仍在牢中,命懸一線,請相爺一定要為小民做主申冤~~全州知縣草菅人命,天理不容!……」

為首的男子向前爬了幾步,將一卷東西高舉到頭頂:「相爺,這是小民的訴狀,請相爺收下,為我全家申冤!」

他額頭都磕出了血,順著滿是污垢的臉流下,手舉的那卷白布紅跡斑斑,應該是卷血書。

本王不禁開口道:「每日申時三刻之後,大理寺卿張屏的轎子必定從興兆街上經過,你等與其在這裡向柳丞相喊冤,還不如趕緊起來趕去興兆街,去攔張屏的官轎。」

那男子顫巍巍地抬起頭,柳桐倚微側過身,躬身道:「王爺。」我急忙道:「柳相不必多禮,本王剛好路過這裡,一時好奇,過來看看。」

我走到柳桐倚身側站著,柳桐倚向那人道:「王爺之言,乃是實情,你與其將狀紙交給本相,不如前往大理寺,你所言的冤情,本相已大略知道,待大理寺受理後,本相定會多留意此案,督促刑部與大理寺詳細審理。」

那男子的目光猛地又淒厲了幾分,厲聲道:「難道柳丞相竟對這等冤情視而不見!打算將小民等人敷衍過去,眼睜睜看著皇上的子民在朗朗乾坤下受狗官逼迫,任憑污穢官吏草菅人命!」

我道:「讓你去大理寺,並不是敷衍,需知朝廷之中,要按規矩辦事。柳丞相替皇上分憂天下事務,雖然刑部和大理寺歸他管,但只是督管,一般並不親自查案。倘若柳丞相現在收了你的狀子,這張狀子就要明日上朝之後方能轉給刑部,再由刑部交由大理寺審理,這其中要轉經數個官員之手,說不定還要加寫兩三份文書,蓋幾個官印,最快也要拖到後天或大後天,你的冤案才能在大理寺歸檔候審,你說你的老父現在還在大牢裡命懸一線,多拖一天就險一分。不如趁現在申時未到,趕緊去興兆街攔住張大人,他收下狀子,柳丞相再向刑部和大理石說一句關照此案的話,最遲明天下午,大理寺就會開始調查審理這件冤案。」

那男子怔怔地看著本王和柳桐倚,片刻後又開始猛叩頭道:「多謝指點,大恩大德,小民永世難忘。」他又微微抬起頭,目光感激地看著本王,「小民聽柳相爺稱呼這位貴人為王爺,不知是哪位王爺?」

不抓緊時間趕緊去攔張屏的轎子,在這裡打聽本王的封銜作甚?

柳桐倚道:「這位是懷王殿下。」

那男子又怔怔看著本王,目光閃爍,再猛叩頭道:「多謝懷王殿下,多謝懷王殿下。」

他後面的兩個男女也跟著磕頭。

頭磕完了,他卻還不趕緊走,又向前爬了兩步,舉起那卷血書:「小民即刻便去興兆街,但還請相爺先看看小民的狀子,懇求相爺一定要幫小民申冤!」

柳桐倚頷首道:「好。」走上前去。

我忽然覺得有些蹊蹺,申冤告狀的本王見識過不少,按理說這個案子冤情挺大,這幾個申冤的人哭得是挺慘烈,卻未免顯得太沉得住氣了,沒有立刻奔向興兆街,只在這裡磨磨蹭蹭,也不怕耽誤了時辰攔不到張屏。

難道是覺得柳丞相和本王已經知道了這件案子,所以覺得有把握翻案了?

