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桐倚給自己面前的茶盞中添了些茶:「殿下你現在住的宅子,名叫西山紅葉居,是先父留下的宅院,先父當年病重時,我無意中見他偷寫文章,方才得知原來他還有個名字叫西山紅葉生,寫俠客傳奇,我當時和殿下的年紀差不多,知道此事後,極其震驚,先父為人拘謹端正,我萬萬想不到他竟然還有另一重身份。先父過世後,世上知道此事和這棟宅院的只有我,我找出他寫的所有傳奇看,連與他相近的書冊也尋來看……後來,祖父接我回京城,這件事我不敢讓祖父知道,因為祖父,還有我的叔伯們,還有何他們同樣的做官讀書之人,都說俠客傳奇是極其不入流的污穢文章,寫這些傳奇的人,也有辱聖賢,品格不堪……」
我聽柳桐倚好像聊家常一樣說,可他卻覺得父親的傳奇寫的比許多正經文章都好,卻又不知自己是否有違聖人教訓,祖父與父親,他究竟該贊同誰。他一面矛盾,一面偷偷繼續找傳奇看,連隨祖父去宮中赴禦宴也尋機偷看,無意中遇見了景衛邑。
柳桐倚道:「那時,懷王殿下和我說,他很喜歡西山紅葉生的書,他點評俠客傳奇,如同點評正經文章一般鄭重。也便是從那時起,我方才領悟到,俠客傳奇也罷,聖賢書也罷,都是世間的人用真心所寫,抒己情懷,只是所用方式不同。文章本無高低貴賤,只分真心與假意。而諸多緣由,喜或不喜,歸根結底,亦只是由己喜好而生而已。」
他道,後來,景衛邑的母妃生辰時,他隨母親上門道賀,還想再與景衛邑說些俠客傳奇之事,待尋到後園,發現景衛邑正與一群皇子在雪中玩鬧。
我聽他平淡地說,當時他在屋簷下,遙遙望見,漫天雪中景衛邑將皇子們一一抱起攀折開滿花的梅枝,他忽然明白,祖父所說,柳氏與懷王並非一路人乃是何意,當時的情景好像一幅畫一樣,可他註定只是那個賞畫的人。
人生有些道理,悟到時只在一瞬間。
柳桐倚放下茶盞:「做賞畫之人,更適合我。」
於是從那時候起,他就只是遠遠地觀看。
身在局外能看到很清很多畫中人看不到的東西。
譬如他的喜好,譬如他的習慣,譬如那個一直在他身邊的,他真心喜歡的,適合他的人是誰。
我的牙有些發酸,我皺眉道:「於是你就告訴他他真心喜歡的是雲毓?」我突然覺得他後腦處冒出了一個光圈。
「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做,你特別高尚,特別善解人意,好像踩了雲彩,馬上要飛天了?「
柳桐倚道:「他喜歡的並不是我,就算會錯一時將來依然會醒過來,那時候大家都麻煩。我其實不想自己吃虧。」他笑一笑,「我實際算個自私怕麻煩的人。」
我無語地摸了塊點心塞進嘴裡,再灌了口茶:「那你現在救了他,不算旁觀了吧。」
柳桐倚道:「只是畫布可能折了,由我這個看的人把它鋪平而已。我也不想我之後看都沒得看。」
我徹底無話可說,覺得他後腦的光圈亮的閃眼睛。
「算了,你看的也累,不如我喜歡你,你來喜歡我,兩情相悅,更乾脆。」
我咬著藕粉雲酥真心實意地建議:「我現在就幹掉景衛邑,你我來個新的開始!」
柳桐倚的臉色驀然變了,我大笑起來:「騙你的,既然你告訴了我真話,我也告訴你怎麼驅我這個鬼的方法。」
我站起身,撣撣衣衫:「你去找些桃木枝和黃酒一起煮,然後讓景衛邑喝下去,我就呆不住了。桃木是驅鬼的,所以對景衛邑無損害。」
柳桐倚皺眉:「可是你……」
我道:「唉,就是再出去做個孤魂野鬼罷了,你要是感謝我,就多給我燒點紙錢,做點功德,說不定我就能去地府了。不過,你問了我這句話,我已很滿足了。」
我走到院中,四處看了一下,當年我一直很想來江南,未曾想到了江南,最終也只看到了兩個院子。
柳桐倚仍立在廊下,我道:「你快些去找罷,今晚太陽落山前讓我喝下去,不然要等到明日了。」我轉過身,「我在隔壁院中等你。」
下午,柳桐倚依約來了,我眯眼看看他手中拿的酒和桃枝,又看了看天,時辰尚早,離黃昏還有些時候。
我拎了小銅爐和小鍋給柳桐倚熬酒,袖手在一旁看。
黃酒斟入鍋中,酒氣四散開來,我上前抱住柳桐倚,又親了一下。
他的神情變了變,我鬆開他:「沒什麼,我只是還有些不甘心,等下就親不到了。」
柳桐倚輕聲問我:「你當日究竟發生了何事?」
