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桐倚道:「草民初蒙皇上如此抬愛,惶恐不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啟赭皺眉:「然思,難道昔日朕對你不夠好?」
柳桐倚道:「柳家數代承蒙聖恩,昔日皇上待草民,更格外恩重。只是草民行事拖遝中庸,並不適宜為官。譬如張大人這般行事果斷,雷厲風行者,更能輔佐皇上使天下大盛。」
此刻情形,卻有些玄妙。
我本以為啟赭與柳桐倚之間有些什麼,但看柳桐倚言談舉止,又不像有些什麼。
柳桐倚一提到張屏,啟赭的神色僵了僵,道:「朕覺得,他比不上你。」
柳桐倚道:「張大人行事有獨特之處,但清廉剛正,敏銳善察,堪稱朝廷棟樑。」
啟赭綠下臉道:「罷了,什麼人該放在什麼位置,朕清楚得很。張屏主司刑部或大理寺足矣。呆在丞相之位上,他難受,朕看著他也難受。」
看來啟檀所言不虛,這幾年,張屏把啟赭折騰得夠嗆。
啟赭再看看柳桐倚:「算了,朕此刻說什麼,恐怕你也會婉辭,反正朕今日就歇在這裡,你可以先慢慢考慮。」總算是鬆開了柳桐倚的手臂。
柳桐倚卻變了顏色,向我這裡看了看。
我知道,他是因為那句「朕今天就歇在這裡。」
可我此刻不方便說話,只好無奈地回看柳桐倚。最後還是柳桐倚開口問道:「皇上,草民斗膽詢問,護衛何在?」
啟赭道:「哦,朕讓他們不要打擾朕與然思……」陰森森向這邊瞄了瞄,「還有皇叔談話的興致。鄧覃正帶著他們在附近罷。」
柳桐倚的表情這才稍微緩了一點。
鄧覃是昔日御前護衛中的副領,看來這兩年升了,此人沉穩寡言,是個辦事牢靠的人。
柳桐倚躬身道:「晚膳片刻後便送上,草民先去讓人預備艙房。」
啟赭踱到床邊,摸了摸床帳:「然思的商船甚是雅致,不必太過費事,朕看此間房就不錯。」
柳桐倚再看向我,因為這間艙房是我的。
啟赭在床邊側回身,左右打量:「此房似乎有人住過。」
我只得道:「皇上,此乃草民的艙房,不堪招待聖駕,還是讓柳……柳老闆另佈置一間。」
啟赭在床沿上坐下:「朕就住在此間。」
柳桐倚待要再勸,我暗中一拉他的袖子,道:「那請皇上權且品茶休息,容草民與柳老闆先告退片刻。」
啟赭嗯了一聲。
柳桐倚與我一道退出艙房,又在僻靜的拐角處低聲道:「房中並無服侍的人,怎可?」
我道:「你我二人出來正是為了此事,你立刻命人到甲板上去,喊‘趙公子的隨從可在’便會有人過來,領到房中服侍便可。」
柳桐倚頷首,匆匆去辦,少頃後,果然船工領了一個人來,五十來歲年紀,穿著尋常家僕的短衫,唇上乾乾淨淨,見了我和柳桐倚,低頭躬了躬身。
此人是一向貼身服侍啟赭的內宦王有,年輕的時候還曾服侍過我爹,以往常到懷王府中探問,我瞧見他,不由有些感觸。
外面不方便說話,我與柳桐倚一起到了他房中,合上房門後,我方才低聲再向他道:「你再讓人和王有一道,把房中的被褥及隨手用的小東西換作新的。」
柳桐倚記下,問其餘還需要做什麼。
我道:「其餘什麼都不用做了。」向那艙房處一比,「從小就是這個脾氣,不住新屋子,也是出於謹慎。太后慣出來的。」
當年,太后吩咐,每次去懷王府中時,啟赭隨手用的一應物品全部帶著,不讓到特意預備出的屋子中坐,一定要折騰常用的廳堂,貌似是怕新收拾出的屋子中有行刺的機關。
後來,能稍微相信我與我娘不會傻到在懷王府中行刺太子後,才准許預備下一間供啟赭臨時休息用的靜室,還是我常用的退步間兒改的。
柳桐倚卻笑了笑,我見他笑得與平時不大一樣,不由得問:「怎了?」
柳桐倚道:「沒什麼,只是我當年在朝中時,也曾聽聞太后抱怨說,皇上言行中有某些喜好,都是去多了懷王府,讓懷王殿下給慣的。」
竟有此事?這是太后誣衊了,太子或皇上駕臨,如果不好好供著,豈不更加罪過?
