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啟檀在吉慶坊的一間敞亮小間裡坐。
啟檀抿了一口酒。又端到鼻子前嗅了嗅:「沒想到承州小地方酒挺不錯,這個花雕酒著實別致。」
我道:「這是竹葉青。」
啟檀滿臉驚詫:「這不是花雕?為什麼竹葉青和花雕一個味兒?」
我道:「因為它是承州的竹葉青。」
啟檀一臉不敢置信,將一杯酒品了又品,連連驚歎,末了,將空杯放回桌上:「叔,這幾年你都去了何處?」
我道:「也就天南海北,四處逛逛。」
啟檀像躊躇了一下,接著笑道:「我沒想到叔會認我,我本只是想過來看看,叔真要是一臉不知情地問我你是誰,我就回去了。」
我心道,連你都跑來了,我若再一臉死不認帳,那就矯情得太過了。
啟檀再躊躇了一下,道:「叔,可能你也猜著了,我其實是和雲毓一道過來的,」
我微微頷首。
啟檀接著道:「這次過來,是奉了皇兄的旨意,雲毓在明,治水是其一,另還有一項要緊的差事。我在暗,更是為了此事。」
我不動聲色聽他往下講。
啟檀頓了頓:「我……和雲毓,都是奉了皇兄的旨意,來請一個人……叔大概已經知道了,這個人是誰……」
我的一句話已預備在了喉嚨中——
啟檀,雖然你喊了叔一聲,叔答應了,但你眼前的這個叔只是個跑買賣的,和京城裡昔日的那個奸王,現在睡在墳裡的,沒有絲毫關係,你可明白?
我淡然地飲酒,啟檀道:「看來叔是猜著了,我也不再兜圈子。」
他滿臉苦惱地敲敲額頭,歎口長氣:「沒錯,這個人就是柳桐倚。皇兄想請柳桐倚重新回去做丞相。」
啟檀愁眉苦臉地道:「皇兄的這個決定,我覺得實在英明無比,我全心全意地贊同。張屏……唉!張屏……」
我忍不住問:「張屏怎了?」我記得張屏頗剛正廉潔,在大理寺時甚有建樹,破案俐落迅速,比柳桐倚當年在大理寺時還雷厲風行。
啟檀黯然道:「是,叔你這幾年天南海北跑著快活,不曉得我們身在朝中的辛苦。張屏……他的確是個好官。但他實在只適合刑部或大理寺,實在不適合做丞相。」
據啟檀道,張屏做丞相的這幾年,整個朝廷都彌漫著一股大理寺審訊時的陰森氣氛,就連啟赭每天上朝時,看見張屏杵在百官之首,都覺得身在刑堂。
因為張屏此人斷案成癖,尤其好斷滅門兇殺等等詭奇案件,昔年他在刑部任職時,審斷新案之餘,便埋首在舊卷宗裡,將陳年的無果詭奇案件一一翻出重查,還翻查出了昔日誤斷的冤案,其中牽扯朝中某些臣子,因此青天之名遠播,柳桐倚做了丞相後,他便擢升為大理寺卿。論及口碑和人望,尤其是在平民百姓中的名氣,張屏是百官之中最高的。柳桐倚辭官後,可接任丞相的人選大多比他年長了幾十歲。年歲相近又人望高、政績不凡的,唯有張屏。
據說,升張屏做丞相之事尚在商討斟酌中時,張屏曾數次懇切推辭,只願將一輩子奉獻給大理寺,但在當時,啟赭與眾官都當他在謙虛,乃是必要的做作。封相詔書下來的當晚,張屏在大理寺衙門裡坐了一夜,淚灑卷宗庫。
