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刑部大牢中有一股陰涼的黴潮氣。

本王進的這間牢房和尋常的牢房不同,走一條單門的通道,一路層層把守,內裡有四間牢室,我被押進最裡面一間。

牢房中倒寬敞,靠牆砌著一張磚床,有鋪有蓋。牢房正中擱了張木桌,牆上僅有一個氣孔,無窗,分不清晝夜,點著一盞油燈,黃澄澄的,亮光還夠使。

牆角邊置有一個馬桶,沒個遮蔽物,大小解時不免會被一覽無餘。

本王的外袍被扒下,套了身罪衣,手腳都被上了鐐銬,鐵鍊子有桌腿那麼粗,腳上的鐐銬鐵鍊一頭被死釘在床尾與馬桶之間的牆上。鏈子長度都丈量好的,能夠得著睡覺用馬桶使桌子吃飯,比桌子再遠一些,就不行了。

本王在牢中蹲了約莫半天多之後,氣孔裡透進的光還亮著,就有人來探望。

來看我的那個人竟然是楚尋。

我沒想到他竟會來,竟會第一個來,本王是謀逆叛臣,剛剛被抓,他如何就能打通關系來看我?

楚尋站在柵欄外遙遙看我,我從床鋪上站起來,拖著鐐銬向前走了兩步:「楚尋,你怎會過來?我現在是謀逆叛賊,你還是快些回去罷。」

楚尋的神情在晦暗的光中不大分明:「王爺,現在看著你,我想到一句話。」

我怔了一怔:「什麼?」

楚尋緩緩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楚尋道:「王爺,你臥房內放密函帳冊的暗室所在與鑰匙,我已經給了柳相。在王府時,我印了一套鑰匙模。」

楚尋道:「懷王爺,你當我猜不到麼,那時逼迫我進暮暮館的,究竟是誰?只因我不肯逢迎你懷王殿下,你動一動指頭,便讓我不得不去做男倡。」

本王默默無語。

原來楚尋一直如此以為。

我道:「你既然猜到,在床上殺了本王豈不痛快?」

楚尋冷笑一聲:「怎可能這麼便宜你。我要看你如何遭天譴,受當受之刑。我本該是個死人,要進暮暮館時,我就該死了,這一兩年,我不把自己當人看,做些不是人做的事情,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楚尋走後,等到氣孔裡的光沒了又再有了,啟禮、啟正、啟乾、啟緋等王侄皇侄紛紛來看我。

啟緋和啟檀是頭一撥來的。

我還記得十來年前,我爹剛過世,我從馬背上掉下來摔折了腿,啟檀等幾個孩子常在我身後喊:「瘸子小皇叔!瘸子小皇叔!」還故意一瘸一拐跟在我旁邊身後。

我其時年少,不免覺得扎眼刺耳,我娘就道,小孩子的惡意也是天真。後來有一日,我進宮,腰上掛了件我爹帶回來的牛角掛件兒,尾隨我的幾個小皇子便眼巴巴地瞅。我過一道回廊時,啟檀從一個柱子後跳出來,撲到我腳下,抓住那個牛角掛件,睜大雙眼看我:「我要。」

我遂把掛件解下,啟檀開心地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伸出手:「謝謝瘸子小皇叔。」

我把握著掛件的手向上一抬;「喊我什麼?」

啟檀踮起腳尖,拼命伸手夠不到,抓住我的袍子眨眨眼:「謝謝小皇叔。」

我把掛件遞給他,啟檀歡歡喜喜地拿在手裡,還讓我摸了摸頭。

這些皇侄當年大多是讓本王這樣一點點收買過來的。

時至今日,我進了天牢,他們卻還能不避諱地來探望,喊我一聲皇叔。不管是否只是情面上的,我都覺得值了。

啟檀就一疊聲地和我說:「皇叔,你為什麼要想不開造反,你為什麼要想不開造反……」反反復複無數遍,除了這句話,他大概想不出什麼來說。

啟緋歎氣道:「大皇叔在中箭後曾向皇上求情,讓皇兄無論如何不要殺皇叔,他老人家給皇上擋了一箭冷箭,箭上有毒,現在半條命在鬼門關口,醒不醒得過來還未必。看在大皇叔的份上皇兄應該會對皇叔略微開恩……」

原來如此,宗王中箭,昏迷不醒,看來的確是老天在玩弄本王。

坐了半晌,啟緋斟酌著吞吐道:「皇叔,雲……和……侄兒以為你知道。」

我答不上話,啟緋壓低聲音道:「唉,皇叔,你怎麼就不想想,雲棠是太傅,打小雲毓就常和我們玩。曾提過讓雲毓做皇兄的伴讀,應該是皇兄要求,可惜他年紀比皇兄大,這事就沒成。「

