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我隨著船一道先送了三夫人母女回白府。白如錦不在,三夫人客套地留了一下,我客套地拒了。

從白府折出來後,我在道上捎了一小壇酒,回小樓中支上烤肉架子,喝酒吃肉。

剛洗了肉正在片時,天上又下了陣急雨,澆在水面上別有一番趣味。我生好炭火,鋪些肉在架上,再去倒酒。

承州這裡土產的酒本都是黃酒,酒坊裡也仿些京釀酒、竹葉青、杏花酒之類的來做,味道都不大地道。像我買的這一壇,就是承州口味的竹葉青,透著一股軟綿綿的淡甜氣,可惜黃酒性暖,現在雖然發了水下著雨挺涼快,到底還是三伏天,我烤了一爐羊腿肉,要是再灌上半斤黃酒下肚,火上加火,嘴邊不知道要起多少個燎泡。

等到八月十五的時候,倒是正好喝黃酒吃蟹子。八月十五那會兒,我大約到了東邊靠海那塊兒了,有新鮮海蟹吃,可以從這裡帶兩壇土產黃酒捎著。

此時陰雲壓頂,天色昏暗,簷外雨如簾,涼風攜著一兩點雨水偶入樓內,別有一番自在意趣。我當年曾嫌文人泛酸,覺得他們坐在一間破屋中,對著一畦剛施了肥的蘿蔔都能做出一篇詩賦,著實矯情。現如今我吃著烤羊肉,看著外面滿眼的雨和水,自覺頗為風雅,與他們亦相差不遠。

酒壺裡的承州竹葉青用今天剛接的山泉水湃上,入口也挺別致。要是再有切得薄薄的西瓜片,用冰鎮上,或是冰鎮的烏梅汁解油膩,那就更好了。

之前看見了船上的雲毓,本在情理之中,不覺得有什麼。

我只是沒想到,這三年他竟然變化如此大。大約和皇上龍馬精神,添了幾個皇子有關。

他與啟赭,註定這輩子都要活得不容易。橫豎容易不容易,如今與我再不相關了。各人都過各人選的路。也許旁人看來不容易,自己正覺得樂在其中。

不知那一見,雲毓有無認出我。現在世上已無瘸子懷王承浚,只有商賈趙財,造不了反,覬覦不了皇位。就算他看見了,也沒什麼好替啟赭不放心的。不過也難說,說不定就會猜我實際遁逃在民間賊心不死,仍然勾結秘密勢力企圖東山再起。

到時候又是帶著一群官差沖上來,枷鎖一套,鐵鐐一栓。

我詐死遁逃一出,可是實打實的死囚越獄,欺君大罪,假如能坐實,牽回京城只有砍頭一項了。

如今明面上,懷王自盡,宗王醒後,皇上賞了個清白名聲外加座大墳墓給我。可誰知道,這些人心中又會怎樣想。

死人,怎樣都放心,怎樣的表面文章都能做。這個死人若要變成活人,就尷尬了,連詐死都能做,秘密勢力越發坐實,說不定會立刻下令隱秘地把我給喀拉了,死人還是真正地變成死人才讓人放心。