我在臺階上坐下:「我能走不就行了,你何必問太多?」
柳桐倚道:「既然你都要走了,又何妨告訴我?」
我向他笑笑,還是沒說。
浸著桃枝的酒已煮到了時辰,我走到近前,把它端起,斟到碗中。
酒映著霞光也有了晚霞的顏色,我從袖子裡掏出一卷紙遞給柳桐倚,我盯著柳桐倚打開,問道:「如何?我的畫比景衛邑強多了罷。」
這張是我揣摩著今天柳桐倚的話所畫的雪景圖,是他年少時站在廊下,看雪中景衛邑與皇子們折梅時的情形。
我沒有見過年少的柳桐倚是什麼模樣,只是憑猜測而畫,但我覺得,我一定比景衛邑畫的像了許多。
「你當他人在畫中,也必然有人當你在畫中。」
我只是想拿這張畫,和柳桐倚說這句話。
我握住他衣袖:「然思,你知道我為什麼願意走麼,因為你和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真的喜歡你了,真的。」
落日的光斜射過來,一時間,我花了眼,竟然好像他也有些喜歡我了。
我鬆開他的衣袖:「算了,本來想最後看看能不能哄你心軟,不過做鬼也要信守承諾。」
我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再指指他手中的畫紙:「落款那裡,是我的小名。」
身體漸漸有些飄忽,我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鬼氣在一點點消散。
我躺到涼榻上,柳桐倚一把揪住我的袖口:「你……」
柳桐倚,其實你猜我是誰,猜錯了。
你再精明,也不可能猜對。
我打了個呵欠:「嗯,子漱兩字是朕的小名。」
「朕名景洬,朕本應在宗廟中享受香火。」
「你本應該稱呼朕為太宗皇帝」
「坐江山入宗廟者,是朕的胞弟景湲。」
「你先祖柳矜與朕的母后覺得朕偏好書畫,不適合為帝,故而用晉王取而代之,以陳王世子之名將朕囚于石牢內。」
我與景湲本是雙生兄弟,因我早生他片刻,占了便宜,所以我做了太子。
我原本就無意做太子,景湲武藝好,善騎射,喜好研讀兵法,與父皇十分相像。我曾數次向父皇提出,將太子之位讓給景湲。
我是真心,景湲卻當我防備他。堅決墾辭。
那時柳太傅,母后也都在父皇面前說,須立長子為太子,好做後世表率。
可父皇剛駕崩,我登基當晚,母后與太傅便著人將我迷暈,待我醒來後,已在石牢內。
那時候那間石牢極其隱秘,四面都是牆,只有一扇小門。母后、柳太傅還有其他兩個忠臣就在這間石室內苦口婆心勸我,讓晉王取而代之,因為我不適合做皇帝,仿佛我做皇帝,景氏江山必亡。
我只是不明白,我要往外讓時,他們不要,我真的做了,他們又要搶,這是為什麼?
我知道,就算我答應了,我變成景湲,景湲變成皇帝,我也一定會一世不安靜,一世被防備。
還不如徹底了斷,他們安心,我有個解脫。
那時候石室內並無人看守,只有我一個。我想景湲、母后、柳太傅都隱然希望我這麼做。
母后和柳太傅還拿了景湲的衣冠給我,讓我同意了就穿上。束裡袍的紫綾腰帶還是我送他的,景湲那時候還笑說長了,能當兩條使,但因剪斷腰帶兆頭不好,所以他就將就使了。卻沒想到長得恰好夠我此時用。
懸在半空中時我真的以為從此就算了結了。
只是,我沒想到吊死鬼不能投胎那件事是真的,死的很順利,死後卻備受煎熬,早知如此,我寧可做一輩子晉王,受幾十年活罪。
附身景衛邑,從牢裡出來後,我發現天下的確治理的很好。假如當日是我做皇帝,可能江山不會如今天這麼繁榮。
假如世事如棋局,大約我就是那顆為了全域註定被棄的棋子,的確有股怨氣咽不下。
生我養我一向慈愛溫柔的母后,總苦口婆心教導我如何做明君的太傅,小時候與我形影不離的景湲,所做的事全部都是假的。
究竟世間還有沒有真心的好意?
如今看來,還是有的,只是我沒遇到。
其實桃木煮酒法將我逼出景衛邑體內後,我也不知會怎樣。
我已脫出景衛邑體外,好像要輕飄飄四散。
漸漸充滿倦意朦朧
到底是灰飛煙滅,還是一夢醒來終到黃泉我也不知道。
假如能再有一世,但願我能有個與我同為畫,與我同作畫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