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挨著京城邊的小山半山壁的一處山洞,我拉著雲毓的衣袖出了山洞,天還沒亮,燈籠的火光引得一群飛蟲蛾子聚成一團,出洞口後,雲毓即刻熄了燈籠。
我帶著他貼著山壁沿著小路走,趁著月光,隱約可以看見道兒,轉過了這面山壁,小道蜿蜒直上,路窄而且陡峭,既要小心落步,又不能太慢。行得高了,回首往京城方向望,只見半邊天隱約都是火紅的光。
京城中不知情勢如何了,皇上有無將雲棠與王勤等亂黨收拾乾淨,有沒有已派了兵追查雲毓。府中的人只知道我帶著雲毓去了內院,但有幾個侍從盯著雲毓帶著的人,他們應該都不知道我領雲毓到了水榭,即使猜想懷王府中有暗道,也要找一陣子。
不曉得宗王是否已向啟赭稟告本王之事,本王帶著雲毓跑了,他恐怕也不好解釋。
本王是臥底之事,只有宗王知道。
我手中無權,難以與雲棠王勤謀談,只能借助外力。
可此事第一不能讓啟赭知道,宮中耳目太多,多多少少會露出風聲。我只得去找宗王。
我爹的舊部們哪一個都看不上本王,覺得我丟盡了「懷王」這兩字的臉面。我說反叛亂他們也不會信,但還會給宗王三分面子,宗王徹查叛亂,他們一定相信。
明裡由宗王出面,與皇上和清流們共商懲治內患,暗中實際在做的,卻是本王。
尤其借兩萬驃騎軍時,本王又走了一回險。
程柏和李簡都死心塌地效忠皇上,兩萬驃騎軍除了啟赭,無人可調動,可我又需拿這兩萬兵去引誘雲棠王勤。無奈,我只得向宗王道,你去稟報皇上,就說懷王想造反,意欲拿府中的兵馬符找程柏和李簡,請皇上命程柏和李簡暫且將計就計。
原本,只要我在逼宮之時臨陣倒戈,清白自現,可如今為保雲毓只好暫不管那麼許多了。
小路的盡頭是山頂,山頂上有座草屋。
我推開草屋的門,摸索著從正對門的床下拖出一隻木箱,向雲毓道:「這裡有一些衣履物品,從山道下山,道邊有可以買馬的地方。」
雲毓聲音冷靜地道:「何處有人接應?」
我從懷中取出一張圖紙,放到雲毓手中:「按照這張紙上的路線走,官兵應該很難追到。這張圖,你收著罷。「
雲毓便折起圖,收進懷中。
我又拿出一塊玉佩,也塞給他:「到了徐州,方才有接應的地方。去袁家巷找袁三酒鋪。只有拿出這塊玉牌,才能順利去西南邊的那個地方。」
雲毓將玉佩也收了。
我道:「你先換衣裳,我出去望風。」
我出了草屋,站到山崖邊,東邊天空已隱約泛藍,天快亮了。
我在思忖,究竟和雲毓一道走,還是留下。
我是臥底一事,雲毓早晚得知道。他知道了之後將會如何,本王一直不願去想。
我只想我活著一日,就保他一日平安,任他之後恨我也罷,想殺我也罷。
忠臣,我已經做過了。皇位,是啟赭的,天下也是啟赭的。
本王一直覺得,啟赭和我說話,話裡影裡暗藏了什麼。他的態度奇怪,讓我不由得往不敢想的地方懷疑。
本王與啟赭,畢竟是叔侄,他畢竟是皇帝。
即使我知道啟赭對本王有叔侄情之外的意思,我也要裝作不曉得。
這次我已算盡我所能,對得起啟赭。
如今我心中,唯有隨雅而已。
身後有腳步聲,我回頭,是雲毓。他沒換衣衫,走到我身邊。
我皺眉:「隨雅,你怎麼……」
雲毓遙望著天邊道:「可惜這次,功虧一簣,不知何日,才能卷土再來。」
我苦笑:「恐怕這輩子不可能了。」
雲毓側轉過身看我:「難道退路不是暗棋?」
我終究還是沒把我是臥底的事情說出來,只歎氣道:「這次孤注一擲,本王所有的人手全盤折送,退路只是保命罷了。「