眼下正在洪水中,不好跑路,索性靜觀其變罷。

雲毓如今是在工部而非刑部,此番是來治水而已,真是再好不過。他若真看見了我,心中起疑,必定會暗中觀察幾日,再加上公務繁忙,書信傳遞不便,我這裡可退的餘地依然很大。

從承州出去後,我還是先去東南那邊捎著貨出個海,去爪窪國之類的地方避兩年風頭穩妥。

當年我娘曾同我說,但凡身有嫌疑牽扯到皇位,絕對沒什麼好結果,不論忠奸,都不可能容得下你。我還不全信,到了後來,才發現我爹和我兩個,都不如我娘一個女子看得透徹。

那出臥底戲,成了場笑話,到最後還是她老人家給我安排的一條退路換了我條命。

說到遁逃這事,是有些對不住柳桐倚。我當時審度形勢,除了啟赭外,負責此事的官員中,最精明厲害的莫過於柳桐倚,領頭的也是他。只有糊弄住柳丞相的眼,我方才能成功跑路。

於是我便在柳桐倚面前演了場苦情戲,相當逼真,的確糊弄住了他。

任憑再精明厲害的人,親眼看著一個人噴血暴斃,頭也會暫時昏一下。

懷王府裡沒什麼秘密勢力,倒的確有兩個高手。就是張蕭和曹總管。

張蕭本名邵奉,曹總管本命岳肅,兩人都是昔日江湖上數一數二的江洋大盜。邵奉善易容,嶽肅善輕功地遁。

中州大旱時,邵奉扮成欽差假傳聖旨放糧。舒城瘟疫,官兵封城讓一城百姓待斃,時岳肅在舒城外做草寇,遂到皇城珍寶閣中,剪了帝冠上的珠掛賣錢買藥賑災,還在珍寶閣中糊滿了舒城嶽肅替天行道的字條。兩人均被官府重金緝拿,先後逃亡邊疆,竟然都投在我爹帳下當兵卒。我爹佯作不知。

後來蠻夷進犯,邵奉假扮敵軍副將潛入敵營,斬了敵首。嶽肅勘察地勢,帶兵卒百餘打通小路,使得偷襲敵營之計得以成功。蠻夷大敗。可惜這一役使他兩人行藏暴露,後來我爹使計,拖了兩具屍首讓邵奉易容,只說他二人已死,方才蒙混過去。

他兩人從此隱姓埋名,在懷王府中做管事。一做幾十年,竟然連我都不知道。

寫《白玉神劍》的那位西山紅葉生當時還是個無名文士,拿他二人做參照寫了一本《亂世盜俠》,以此成名,方才有了之後的《白玉神劍》等等。

只是在書中,為襯托俠義形象,不免對人物頗多潤色,把邵奉和嶽肅兩條識字不多的樸素光棍漢子都寫成了風流倜儻,身側無數癡心小姐美貌俠女鶯圍燕繞的英俊俠少。兩位俠盜遇害後,還有癡心的丞相家小姐一名,公主一位殉情追隨。

我小時候不知道張總管和曹總管的身份,從書坊中弄到一本《亂世盜俠》,看得如癡如醉,唏噓不已,其中有一場岳肅和公主的樓臺會,纏綿悱惻後,更有段火辣辣的情事,我一面吞口水一面看,太過忘我,不幸被我爹抓獲。他坐在廊下興致勃勃地翻閱,邊看邊大笑不止:「扯誕扯誕!」

我娘橫他一眼道:「孩子面前,說什麼粗話呢。你正經應該把書拿去給老張和老曹看。」

我爹頷首:「娘子說得極是。」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把書中的幾頁紙折了個角,夾著書樂顛顛地走了。

直到我娘快過世時,才將邵奉和嶽肅兩人的真實身份告訴我,並且向我道,你和你爹有些毛病一樣,我數年前便為你留了條後路。這兩人可保你平安。

我卻沒曾想過真的要用她老人家給我留的路。那藥丸我放在內袍領中的暗袋內,本是打算萬不得已時用它救雲毓,沒想到還是我用了。

這條計策也算不上高明,只需要再到義莊中找一具無主的與我身形相仿的屍體。關鍵要看戲唱得逼不逼真。

我進了天牢之後,邵奉混在獄卒中,先後來看過我兩次,第一次是混在啟檀啟緋來探望我時帶的護衛隨從中,第二回是遁走那日的早上,又扮作獄卒,進來收拾碗筷。告之我已安排妥當。

