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柳桐倚卻只微笑道:「趙老闆太客氣了。」便沒再說什麼。

我不知為何,反而有些訕訕的感覺,再道:「那麼,柳……梅……」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稱呼,「你……打算幾時出發?」

柳桐倚道:「難道此話不該是我問趙老闆,趙老闆想要幾時走。」

我立刻道:「越快越好。」能是今天更好。

柳桐倚卻道:「那麼最早大約要兩三日之後了,欽差大人來治水,為勘察環境,出入的航路暫時封住,否則我昨日便離開,不至於在此耽擱幾日。」

竟然如此。我盤算了一下,就算拖個兩三天,對我來說也綽綽有餘,於是向柳桐倚道:「那麼就等航路一開便走,有勞梅老闆。」

柳桐倚依然喊我趙老闆,大約是想告訴我,以往之事,景衛邑這個人,對他來說已權當不存在。我如何脫逃,之後這幾年的種種他亦不會多問。

總能把握恰當的分寸,留出恰當的餘地。所以我才欣賞柳桐倚。

柳桐倚再次痛快答應,還邀我和他品了一時茶,談了談趁這兩天收購琥珀金絲的事宜,一應步驟,都已計畫的妥妥當當。我眼下只想著爪哇國,打算將這些琥珀金絲送給柳桐倚算了,中間給白兄的紅利抽豐厚點便可。

柳桐倚卻正色道不可,做事一碼歸一碼,生意便是生意,公平買賣,他是為取利而來,亦不想多占。又道:「趙老闆不管想去何處,至多將錢財都換成實金,多帶些在身上總是好,所謂窮家富路。」

我只好將原本的打算作罷,笑道:「怪不得梅老闆能短短數年將生意做的如此大,既誠信又仗義,不用幾年,江南的商戶,便沒幾家可以和梅老闆比肩了。」

柳桐倚淡淡笑道:「盡力經營而已,不過但願能應趙老闆吉言。」

我再坐了坐,本想邀柳桐倚吃個午飯,幾天後,一路還要托他照應。但看柳桐倚好像另有事要辦,更又像在等什麼人,可能是約了人談生意,便起身告辭。

剛要轉身出門時,房門突然響了幾聲,我離門近,便拉開門,頓時有些意外,門外為首的人亦愣了愣。

竟是雲毓。

他身後隨著幾個人,正是今天早上過來接他的侍衛,這幾日看著我。神情也甚意外。雲毓身側還站著一個身著綢緞長袍儒生打扮四旬有餘的微胖男子,此人我倒認識,是承州知府馬敬儒。我剛到承州時,還曾由白如錦引薦,給他送過些禮。

我一時間各種念頭紛湧至心頭,雲毓卻已挑出一抹薄笑:「原來趙先生竟然也在。」

馬知府面露恍然的神情:「原來雲大人昨日徹夜拜會的治水高人竟是這位趙……」上下打量了我兩眼,「趙先生。」再瞄向柳桐倚,「那麼這位難道就是梅先生?」順著鬍鬚,露出欣慰的神情,「兩位治水高人,正好都來到了本城,真是托欽差大人洪福,上天庇佑!」

雲毓淡淡道:「是因聖上英明,上天恩賜。」又向我和柳桐倚抬一抬手道,「兩位不必多禮,本官與馬大人前來,仍是來請教治水之道。」

看來雲毓的確未在馬知府面前說穿我的身份,還替昨天的事情編了個不錯的說辭。但他未洩露此事給馬知府,不代表沒把此事寫進一本摺子,由某個侍衛貼身藏著,一條快船已出承州,正在趕回京城的路上。

柳桐倚從案上翻出一疊紙,遞與雲毓:「這便是昨日所說,家中留下的治水方略,不知對雲大人能否有用,在下對治水之事一竅不通,其他的,便幫不上什麼忙了。」

雲毓接過,翻了翻,親自收進袖中:「多謝。」

柳桐倚微笑道:「雲大人客氣。」

我在一旁站著旁觀,雲毓卻未多看過我,他的神態與昨夜大不相同,帶著鋒利的冷峭,幾年前世家子弟的閒適已蕩然無存,隱隱間流露的官威十分濃重。

馬知府抬袖道:「多謝兩位對承州水患治理盡心盡力,便由本官做東,今日中午到府衙內飲宴,權做答謝……」

他話未說完,我推辭的言語剛送到口邊,雲毓已出言打斷道:「趙、梅二位先生的脾性都有些孤僻,尤不喜飲宴應酬之事,便由本官擇日另行答謝,馬知府請不必費心。」

馬知府自然唯唯聽從。

雲毓的目光終於在我身上一掃而過,又落向柳桐倚,再抬袖道:「這兩日多謝二位相助,多有叨擾。本官不會再來打擾,先行告辭,謝儀容後送到。」帶著那幾個隨從與馬知府一道逕自離去,留下敞開的房門與走廊裡小夥計和房客無數道好奇窺探的目光。