啟檀道:「別說皇叔,我們還成天價一道玩,我都沒瞧出來。也就你眼尖看得清。現在一想,倒是了,皇叔家的那些物件,獻給皇兄的,皇兄不都給那誰了麼。「

當年,雲毓的確偶爾和皇侄王侄們一道到我懷王府上,只是我那時沒太留意,如今想來,啟赭對物件擺設興趣不大,他不斷看的那些東西,說不定正是雲毓想要。

這竟是一段兩小無猜的情緣。

此事不便再深說,又呆了片刻,啟緋和啟檀便走了,臨行前,啟檀向我道:「皇叔,皇兄說了不會殺你。到時候,你什麼都說出來,誠心悔過,我們再向皇兄求情,說不定……」

我道:「事已做出,便不言悔。」

啟緋和啟檀再看了看我,唉聲歎氣地走了。

等到氣孔裡的光又沒了時,本王正蘸著水吃饅頭幹,一群護衛簇擁著一個人走到柵欄外,打開了牢門。

我放下饅頭幹,抬頭道:「柳相。」

柳桐倚身後的小吏手裡捧著長方漆盤,上面擱著筆墨硯臺和一摞紙。我笑道:「柳相,不過堂審審便讓本王簽字畫押?」

柳桐倚示意小吏把漆盤放在桌上,小吏同衛兵們都退到了牢門外,柳桐倚在我對面桌前坐下。

我道:「原來柳相是打算夜審叛賊。」我把桌上的碗盤放到地上,整衣正坐道:「柳相要問什麼,請罷。」

柳桐倚在燈下望著我,緩緩開口:「我一直想不通,王爺為何要造反。」

我道:「柳相,有想問的不妨直接問,不必太曲折。柳相早已知道本王謀劃之事,怎會猜不到緣故?」

他必要先想通,方才能確定我會反,確定之後,方才能定計。

雲棠和王勤來找本王合謀,雲毓初接近我時,柳桐倚還沒有做丞相。興許,他便是因為這個計策,升了相位。

柳桐倚道:「王勤暗取可動禁軍之權,皇上早覺察他有反意,之後查證得出雲棠亦有參與,恐怕有意拉攏王爺。當時我任大理寺卿,奉旨徹查此事。」

我道:「所以柳相便獻計,布下這套棋局,謀劃幾載。以雲毓做棋子。」

柳桐倚靜靜看我,片刻,微頷首:「不錯,內應之計,是我定的。」

我歎氣道:「早知道如此,本王思慕柳相時,就該洗乾淨頭顱,砍下來奉給柳相,說不定柳相還能多看我一看。免了許多人的麻煩。」

柳桐倚不語。

我道:「柳相對本王的嗜好調查的十分詳細。多謝你安排了個楚尋給我。柳相為除我這個奸黨,既要雲毓與本王假意周旋數載。又要楚尋進暮暮館。床上床下,都照顧周到了。」

柳桐倚的臉色終於又變:「楚尋不是我所安排。」

我道:「襄王已眷巫山處,夢裡何須話江南。多謝柳相贈我這句話。」

襄王已眷巫山處,夢裡何須話江南。那日水榭中,向我說這句話的柳桐倚,懷得究竟是怎樣的心?

柳桐倚一言不發,半晌後,方才道:「楚尋的確不是我安排,我即便不擇手段,還不至於使這種計策。」

我道:「如今再計較已無意義,本王已成階下囚。罪有應得。我只是還有件事不解,為何皇上與柳相,會知道那條秘道的出口?」

柳桐倚和雲毓都只去過水榭一次,絕無可能曉得那裡有密道。

柳桐倚道,這條秘道早已被王妃告訴了太后,太后又告訴了皇上。

想來是王妃天天在水榭中幽怨偷情,無意中發現了秘道,說不定王妃肚子裡那個孩子的爹,就是從這個秘道中跑的。

我歎息:「如此周密,本王的確無論如何都逃不脫。」我從地上端起水碗,潤了潤喉嚨,「柳相不是想知道,我為何要奪位麼。我記得我曾和你說過,我年幼時讀兵書,也被寄予厚望。後來我騎馬摔斷了左腿,腿瘸了,那些厚望都沒了,人人都當我一事無成,人人都以為景衛邑丟盡了懷王這兩個字的臉。本王於是想做一件大事,讓天下人知道,身有殘缺,也能成就大業。」

之前種種,都只是一個瘸子的一場癡心妄想,一段自作多情。我忽而有些怕宗王醒了,此時此刻,我起碼還是個奪皇位儘管未遂的奸王。如果真相大白,我還剩下什麼?什麼都沒有。一個一無所有的丑角。

我拿過那一疊紙,翻了幾翻,滿篇罪狀。一條條,怎麼看怎麼十惡不赦。

我提筆蘸墨,題上大名,手上戴著鐐銬,握筆微有些不便,寫完,再按了個指印:「柳相,當認之罪,本王全都認了,柳相可放心回去覆命。」

柳桐倚起身,小吏進來,收好認罪狀,捧起託盤。

柳桐倚起身,卻沒走,我道:「柳相還有何要問?」

柳桐倚道:「王爺還有無什麼要說?」

我道:「沒了,該說的全都說了。

柳桐倚還是不走。我笑道:「莫非柳相覺得我還有隱瞞?雲大夫拿到的是本王最後一點退路。柳相如果不信,可以去查。「

柳桐倚輕聲道:「楚尋不是我安排的,我也不知道,做內應的是雲大夫。「

是與不是,有什麼好計較。

我道:「即便是由如何,于道義來說,柳相為擒叛王景衛邑,這麼做,乃天經地義,理所應當。」

柳桐倚再次不言語,終於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