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一向自認是個風流卻不濫情的人,迄今從沒和誰立過什麼誓言。更何況番邦的那赫女王遠在天邊,即使我當年沒有斷袖時,也不可能和她有什麼瓜葛。
我懇切陳詞,一一剖析,這件事沾上了可不是鬧著玩的,搞不好本王就是個裡通敵國。
我說,啟赭就聽著,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
啟禮插話幫了我幾句:「雖然使臣如此說,但也可能並非是皇叔,或者女王有意為之,離間皇上與皇叔的關係,也或者有人別有用心,冒名頂替。不知使臣有無說過,當日與女王盟誓的懷王長得什麼模樣?」
啟赭負手微笑道:「朕尚且沒問,想先來問問皇叔再說。」
福王道:「不然,先著人詢問那赫的使臣,女王有無告訴過他懷王的相貌,倘若有,讓幾個與懷王年紀相仿的人和懷王一道,去那使臣面前走一遭,讓他認一認,不就清楚了?」
宗王和祿王都道很是個辦法,唯獨嘉王有異議:「離間計有種種方法,那蠻女貴為女王,沒必要賠上自己的名節。恐怕確有其事。使節並未見過與女王立誓之人,即使有聽過形容,估計也是泛泛,不知立誓一事至今,時隔多少年。倘若在數年之前,人之體貌皆有變化,就算如今女王親自前來,估計也要分辨片刻,使節怎麼能分辨得出?」
我道:「臣算個好認的人,假如見過,說些特徵,應該認得出。不管有沒有用,先去問一問,要不然真的臣為朝廷獻身,做了和親相公,到了那赫國,女王一看,人錯了,豈不是兩個人一輩子都耽誤了?」
啟禮在一旁笑道:「皇叔急了,要去做和親相公的話都說出來了。恐怕皇上不答應,皇叔真要冤氣沖天了。」
啟赭斂眉看著我,片刻後道:「也罷,此事關乎兩國邦交,也非小可,便依啟禮所言,先著人去問問那赫使節。」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派去詢問的宦官回來,稟報道:「那赫使臣說,女王不但說起過懷王殿下的模樣,還親手畫了一幅懷王殿下的畫像掛在寢宮中,他曾見過,假如懷王殿下站在他面前,他應該認得出。」
殿中的諸人連同皇帝堂侄,又一起瞧向本王。
福王道:「那蠻女真是癡情。」
我接上道:「只是不知一片癡情,所為何人。」
啟赭再瞧了瞧我,卻沒說什麼。
於是,本王便要去使節面前走一遭,讓他認一認。
讓使節認人,和在刑部衙門大堂讓冤主認犯人不同,需要婉轉些,曲折些,合乎禮制些。
因此,為了這一認,預先準備了許多周折,由禮部牽頭,皇上下旨,在御花園裡辦了場小宴招待使臣,再讓本王與幾位年紀稍長些,與我相仿的世子王子便服赴宴。
本王回府換了套便服,再入宮中,先在一個小殿中與幾位王侄會合,再一同前往御花園。
那赫使臣約四五十歲年紀,皮色黝黑,裹著纏頭,兩撇鬍鬚還向上打了個彎兒,不知是否刻意用漿糊捋成此型,一派異域風情。他直勾勾地盯著本王與幾位王侄走近,待我等在入席之後,方才嘰裡咕嚕地向身邊的一人耳語,那人看來是個在那赫國做官的漢人。
使臣的漢官隨從轉而向最上首道:「啟稟陛下,阿魯南大人說,這幾位王爺王子,他都很陌生。並沒有那個人。」
本王聞得此言,頓時有種雲散天朗之感。
啟赭端坐在上首御座內,微笑道:「那方紫衫者,便是朕的皇叔懷王。」
漢官立刻向那使臣耳語,使臣又猛地直勾勾向我看來,而後再嘰裡咕嚕向漢官隨從說了一通。漢官隨從遂轉稟道:「陛下,阿魯南大人說,絕不可能是現在這位懷王殿下,女王心儀的懷王殿下健碩沉穩,健步如飛,面孔方正,是個既堅毅,又體貼的男子。」
阿魯南使臣用手沾了點酒水,在桌畫了幾道,又嘰裡咕嚕幾句,漢官隨從再道:「阿魯南大人擅長繪畫,他可以把女王畫的那張畫像重畫出來。告訴陛下到底是哪個人。」
他倒不早說,將本王折騰了個來回,混了一頓禦宴,這才把如此要緊事慢吞吞說出來。
本王連火都懶得上了,只想看看到底何人如此有情趣,頂著本王的名號勾搭了那赫女王。
我得以撇清關係,在座的其餘人都還好,唯獨嘉王明顯有些失落。對於到底女王看上的懷王是哪個一事,在座眾人都甚興致勃勃,啟赭立刻命人送上筆墨紙硯。番邦人到底仰慕我中土文化,那位那赫國使臣阿魯南雖然說不上幾句中土話,但對我天朝筆墨,還算熟悉。他卷袖抓筆揮毫,一刻鐘後,便在紙上畫了個人頭出來。
兩個宦官上前捧起畫,我定睛看去,畫上的人頭四方臉,濃眉毛,還有幾根短短的髭須,不失為一條沉穩的漢子。恐怕的確是本王的熟人,瞧著怪眼熟。