柳桐倚掩上房門,道:「我到承州不久,雲大人便已知情。昨日我曾與雲大人一晤,家父昔日曾治水患,留有治水經驗筆記,我曾看過,但未帶在身邊,便將記得的寫出來,今日交與雲大人。」

我原本便沒有懷疑柳桐倚,憑雲毓行事的周密,恐怕在船上看見我之後,便立刻將承州的外來客商都篩查了一遍,篩得到我,更篩得到剛來的柳桐倚。柳桐倚的生意做的那麼大,身份應該從啟赭到雲毓都知道。

恐怕我會來找柳桐倚,亦在雲毓的掌控之中,希望他真能如方才言語中的暗指,留情放我一回。

不過我對此抱的指望不大。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願到時走的順利。我甚至有些後悔來求柳桐倚。我詐死時嚇過他一回,這次不知又會不會牽連他。

欠下這麼多人情,總覺得難以還清。

待坐船離開客棧,回我住的小樓時,我一路又思量了一回。

目前我不大摸得准的,是雲毓到底想做甚麼。

三年前我便沒看透他,三年後更加摸不清。

他昨夜在我那裡睡了一宿,態度奇怪,言談舉止都與以往大不相同,不知究竟意欲何為。

捫心自問,我還喜不喜歡他,答案仍是喜歡。

可喜歡歸喜歡,事實歸事實,我更想自在過後半輩子,經不起劈裡咣啷的折騰了。

其實昨日雲毓在床上睡時,我躺在竹榻上,心中曾暗自感慨過。

景承浚枉擔了個風流名,那時候竟然婆婆媽媽,雲毓也罷,柳桐倚也罷,都沒真的碰過。

等到了南洋爪哇國,那等蠻夷地方,想再見到如雲毓柳桐倚這樣的,恐怕難了,我的後半輩子,可能要託付于質樸熱辣的異域風情。

雖然也頗期待,不知為何,總忍不住長歎。

唉——

回到小樓中,到了晌午,竟然真有官府的人送了東西來,說是雲欽差大人給趙先生的請教治水方法的謝禮。

是個四方的盒子,裡面有一小壇酒,一把酒壺,兩隻酒盞。我打開那壇酒嗅了嗅,陳年的玉瓊酒。

我忍不住笑了笑,看來雲毓的這個習好仍然未變,他亦愛藏些酒在身邊,且非名酒不藏,還要那些名字風雅的,年份陳的,連裝的酒罈都要足夠別致精巧。倒有些重藏不重於飲。

不過需要送人時便可隨手拿來,挺方便。

那套酒器,卻與雲毓一貫喜好的精美別致不同,頗為素淨,壺身上畫著兩根柳枝,杯子上斜著兩片柳葉。

我向送東西來的人隨口問了下酒器的名稱,叫做柳葉醉。

據說是欽差大人特意命人不知道在哪裡搜刮來的。

送東西的人走後,我收好酒和酒器,正想著中午吃些什麼好,白如錦又坐著一條快船到了樓前,我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又有事情上門了。

果然,白如錦連門都沒進,只在欄杆外的船頭上向我招手:「老弟台,快上船,你的一個親戚來找你,正在鋪子裡等。」

我感到一個錘子砸到了頭頂。

我問:「哪個親戚?」

白如錦搔搔頭皮:「他說是你侄兒。」

上船之後,白如錦仍在絮絮叨叨道:「你侄兒可真不容易,小孩子家家的,大老遠發大水來找你,別是老弟台你家有什麼要緊事罷。承州四周封住了,他說是求了守衛半天才得進來……」

求?我木然冷笑。

到了鋪子門口,我從船上踏上二樓回廊,一眼看見屋中的人影。

看清後,我怔了怔,鬆了口氣,卻更愕然。

他正激動地,興高采烈地向我撲來:「叔!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吧!」

我的太陽穴突然情不自禁地跳起來。

看到那個身影,我浮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

啟檀,他終於在河南府,把我剩下的那些銀子,全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