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他驀地說出這句話,我驀地頓了片刻,心口處忽然動了動。

我說:「哦。」

柳桐倚依然捧著那本書:「雲大人奉旨在承州治水,即便得知聖駕在此,也理應是玳王殿下前來。皇上想見雲大人,或是雲大人有事要拜見皇上,待回京之後亦不遲……」

他說到這裡,就看著那本書,不再繼續了。

我道:「嗯。」

柳桐倚又還是捧著那本書。他盯著書,我盯著他,看他什麼時候轉過眼來瞧我。

柳桐倚很能堅持,我等了老大一會兒,他始終執著地把目光膠在書上,還翻了一頁。

我與他搭訕道:「你看得是什麼書?如此入迷?」探頭瞧了瞧,「黃曆?梅老闆是有新店鋪開張,要挑選良辰吉日?」

柳桐倚的神色極其迅速地變了變,只在眨眼間,可還是被我瞧見了。他神色自若地合上那本黃曆:「有些別的事情,要查查日子。」

我笑道:「方才梅老闆開解我的一番話頗有大理寺之風,我還以為在大理寺供職過的,都不大講究日子。」

柳桐倚道:「不講究的,唯有張屏。」

我轉著茶盅,再向他道:「方才梅老闆的話,我覺得很是,不知道梅老闆還有沒有別的見解,多多和我說一些。」

柳桐倚繼續神色自若地道:「還有……已經到了,卻不直接拜見皇上,這不是雲大人的作風。」

我這樣與他對視,一時五味翻湧。

柳桐倚說的事情我早就想到了。只是——

有什麼在我心裡一閃,我匆忙問柳桐倚道:「對了,書中常寫的易容面具,你見過實物沒?」

柳桐倚頷首:「見過……有幾樁案子,涉及所謂江湖人士,大理寺的物庫中還存有幾張。」

我再問柳桐倚,那他知不知道做一張面具要多長時間。

柳桐倚思索了一下:「當日先……我曾特意求證過。做一張面具極其費工夫,就算頂尖的製作高手,也要至少六七個時辰才能完成。」

我道:「有沒有可能日落時做,三更時完成?」

柳桐倚搖頭:「不可能,面具先要拓形,倒模,再根據模子製作面具,有些用人皮,但多數是用一種特別的膠脂。還要再晾乾修整,無論如何不可能再兩三個時辰內完成。」

我立時起身:「然……梅老闆,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靠近萬千山的官船,我有急事要到那艘船上去,越快越好!」

柳桐倚也起身,眼光在我臉上停了停,道:「好。」

萬千山的商船走在柳桐倚的船之前,中間還夾著大內侍衛的小船。

柳桐倚的船飛快接近萬家大船時,大內侍衛們一時以為我們這艘船上爬上了刺客,要行刺啟赭,險些動了兵刃。後來鄧覃帶人親自來搜了一圈,確定無事。這才准這艘船繼續接近,前方萬千山的船也暫且靠向岸邊停了下來。