啟赭道:「此人,朕應該未曾見過,與承浚的確相差甚多。」宗王、嘉王、福王、祿王也紛紛說沒見過,差了很多。唯獨啟禮擰眉道:「這個人,臣倒是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他撫著額角,「好像……好像是……只掃到過一兩眼,好像是……懷王叔府裡的人……」
本王已經想起來了,起身承認道:「稟報皇上,壽王世子所言不錯,看這個畫像的模樣,十分像臣府中的轎夫韓四。」
那赫女王一事,最終成了場鬧劇,啟赭著人到我懷王府中提了韓四到御前,他也十分莫名,在金鑾殿上只會瑟瑟發抖,口稱冤枉,涕淚交流。最後與那赫使臣核對事實,再問及年份,方才大概弄清了前因後果。
三四年前,兩國剛休戰時,那赫女王曾經喬裝跟隨商旅,潛進過我朝京城中。某日本王前去某館中找快活,韓四與其餘人在門外等候時,恰好碰見了那赫女王。
番女之豪放果然難以想像,那赫女王以為相公館是專門開給女人進的,就想進來見識一下,韓四等人為了怕鬧將起來打擾本王的雅興,便上前阻攔,這幾個人中,數韓四脾氣好些,出言勸慰,還勸其他人不要為難女子。估計女王便因此對他芳心暗許。當時天在下雨,女王不認識路,與其他人走散了,在那條街上來回走,韓四看了於心不忍,就在路邊買了把傘,將她送到城門外她與隨從會合的地方。
女王於是向韓四道,今日你我有情,我一定會回來找你,不會辜負你。
韓四以為這情是恩情的情,這只是一句承諾報答的話。因為在我天朝,真的沒女子會對男人說這種話。
但這的確是句盟誓的話,女王沒有違誓,她來求王夫了。
韓四淚流滿面,賭咒發誓,他當時告訴女王他叫韓四,是個轎夫,但是因為本王逛相公館這不是件光彩的事,所以他不敢透露他是哪家的轎夫。
使臣道,和女王盟誓的人的確說自己叫韓四,但女王覺得他絕非一般人物,更因他阻止過其他轎夫隨從,便當那些人實際是他的隨從。她記下了本王轎上的花紋,查到這是懷王府的轎子,便把韓四當成了本王。
核查此事時,韓四與那赫使臣各在一間屋內,絕無串供的可能,說出來的事情的確絲絲和扣,可見的確是實情。
韓四一介轎夫,居然得此奇緣,比話本傳奇還要精彩。只是連累本王跟著折騰出幾身虛汗。
大約查清後,啟赭傳我去禦書房,總算說了句寬慰的話:「那赫國女王一事,委實離奇,你實在是被無辜牽連了。」
我道:「還好還好,不過當時臣的確嚇出一身冷汗,真怕皇上送臣去番邦做和親相公。」
啟赭微笑道:「朕不是說過,不會讓你有新王妃進門?承浚為何如此不信任朕?」
我立刻道:「臣自然萬萬不敢,只是皇上只說過不會讓臣有王妃進門,卻沒說過不會讓臣過門,所以臣當時還是有些擔心。」
啟赭緊瞧著我,又笑了笑,而後踱開幾步,像隨口般道:「此事還不算了結,不知那赫女王曉得了她心中的懷王的確是個轎夫之後,還會不會要他做王夫。假如她要,朕這邊還要好歹給韓四個封銜,起碼讓此事更體面些。皇叔的府中還真是人才濟濟,奇事輩出。」
我道:「此事乃是天賜韓四的姻緣,所謂三生簿上早已註定,與臣其實無關了。」
啟赭停步:「但終究還是將你牽扯進來了,此一事,你也傷神甚多,臂上刀傷還未痊癒,先回去好好休養罷。」
我跪地叩首:「臣告退,皇上也請切勿太過操勞。」
啟赭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道:「有皇叔時刻如此掛念朕,朕甚欣慰。」
我出了禦書房,向皇城門處慢慢走,過得一道橋,迎面看見一襲熟悉的墨藍,我心中忍不住又動了動,站住拱手笑道:「柳相,甚巧。」
他向我抬袖躬身,和平常一樣,客客氣氣:「懷王殿下。」
我也向他客氣道:「看柳相往內行,還有公務要忙?」他揚起唇角:「懷王殿下向外行,看來要事已經忙完。」我笑了兩聲道:「我一向,可不忙什麼要事,都是些瑣碎閒雜事。」
那笑還停在他唇邊:「臣聽聞,懷王殿下府中出了位王夫。」
這話是玩笑?那日從水榭出來後,他怎麼還會和我玩笑,恐怕只想撇得遠遠的。是嘲諷?我知道他不是那種喜好嘲諷為樂之人。那麼只是一句平常的客套了。於我來說,是一句能讓我當成玩笑來安慰安慰自家的話。
我遂道:「是,我懷王府中,又出了位人物,越發顯得人才濟濟了。」
柳桐倚清透的雙眸望著我,我道:「柳相還有要事要忙,本王便就不耽誤你了,先告辭了。」
他抬袖也淡淡道了聲告辭,我繼續向城門外去,日暮黃昏,又是半天彤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