柳桐倚笑道:「不過,不明就裡喚表字這一項,皇上與懷王殿下,真有些相像。」
我詫異,看向柳桐倚,不由得脫口道:「然思……」
柳桐倚道:「我先去讓人更換房中的被褥。」轉身開門走了。
我瞧著他出去,有些話在心裡壓著,現在卻不是問的時候。
啟赭稍微用了些晚膳,沒說不好,那便是尚可。
待再服侍著洗漱完畢,已經快要天明了。啟赭精神奕奕,一副不打算睡覺的模樣,幸虧王有在旁規勸,方才去床上歇了一歇。
他睡下後,王有悄悄到柳桐倚讓人替我新收拾出的艙房中向我傳皇上口諭,命我明日早膳後去房中見駕。
傍晚,我踱到船首站,江水浩闊,紅霞鋪滿半片天空。
柳桐倚走到我身側站著,道:「再過一個時辰,就可以到過夜碼頭了。」
左右再無旁人,我側首看他:「然思。」
柳桐倚看向我。
我道:「我這般喊,是因為這句話我不是問梅老闆,但若喊昔日官銜不大合適,直呼其名有微嫌唐突。望……望然思你莫介意。」
柳桐倚怔了怔,繼而微笑道:「昨天晚上的玩笑之言,原來趙老闆還記在心裡。稱謂不過是稱謂而已,無需太多計較。有話但請直言。」
他的形容在霞光中有種與平時不同味道,記得昔年我還曾向他對著晚霞舒懷,那也是快埋進土裡的舊事了。
我道:「說是問,也不大合適,我斟酌許久,一直不知該如何開口。芹菜巷之事……不知然思為何要幫我。多謝。」
多謝兩個字我說得不是很重,卻是我今生吐出最重的二字。
柳桐倚的神色頓了一頓,片刻後方才道:「有些事情,可能說開說透徹,會更好一些。便如芹菜巷一事,不知今日皇上讓懷王殿下見駕,都談了些什麼。當年那些事,懷王殿下能否容我從頭說一遍?」
我歎息道:「始終然思不肯喊我承浚。懷王已死,喊一喊又何妨?」
柳桐倚怔了怔,我發現他稍微愣神的模樣比平時好,更有家常味。
柳桐倚終於用難以形容的表情,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承浚。」
我不由得大笑,氣氛和緩許多。
柳桐倚卻又正起神色,向我道:「此處說話多有不便,能否房中相談。」
我自然應允,與柳桐倚一同到了他的艙房中,柳桐倚關牢房門,沏上茶水,平緩地向我低聲敘述:「自我少年時,就時常聽祖父道,懷王府權勢熏天,日後必成禍患,倘我柳家人有幸入仕,便要以遏制懷王權勢為己任。後來我得中功名,進了朝廷,某日得到邀請,與李岄大人等幾位朝廷清流飲宴,在那頓宴席中,我得知,為了防止懷王有異心,在他身邊,已佈置了朝廷的耳目。我那時官位不高,並未參與。」
「直到幾年之後,有確信可靠的密報稱,雲棠與王勤蓄意謀反,當時李岄大人已病故,昔日宴中其餘幾人也被排擠外調,我已在大理寺,奉皇上傳召與安王殿下及另幾位大人一同商議。我向皇上道,雲棠與王勤權勢雖大,可手中並無太多兵馬,為何敢造反。是否另有內情。也是我說,恐怕懷王府,嫌疑最大。」
他臉色有些蒼白,還是繼續向下道。
「那次,安王殿下和其餘幾位大人退下後,皇上單獨將我留了下來,問我是否還有別的看法沒有說出。我看出皇上並不願意懷疑懷王殿下,為求謹慎,便向皇上說,沒有證據不敢亂說。皇上說,可他已能確定。然後讓我見了一個人。那人就是雲毓雲大人。」
我沉默繼續聽他說。