啟檀這樣一說,我回憶起來,當日我還是奸王懷王,有一年過生辰,張屏到懷王府中送賀儀,鄭重地和我說,牆上掛的刀劍最好不要開刃,牆邊的大花瓶裡容易藏刺客,每晚派人巡查府中時水池中也要拿網子撈一撈,懷王府的圍牆最好再加高點。當時他看我的眼神,飽含著對我遇刺的期待,待到告辭離去時,目光意味深長地在薔薇花架處流連,似乎很希望花架下鑽出幾個刺客,或是能拿鐵鍁在花架下挖出具骷髏來。我當時還在想,這位張大人做人也忒坦蕩了,即便我是奸王,你也不用在我過生辰的時候巴望我被害巴望得這麼明顯罷。如今看來,他只是一貫如此,卻是我當時多心了。
啟檀道,當年柳桐倚做丞相時,朝中一片暖日春風,待到換做了張屏,陰風陣陣。還好前年他在河南府勤政,不在朝中,沒怎麼和張屏打交到。去年回朝後,帶著「勤政」得來的古董們進宮向啟赭顯擺,恰好張屏在場,啟赭隨口讓他鑒定,結果張屏對著每件古董都推測出了三個以上血淋淋的故事,有兇殺,有冤魂,有懸案,把躲在屏風後偷聽的玳王妃和幾個小公主嚇得直哭,晚上回府後玳王妃就和啟檀使性子,又要請道士來做法,又要啟檀把這些鬧鬼的東西丟出去,要不然她就抱著孩子回娘家去,不和他過了。
啟檀苦著臉道:「到現在侄兒還家宅不寧。對了,張屏最感興趣的,就是浚叔你。」
他倒越說越口順,連浚叔也叫出來了,我也懶得糾正他,現在應該叫旺叔或財叔。
啟檀接著道:「張屏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怎的,屢屢在皇兄面前提起叔你,這天說,叔你可能沒死,此事有詐,云云云云。隔不久又說,大概叔你是真死了,因為怎樣怎樣,驗屍時都沒看出怎樣怎樣。當時大皇叔剛醒,真相大白,張屏反復提此事,就和拿針紮傷口,把人心放油鍋沒兩樣。張屏的膽子真大到沒邊了,還建議拿骨灰驗驗,說是中毒的骨灰和旁的不一樣。要挪墳的時候,是雲毓主辦此事,他就去找雲毓說,能不能私下拿撮骨灰驗驗,險些把雲毓慪死,差點被皇兄讓人拉出午門砍了。唉,總之,那時候,一言難盡。」
啟檀抬眼看我:「說真的,皇叔,你那時候為什麼只讓大皇叔一個知道此事,即便怕皇兄那裡瞞不過太后,旁人總可以說吧。」
我道:「都是些陳年舊事,過去就算了罷。」
啟檀再看了看我,道:「叔說的也是。」忽然笑道,「不過也多虧了張屏,這幾年不斷地叔可能沒死,叔可能真的死了,反復折騰。侄兒在船艙裡瞧見你時,才沒一驚一乍地把叔當鬼魂了。」
他夾了一筷菜,再斟上一杯承州竹葉青飲了一口:「叔,你日後打算如何?」
我道:「我本就是個客商,日後估計也是天南海北四處走走。」
啟檀吞吞吐吐道:「但……遇見叔這件事……即便我不說,雲毓那裡恐怕也……」
這小子一日比一日奸猾,雲毓還真替我瞞住了,他卻躥到店鋪中,身後跟著大堆京城帶來和本地派遣的暗衛,當著白如錦的面幾聲叔一叫,白如錦當時沒覺察,但憑著他和知府大人的關係,稍一打聽,肯定就猜出大概。他還滿臉無辜地往雲毓身上推責任。
我道:「之後的事情到時候再說。你我叔侄二人幾年不見,要多喝幾杯。」
啟檀道:「叔不會怪我貿貿然過來其實拆了你身份吧……我本來是在猶豫,但想,昨夜雲毓都在叔那裡過夜了,柳桐倚恐怕更早就知情,此事定然瞞不住……」
我道:「柳桐倚是到承州之後才曉得,與你們時候差不多。」
「恐怕更早知情」幾個字裡蘊意深刻,還是先替柳桐倚澄清,免得拖累他為好。