我看那船肯停,先鬆了一口氣,在鄧覃和幾個侍衛的陪同下跳上了萬千山的大船。

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先迎了出來,我抓住他便問:「你們萬老闆的弟弟在何處?」

那管事的慢吞吞道:「爺問的可是道水少爺?他和我們家主人正在裡面陪早上過來的公子,爺可是來找那位公子的?」

鄧覃在我旁邊嘀咕:「當先通報,當先通報,當先通報……」

我只當沒聽見,向管事的說:「不是,在下是來找你們萬老闆的弟弟萬道水少爺。」這麼說著,就直接邁步進艙。

鄧覃和幾個護衛緊緊跟在我身邊:「當先通報,當先通報,當先通報……」

我瞅見方才在甲板上見到的一個小廝一溜煙向某處奔去,便緊跟而上,到了一扇門前。

恰巧那小廝正卡在門縫裡,我一把將門推開,只見啟赭、雲毓和萬千山正坐在椅上,另有一群舞娘僵立在房中。

啟赭挑了挑眉,萬千山笑著起身,都尚未開口,我大步走進去,一把抓住雲毓的手臂。

雲毓本還坐在椅子中,便站起來,一雙眼睛直望向我道:「何事?」

我道:「自然是找你有事。」

雲毓的嘴角微微揚起:「哦?究竟何事,要趙老闆……」

我湊近他耳邊,低聲道:「隨我出去。這裡不方便。」一把扯了他就走。

雲毓的身體頓了一下,便由著我扯出了房間,出了船艙,到了甲板之上,雲毓終於住了腳:「再走就是江裡了,你到底要帶我到何處去?」

我道:「你跟我跳下去算了。」

雲毓的神色頓了頓,微笑道:「那可不好,我水性不怎麼樣,做水鬼的滋味不好受。」

我道:「其實我也不會水,就是看淹死之前,你我誰先開口說實話。」

雲毓再瞧瞧我,道:「那時候一張嘴,水就灌進來了,還說得出話麼?」

我道:「在心裡邊說,也能聽見。」

雲毓再笑道:「這門江湖功夫可能是趙老闆看了什麼傳奇書新學的,我沒看過,不會用。這艘船上有靜室,柳桐倚的船也未必有它可靠,不然,還是去那裡說話罷。」

我道:「也好。」

我到了船上,鄧覃等人考慮皇上的安危,便將啟赭迎到了柳桐倚船上。

啟赭離開後,幾艘船都繼續緩緩前行。

雲毓引我到了一間艙室內,左右隔空,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雲毓問我:「酒還是茶?」

我想了一想,道:「酒吧。」

雲毓笑了笑,喊人拿了上好的花雕來,插上房門,酒香縈繞艙內,雲毓斟上了酒,問我:「此時可以說了吧,趙老闆找我何事。」

我道:「我來找你,就為了說一句話。隨雅,我喜歡你。」

雲毓拿杯子的手頓了頓,放下酒杯,定定地看我。

我道:「這些年我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我以為我忘了前塵舊事,但還是忘不掉。騙什麼騙不了自己。我以為你當初只是騙我,可在承州時,你為什麼要到我那裡,昨夜你又為什麼出現。人生苦短,魂魄輪回尚不可知,可能只有這一世。不能再欺心下去。所以——」

雲毓神色莫測,介面道:「所以你讓柳桐倚行快船追到這艘船上來,又說要我和你一道跳江,又說出這番話?」

我握住他的手腕:「隨雅。」

雲毓望著我的眼,扯了扯嘴角:「我不信。」

我皺眉:「為何?難道要我挖出心來你才信?」

雲毓嗤笑道:「這種村夫都用爛了的話,懷王殿下的玩笑可夠有趣的。」

我擰著眉毛望著他,索性一把將他拉起來,看准了他的唇便壓了下去。

雲毓的身體在我的懷中又僵硬了,我不管不顧地去撬他的牙關,雲毓片刻有了回應,身體漸漸放鬆了一些。

我鬆開他,緩了口氣,低聲道:「現在,你信了麼。」

雲毓依然神色叵測地看著我,吐出兩個字:「不信。」

我道:「為什麼?」

雲毓慢慢道:「你為什麼要給我那顆藥?」

我心中跳了跳。

當年,在臨要造反的時候,有一回雲毓來找我談心,和我說道,這番舉事,不知能否成功,倘若失敗被抓,定然會受盡世間酷刑,不如早做點準備。

我當時心中涼了一下,問他,有無做準備。

雲毓道,有自然有,還掏了個藥瓶給我看,裡面裝著極其厲害的毒藥,我看他滴了一滴在石桌上,那石面就嗤嗤地冒泡。

我立刻和他道,你這個不好,喝了有點受罪。拉他到我的臥房中,從暗格裡取了兩枚藥丸給他看,說,這是我特意命人調配的秘藥,包准吃下去就咽氣,而且快速不痛苦,堪稱絕品。

我就把他瓶藥扔了,找了個瓶子把兩丸藥中的一丸裝進去,贈給他,以作備用,雲毓鄭重其事地收了。

雲毓冷冷地看著我:「的確吃下就見效。速度真快,藥效真好,我拉得一天一夜沒離開恭房。」

我的手卻冒出了涼汗:「你……你為什麼要吃那個?」

雲毓面無表情道:「我這人,平生不愛欠債,是我哄了你入局,我理應賠一條命給你。只是,」他在冷笑一聲,「我以為,你要和我說,我連償命都不配。」

他再冷笑兩聲:「我當時想,實在不必如此,王爺你這樣的忠義功臣,死後肯定會封神,我這種人,死了一定下地獄,就算真的人死有靈,你我也碰不見。」

我突然之間,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雲毓,雲毓,你到底是怎樣的人。

我到底要怎樣才看得透你?

雲毓又看看我,神色又一變,卻是無奈地笑了起來:「之後,我瞧見了那張紙條,多謝開導。」

我本是害怕抓雲毓時沒找到他之前他想不開,所以在那只藥瓶裡做了點手腳,瓶膽的夾層中,有我寫的一張字條——

通一通則心通萬事通

雲毓歎了口氣:「我真的想不通,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怎麼會自己尋短見,你直到三年之後,有人在柳桐倚的商戶中見到了你,上報朝廷,我方才知道,原來你竟果然是裝的。」

我本已計畫好一切,卻不想又出現意外,心中混亂一片。

我凝視著那雙眼:「雲毓。」我現在已不知道自己是誰,懷王景衛邑?不是。趙財,也不是。

我輕聲道:「隨雅,喊我一聲承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