柳桐倚已經彎下腰,去接那血書,那人仍低頭跪著:「柳丞相,小民一直以為,你是個清廉之相,和當年的柳大人一樣,是個好官。」

他舉著血書的一隻手忽然動了動。

我驚覺不對,想也沒想地撲上前,一把抓住柳桐倚,疾聲道:「桐倚,退後!」

電光火石之間,只見一抹寒光指向柳桐倚左胸直刺而來,我只來得及伸臂將他護住,一點涼意瞬間刺破衣料,紮進了我右臂。

周圍頓時大亂,我也沒覺得什麼,柳桐倚被我緊緊護住,但不知道有沒有傷到,我一疊聲地問:「桐倚,你傷著了沒有?哪裡疼麼?」

柳桐倚沒回我的話,他的手扶住了我的右臂,「王爺的手臂受傷了,快來人包紮,速請大夫!」

一旁喧鬧的很,我接著抓著他道:「桐倚,你到底傷著了沒有?」

我懷中的那片藍色動了動,輕歎了一聲道:「王爺,臣沒事。」

柳桐倚這一動,外加答了這句話,我慢慢地緩過勁了。

緩過來之後,就發覺不妥了,本王和柳桐倚這麼緊挨著,剛才我護他護得緊了些,他現在一隻手又托扶著我的右臂,就好像我和他在大街當中眾目睽睽下抱著一樣。

醒悟到這一點時,我居然先齷齪地浮起一絲酥麻的喜意,方才鬆手向後退開。

我懷王府的下人就是比旁人家的識時務有眼色,這時方才過來左右扶住本王,柳桐倚也放開扶住我右臂的手,我仔細地看他,他神色雖然平靜,卻有那麼些關切在裡面。

咳,剛才情急之下,本王不由自主,脫口喊了幾聲桐倚,不知道他聽了後心裡會怎麼想。

那三個喊冤人已經被眾侍從們五花大綁,掀翻在地,為首的男子一邊掙扎一邊高喊:「柳桐倚,你居然和懷王這個奸王狼狽為奸,白姓了柳,白白侮辱了你家的好名聲!」

笑話!我瞧了瞧他道:「本王並非天天走這條道,今天是無意中路過,難道你竟然能算到這一步,提前預備下刀子等?」

刺客兄再掙扎,卻不出聲了。

我道:「不用再裝了,你受誰指使,為什麼要來行刺柳丞相,刑部大堂上,自然有人等著你說。」向侍衛抬抬左手,「拖下去吧。」

扶著我的,我那有眼色的家僕之一立刻道:「王爺真的太英明了,這種小角色怎麼可能在您眼前作怪。」

我謙虛地笑道:「在柳相面前,怎麼能這樣奉承本王,讓柳相看了笑話。」

柳桐倚輕歎道:「王爺還是趕緊回府讓大夫療傷,莫在這裡和臣開玩笑了。今天之事,是臣一時不察,連累……」

我打斷他道:「柳相,你要真的想謝我,現在就別說這種話了。」

我從來沒敢奢想過這輩子能有機會把柳桐倚抱在懷裡,今天居然意外地抱著了,我覺得再被紮個三四刀也值。

柳桐倚望著我,我回望向他清澈的雙眼,一時之間,心裡的感觸很難描述。我笑了笑道:「不過,方才柳相大概受了驚,也有些傻了,匕首還紮在本王的肉裡,你就喊人包紮,這可不好包紮。」

柳桐倚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臣這就是所謂陣腳大亂,不但傻了,還傻透徹了。」

我的家僕們已經有幾個前去請太醫了,剩下這幾個一直扶著我的便隨著我一道往轎子那邊走,柳桐倚和我一道走著,到了轎前,我道:「柳相先回府休息去吧,本王不礙事的,那匕首短,只紮了肉,你看下臂跟手都還能動,到家讓大夫拔了,上上藥包紮包紮,估計不用十天就能全好了,皮肉小傷而已。」

柳桐倚望著我滲透血的衣袖,皺起眉:「王爺此時的話才叫做客氣,不管怎樣,我…臣一定要隨王爺一道去懷王府。不能耽誤,趕緊上轎罷。」

我正要頷首說好,隨侍的人掀開轎簾,柳桐倚的目光落向了轎中。

我眼睜睜看著柳桐倚神色不變地垂下眼簾:「柳相……本王……」

柳桐倚抬了抬衣袖:「不過,王爺療傷時,外人不便在場打擾,臣還是先遵命告退,王爺快快回府罷。」

我只得僵硬地點頭:「那麼,本王就先行一步了,柳相也先回去好好安歇吧。」

清風將轎簾掀起了一道縫隙,本王從縫隙處望見柳桐倚的官轎沿著另一條路遠遠地去了。

這的確是本王頭一次從樓子裡往王府中帶人,本王在清風裡覺得很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