我深深凝望他:「隨雅,從今往後,只是你我在一起做一對尋常百姓,隱居世外,你可願意?」
雲毓又去看天邊,輕歎道:「多謝王爺抬愛,只是臣……」
我剛要將他那個臣字擋回去,雲毓身形忽而一動,我只覺得眼前白光一閃,一柄長劍帶著晨曦將到的涼薄之氣橫上了我頸邊。
本王怔住,周圍突然火光大盛。
草屋後,樹林中,一簇簇火把的光仿佛一瞬間亮了起來,一層層烏壓壓的人群像戲法變出來的一樣,眨眼間,將我和雲毓圈在中央。
山頂的風中,雲毓握劍的手衣袖飛揚,手舉兵刃的兵卒向兩側讓開,從人群裡緩緩走出兩人,一人穿龍袍,束帝冠,是我的啟赭堂侄。另一人一身墨藍色官服,面容平靜,是柳桐倚。
我聽得柳桐倚的聲音道:「叛王景衛邑,你已無路可逃,認罪就縛罷。」
啟赭的目光望向這方,竟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急切與擔憂。
難道,是雲毓察覺了本王是臥底,啟赭和然思為保本王,有意演戲?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動了動,便聽見啟赭的一句話急切地脫口而出——
「阿毓當心!」
我的眼前有些飄忽。
人群之中,我並未看見宗王。
雲毓的微笑在火光映照中十分清晰:「懷王殿下,是你自己束手就縛,還是我動一動劍,你拉我下山崖,你我同歸於盡?」
我方才發覺,我和雲毓站的這個位置,十分靠近懸崖,只要我拉著他瞬間向下一倒,就會一同跌下崖去。
啟赭緩緩道:「景衛邑,念在你是朕的皇叔,你若束手就縛,朕饒你不死。」
四周靜默了像有一輩子。
我閉上眼,歎了口氣:「螻蟻尚貪生,皇上說饒我不死,希望能做到。」
再睜開眼,我向雲毓道:「雲大夫,你我站在懸崖邊,怪險的,萬一一個沒站穩,栽下去了,我死有餘辜,賠上雲大夫,便不划算了。你我還是向裡邊走走罷。皇上若是不放心,可以叫一個兵卒上前,先把本王捆了,雲大夫再鬆劍。」
四周再靜默片刻,兵卒從中快速跑上兩人,將本王牢牢捆住,那把劍終於放了下來。
我看著雲毓拋下劍轉身走向人群。啟赭上前一步,火光之中,兩兩相望。
雲毓的臉上與眼中神情變幻,我之前從沒見過他這種神情。
啟赭又再上前一步:「阿毓,你手臂傷了?」他抬起手,雲毓後退一步,望著他,眼中火光閃爍,複又垂下眼簾:「皇上,我答應做的事情,俱已做到,望皇上也能記得曾答應過我的話。」
啟赭注視著他的雙目:「朕,從不食言。朕答應你,不殺雲棠。」
眾目睽睽之下,二位如此眉來眼去,是否應當收斂一點。
雲毓道:「多謝皇上。臣既是亂臣之子,按律是否也當入刑部牢房候審?」
啟赭歎息道:「你為何總這麼……」那句歎息可能在眾人面前說覺得不合適,咽了,又道,「叛王景衛邑落網,是你的功勞。朕一向賞罰分明。」
雲毓道:「本是柳相的計策好,臣不敢獨攬此功。」
火光,兵卒,本王,陪襯在一旁,都好像有點多餘。
啟赭回身看我,皺起眉頭:「景衛邑,朕一直不明白,你為何要造反。你即使造反成了,按宗法規矩,你身有殘缺,也坐不了帝位。」
我道:「世上本就只有成王敗寇,沒什麼一定要遵守的規矩,所謂身有殘缺者不可為帝的宗法規矩,既然先人可以定,如何今日不能改?我這個跛子為何便做不得皇帝?」
啟赭挑眉:「皇叔一直這麼瞧得上自己。」
我道:「皇侄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