那兩天柳桐倚楚尋啟檀啟緋雲毓輪番上場,給足了我理由。於是對著柳桐倚唱了一出苦情戲,我唱得酣暢淋漓。

按照規矩,像我這種在獄中畏罪自盡者不能放在牢中,而是先墊一條席子,抬進一個棚子或一間靜室內,待仵作驗屍完畢,再定如何埋如何葬。

人死了之後,我那皇帝堂侄必定會賜口棺材,一套好衣裳裹屍,以示仁義。我這種的,也不好操辦喪事,一定是直接抬去埋了,立個碑,一群大臣和皇上在一起合計,賞我張還算體面的文書,便萬事大吉了。

因此可做手腳的地方,就是驗屍完畢洗屍換衣時,我恐怕那個時候看守的依然緊,方才和柳桐倚說要燒。一來,顯得我童叟無欺貨真價實心灰意冷,更苦情一些;二則要抬到城郊偏僻開闊處才好點火燒,荒郊野嶺草棚柴垛,怎麼都好做手腳。多個換屍的機會;其三,萬一柳桐倚回過味兒來不暈了,或者啟赭雲毓等人起疑,再開棺驗屍。又或者宗王醒了,為了做足面子,要把我挪屍再葬。變成把灰比較萬無一失。

後來果不出我所料,可能因懷王死了,眾人都覺得天開雲闊歡喜不已,為了防止空歡喜一場,紛紛來參觀洗屍更衣。據兩位總管後來告訴我,當時皇上親自駕臨,監督這項程式,雲毓、柳桐倚自然也少不了在場,太后不能親自前來,特派了她哥哥到場,場面堪稱盛大。連我那王妃都從尼姑庵中挺著大肚子帶著幾個女尼一起給我念了一段超度經,祝我放下今生的罪孽,來生做個善良的人。一堆人中,據說只有啟檀一個人哭了,柳桐倚半路離場。可惜當時我人事不知,不能親眼目睹這場盛事。邵奉和岳肅根本沒有換屍的機會。幸虧我夠精明想到了要燒,避免了詐死變活埋的悲劇。

也幸虧當時天氣熱,屍首不好放,皇上那裡也覺得燒了比較徹底些,洗屍更衣後直接抬到那座原本為本王修建的普方寺中,停屍一夜。我這種的,自然也沒誰替我守靈燒紙,看守屍體的護衛不少,因為是個死人,本王生前又好男色,招人避諱,所以也沒好好看,邵奉和嶽肅這才趁空用易容的屍首把我換了出來。

屍首第二天在普方寺的後院空地上燒了。然後裝進一個罐子裡,放在棺材中,就埋在普方寺後。

我是在離開京城的馬車中睜開的眼,當時頓有種到了下輩子的感覺。我自己在西南山谷中還有徐州的那點後路被雲毓套了個乾淨,沾都不能沾了。曹總管,也就是岳肅告訴我,先懷王妃,我娘,早在數年前就給我留下了條退路。有戶籍、有老家,因為爹媽都是買賣人,自小離家,可老家裡還留的有宅子,老鄰居還記得我小名叫家旺,爬過東家的槐樹,偷過西家的石榴。

我先與嶽肅做別,和邵奉一道去他師父那裡通了腿上的穴道,順直了筋,腿筋結了十來年,順起來頗不容易。足養了近三個月方才不瘸了。我辭了邵奉和他師父,回正陽府雙橋縣秦水鎮老家住了幾天,看看舊鄰居,收拾下空了十來年的老宅子,祭拜了宗祠祖墳,又繼續南北各地跑著做買賣。

等出來跑時,也聽說宗王醒了,懷王不是奸王變成倒楣冤死的忠臣了。有段時間市井街巷間常議論這個,我聽著像說旁人一樣,有時也跟著議論兩句,懷王實在是個倒楣鬼。

那個骨灰罎子果然被從普方寺後的墳堆裡扒了出來,另修大陵墓厚葬,皇上還有模有樣下了罪己詔,柳桐倚辭官了。貌似還要把我之前住的懷王府修成個祠堂之類的地方。總之算是皆大歡喜大結局了。

簷外的雨漸漸的小,我回憶三年前及這三年中的種種,就好比這輩子的人在想上輩子的事。可惜西山紅葉生封筆已久,若他拿我這段事扯一扯,也能扯出一篇書來。嗯,如果他還在,也應該不會挑上這一段,人人都愛俠客傳,誰看無為王爺商賈記?