「也就是那時,我才知道,雲大人與其父政見不同,這件事只有我與皇上知道。雲棠與王勤的罪證皇上已經掌握,但唯獨懷王府的勢力尚未完全摸清。昔日李岄大人用自己的女兒在懷王殿下身邊做暗探,但查探數年,都沒有得到確鑿的證據。於是,我向皇上道,久聞懷王殿下不近女色,是否換另一條線查更加妥當。」
「記得當時我說出此話,雲大人就笑著向我說了一句,此計甚毒,而後向皇上道,看來柳大人可望成為朝廷棟樑。再過了一段時日,我就做了丞相。」
「再而後……楚尋……」
我擰起眉:「我記得你曾說過,楚尋不是你安排的。」
柳桐倚嘲諷地笑道:「但和我親手安排的並沒有兩樣。楚尋曾是貢院中的官奴,他不堪打罵折辱,投河自盡,恰好被我遇見,我時常贈他書看,他的琴也是我教的。他聰明知禮,後來他姐姐將他贖出奴籍去做琴師,他向我道,我在朝中為官,被人知道和他結交並非好事,就不再來找我。再之後,我知道他做了王爺的身邊人,還曾去找過他,也被雲大人遇見過……」
所以才有雲毓故意讓柳桐倚與楚尋合奏之事。
柳桐倚繼續道:「……楚尋替我搜集了一堆懷王的罪證。雲大人曾對我說過一句話,算是說穿了我這個人——總是故作清高操控旁人,連讓自己做投名狀的膽子都沒有。」
我變色道:「那次行刺,難道是你和雲毓商量好,讓你做雲毓取信於我的投名狀?」
柳桐倚繼續向下道:「再而後,懷王被擒。我沒有安排臥底,讓雲大人去安排,雲大人安排了他自己做臥底,終於在叛亂時抓獲了懷王。輪到審訊時,我才登場……」
「那時懷王殿下什麼都認,什麼都招,可就在那時,我察覺出了有哪裡不對。除了雲大人與安王殿下所知的那些證據之外,其他罪證仍然一無所有,這並非一個謀反之人應該留下的東西。而且,懷王殿下那時候認得太多了。」
柳桐倚終於看向了我,他的眼神很空洞:「……正在那時,懷王殿下說要見我,我以為會有些線索,卻沒想到,居然是殿下在我面前服毒自盡……」
他握著茶杯的右手指甲泛出了青白色,卻扯出一絲淡笑:「所以……即便芹菜巷之事,我做過什麼……懷王殿下也什麼都不需要和我說。倘若那時懷王殿下真的死了,那我就算自我了斷也沒有顏面去地府。」
柳桐倚抬手按了按額:「我沒向懷王殿下說起這件事,也是在逃避把此事的前因後果和盤托出。可能殿下平日與我相處,會覺得此人故作姿態,實際是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實則整件事中,我方才是最齷齪的小人。」
我不禁道:「然思你……」
柳桐倚接著道:「可能我們柳家多出這種人,一貫自詡忠良,卻比所謂奸惡更加不堪。昔日我先祖,因一已之見,用雙生兄弟調換幼帝,真正的本朝太宗皇帝就在關押懷王殿下的那間牢房內自縊。至祖父為相時,又屢屢為難先懷王殿下。再至今日的我。既非忠誠的臣子,也非坦蕩磊落的君子,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什麼東西,我無法再留在朝廷,這才辭官漂泊,改名經商。」
柳桐倚舉了舉杯:「商者多詐,唯利是圖,大約比較合我本性。」像喝酒一樣把杯中茶水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