啟檀瞧著我,苦笑一聲:「叔,張屏有句話還真說對了。你若真的沒死,恐怕誰也不會信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酒盡三壺,啟檀的舌頭微有些大,唏噓地向我道:「叔,有些堵在心裡的話,不能不和你說。你總覺得當年被防著難受,可又不是你一個人難受。比如我其實比你更被防著。我與皇兄可是親兄弟……當年父皇寵愛我母妃,小時候叔又疼我……直到我玩古董敗了錢,人人都當我是敗家子,方才好了。也只有叔不避嫌肯借錢給我……搞得跟人人都稀罕那皇位似的。可皇兄,真的是個好皇帝,待我們這些兄弟,也真的好……我覺得,人生在世,總不能老想著那犯堵的地方……快快活活地過了,也就罷了……」
我端起酒杯:「叔比你老了不少,這番見解卻不如你。就沖此話,叔當敬你。」
啟檀嘿嘿笑道:「叔,我說的是實在道理罷。」眼光卻飄向了自我和他見面時便不斷直勾勾盯著的某處,「那幹了這杯,叔你頭上那根骨簪能取下給我看看不?看年頭挺遠,是不是個番邦的舊物?」
從酒館出來後,啟檀已腳步微有踉蹌,那些跟隨他的暗衛很盡責地埋伏在附近,任憑我獨自攙著他。
啟檀不回衙門,眼下送他去找柳桐倚,恐怕請人不成,反倒把柳桐倚熏跑了,我只得扯著他上了白家的小船,再回到我的小樓。
啟檀被我拖上二樓回廊,直著眼四處看了看:「這個廁房長得真別致。」
我幾乎失手讓他翻過欄杆跌到水裡去:「這是叔現在的住處。」
啟檀揉揉眼:「住處的廁房?」抬手指向我裝水的木桶,「叔你為何在恭桶邊放個爐子?是不是怕吹風著涼?」
我原本打算把他按到床上去,聽了這句話,看出他醉得不輕,遂把白如錦送的那個竹床再展開,將啟檀丟到竹床上,塞給他一個枕頭,啟檀翻個身,立刻呼呼地睡了。
我生火燒了壺茶,在廳中品茶對賬,等著雲毓或知府衙門來領人。熬到後來,連我都去床上困了個下午覺,到了晚上,雲欽差才乘著一艘小舟來了。
啟檀已經醒了,卻不打算回去,還想再吃個晚飯。
雲毓讓侍衛去弄了些粥和小菜,我和啟檀在桌邊坐,雲毓卻站在一旁,我道:「雲大人請一道過來吃罷。」
雲毓淡淡道:「已用過晚飯了,趙老闆不必客氣。」
吃完晚飯,啟檀總算和雲毓一道走了,第二日沒再出現,我估計,是去遊說柳桐倚了。
再過一日,是我與柳桐倚約著商談收絲事宜的日子,上午,柳桐倚如約到了鋪子中,白如錦拿了帳本先對了絲數,再定下絲價與安排運送出去的事宜,白如錦大概已打聽到了些什麼,態度與之前稍有不同,不是一口一個老弟台叫得親切,反而有些拘謹,柳桐倚倒是依然如常,還是那副梅老闆的形容。
商議了半晌,到了喘口氣喝茶時,我趁著白如錦去如廁,笑向柳桐倚道:「聽聞梅老闆最近有說客上門,勸你轉行換買賣。」
柳桐倚含笑道:「趙老闆消息靈便。在下眼下的買賣做的順手,暫時不打算改行。」
我道:「那就好,我還怕梅老闆改了行,不打算幫我運送了。」
柳桐倚握著茶杯道:「趙老闆的運送可是項大買賣,在下既然應允,豈會食言?」
我作勢拱手笑道:「得梅老闆允諾,便如向孔明借到東風,再放心不過。」
柳桐倚悠然道:「東風毋須借,近日南風起,水勢落,後天即可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