我往一片肉上灑了些孜然面,替它翻了個身,瞄見一條船遠遠向著我這樓的方向行來。

我眯眼仔細看了看,像是白府的船。

船靠在欄杆邊,果然是白如錦從船艙中鑽了出來,跳上回廊,急惶惶大步進廳:「老弟台,有件事情不好。」

我詫異起身,白如錦跺跺腳,拉椅子坐下,搓著手道:「是你定的那批絲出了點事。」

我道:「怎了?」

我本打算在承州呆到八月初,就是為了這批絲。

承州有種土蠶,夏天七八月紛吐絲,不吃桑葉,專吃一種俗稱黃油木的樹葉。蠶絲春秋兩季多,夏天的少,販到蘇杭的織廠去能賺一小筆,這種土蠶的絲有些發黃,不夠白,價錢便宜,織染之後倒頗密實,也看不出什麼。

我來承州,本是來送白如錦定的一批藥材,在路邊吃飯時無意中聽人提起今年夏天蠶種怎樣,方才知道有此土蠶。這裡的人都當這種蠶絲不好,一直沒往外賣過,我就起了興趣收一收試試。為了讓白如錦幫忙搭線定絲,還往他的藥鋪裡投了些錢。又和蘇杭那邊的幾個織廠說了一說,他們也頗有興趣。

白如錦道:「蘇杭那邊來了個大客商,也來定絲,價錢足比老弟台你說的高了兩倍,我聽說好像就是你預備販絲過去的商戶之一,商號叫瑞和。」

竟然是瑞和。瑞和是這兩年江南最大的布商,手下有數間店鋪與十來個織廠繡坊。我欲販絲到江南去,主談的就是瑞和的兩三間織廠,覺得他家做事尚算誠信,誰料轉眼竟在發大水的時候來承州挖我牆角。

用比我的價高出兩倍的錢收這批土蠶絲,等於是要賠錢了,在發大水的時候跑來賠錢挖牆角搶買賣,有些奇怪。

白如錦道:「我也覺得怪,這個價錢江南最好的絲都定得了,何必發洪水的時候來承州搶。怕就怕,虛出了這麼高的價,先擠兌了你,能出了絲,再往下壓。可現在他們價高,這邊定下的不少家恐怕都會變卦。」

反正是透著古怪。

白如錦接著道:「大家同做一門買賣,這樣公然擠兌不和規矩,我今天大早聽說,就立刻過去探探話。瑞和那邊的人見了兩個,他們說,並不是有意要挖我們牆角,實際是想長久合作。他們那邊最管事的人來了一個,搞不好就是總掌櫃,說今天下午請你我到他們那邊一敘。把緣故說出來聽。那個管事的人明天就要走了,要過去不要?」

我想想道:「過去就過去罷。」

我熄了炭火,換了身衣裳,搭著白如錦的船一道去見瑞和的人。

白如錦道,瑞和的人在吉慶坊定了酒席,吉慶坊算是承州最像樣的地方,有好酒好茶好琴有佳人,的確是個談事的地兒,恰好雨也漸漸停了。只可惜我剛剛裝了一肚子烤羊肉,估計吃不下什麼了。

船到了吉慶坊,有小二引我們沿著二樓回廊往內裡去,到了一間雅室前,小二推開門,站在窗前的人轉回身,我在門口略頓了一頓。

他在窗邊也頓了頓。

白如錦拱手道:「梅老闆,上午見過了。這位就是我同你說的趙老闆。」

我抱一抱拳:「在下趙財。」

柳桐倚清澈的目光直看進我眼中,抬袖,微笑:「在下梅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