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夏雨靡靡。
我坐在窗邊,看外面煙波湖色,有一種難言的情緒,縈繞在心頭。
我與然思在一起,已經兩三年了。
一直過得挺好的。
然思的個性好,做什麼事情,都不急不躁。真的在一起過日子,我方才發現,其實我與他相同的喜好挺多。
都喜歡吃鹹吃辣,各處遊山玩水,丈人是西山紅葉生的事情,後來我也知道了。
那些還沒來得及刊印的秘本我都看了。柳老太傅真非同常人,這麼個古板老頭子,居然生得出我丈人那樣的兒子,才有這樣的然思,便宜我撿了個寶。
我跟然思就這麼恩恩愛愛地過日子,可能是人總有點不知足的劣根性……
我就覺得,我和然思在一起,太和順了,和順到沒有波瀾……就好像少了點啥。
比如中午我想吃火鍋,他會說他也想吃。
他說他今天不想出門,恰好這天我也懶得動。
再比如,做那些事情的時候,不管,何時,何地,他都沒有二話。
不會說亭子不夠隱秘,是否會被人看到。
不抱怨山坡上不乾淨,不會推開我說,夜晚的庭院中太涼,能不能回房……
我們都是和和美美地從開始到結束。我問他有沒有太過分,他都不說什麼。
他淡定與我一起沐浴,淡定地睡覺,還不忘記把亂丟的衣物歸置整齊,淡定地被我抱著,到了第二天早上,淡定地起床。
總之,就是,時時刻刻都那麼淡定……
我有意趁他忙著處理生意事的時候去滋擾。
奪下他的帳本和筆,他既不會推開我,也不會說別鬧,甚至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是抬手把桌上的硯臺茶盞之類挪挪位置,然後就是我想幹啥幹啥……
事後。他整好衣衫,把東西歸位,重新坐在桌前,好像剛剛不過喝了杯茶。
我旁敲側擊地問他,然思啊,你有沒有覺得我哪裡不好?
他便笑一笑說,沒有。
我問,真沒有?我這人毛病很多。
他說,大約是我的毛病也很多,所以我不覺得你毛病很多。
我就不再問了,心中更加寂寞。
柳桐倚,柳桐倚,不知道是不是名字起得出了問題。他從來都不會說「不同意」。
喜歡的東西,他不會吃很多。
不喜歡的東西,他也不會吃很少。
卯時起床,兩更就寢。
早上喝清粥,晚上喝淡茶。
我覺得,我在他眼裡,說不定就是早上的那碗稀粥,晚上的那杯淡茶。
我連他喝醉酒的模樣,都沒見過。
然思說他不擅長喝酒,很容易醉。
我每每不懷好意地引誘他喝,一兩杯之後,他總放下杯子,道,真的不能再喝了。
然後繼續吃飯。
今天中午,也是這樣。
我在窗邊坐了一時,去午睡。
閉上眼回憶起當年。
酒醉是最容易顯露出真性情的時候。
楚尋喝醉了就哭,邊哭邊笑邊問我,王爺,你說我這種人算什麼。
我說,你是本王的阿覓,別的什麼也不是。
他便笑得越發大聲。
雲毓喝醉了嗜睡,讓他去床上躺他都不耐煩,我要攙他去睡,袍子都被他扯爛過。
就連啟赭,也在我面前醉過。
揪著我說,叔,其實朕心裡很苦。
我說,叔知道,做皇帝哪有不苦的。然後夥同小宦官費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哄上龍榻。
到得第二日,我還不得安生,必要被傳召。
「朕昨日與皇叔共飲,後來似乎醉了,不記得什麼了。」
我非常肯定地說:「臣也醉了,亦不記得什麼。若有失態之處,請皇上恕罪。」
我那皇侄這才露出一絲兒的笑,把這一頁掀過。
但就這樣,也比柳桐倚醉都不醉一次好。
我景衛邑一般不執著於某樣事情,但要執著了,就非把它做成不可。
下午,我就出去到市集上逛,竟真被我尋到一件好物。
一個番子老漢挑著擔子在市集上賣一種酒,據說是他們番國的秘釀好酒,我嘗了一口,味道與新打出來的椰子漿差不多,但,據說,後勁極足。喝得一斤酒的好漢,五杯之後,都要醉倒。
我大喜,掏出一錠銀子:「老丈,這擔酒,我全要了。」
二
晚上,我讓人把晚飯擺在臥房的外廂中,支開左右,只剩我和然思兩個,對面而坐。
我道:「你與他們談事情,忙了一天,晚飯我讓弄了些好菜,恰好在市集上遇見有賣這種番邦的果漿,和椰子漿一個味道,說是酒,但我嘗了,沒什麼酒性,你不好酒,喝這個看看是否合意?」
然思接過那一琉璃碗「椰子漿」,嘗了嘗,我問他:「好喝麼?」
他笑了笑:「新鮮椰漿的味道,在此處能喝到,真難得。」
我昧著良心說:「我知道你喜歡椰子,特意把一擔子都買回來了,多得是,慢慢喝。」
然思又笑笑,沒說什麼,只是垂眼喝那個「椰漿」。
看著他剛才的笑容和目光,我心中忽然有些罪惡。
不行,不可心軟,我只是想看看然思不淡定地模樣。這也是為了日子更有情趣,能讓我倆更加恩愛和諧。
我想像了一下期待中然思醉酒不淡定的樣子,以及之後的他在我懷中的那樣這樣……屋中頓時更加熱了,我的心好像此時的燭火那樣搖曳。
然思自然沒有發現我的澎湃與搖曳,他放下琉璃碗,開始吃菜。
我特意把一碟辣菜放在他常夾菜的位置,用足了蜀地剛運來的辣椒汁,饒是他能吃辣,估計也難降得住這個味道。
果然,他吃了一筷菜,頓時端起那碗「椰漿」,喝了一些。
我說:「這個菜是不是太辣了?快吃些青菜。」替他添了一塊綠蓉小餅熗菜心。
他吃了眉頭微微皺了皺,我趕緊跟著吃了一口,假惺惺地說:「怎麼這麼鹹?」
於是他又喝了一口「椰漿」。
我跟著給他夾了鹽焗雞、辣油螺螄、醬雲腿……夾菜的時候我的手有點抖,如果不是好脾氣的然思,換第二個人坐在這裡,估計就會拍下碗問我:「到底是廚子想齁死我,還是你想齁死我?」
但是然思他沒有,他只是問:「今晚的飯菜為何口味有些重?」
我恬不知恥地說:「哦,可能是老孟喝多了,沒放好調料。」
然思就不再說什麼了,只喝又喝那碗「椰漿」,我本指望他喝幾口醉了,沒想到,他居然把一碗喝完了。
喝完之後,他把琉璃碗放在一旁,開始喝粥。
我不動聲色地打量他,發現他神態很正常,像以往一樣冷靜,並沒有什麼異樣。
難道,那番邦老漢騙了我?
我下午明明拿兩個小廝試驗過,同樣大小的碗,半碗,他們就醉成泥了。
還是說,然思的酒量其實比我想像的好……
他根本喝不醉?
我正在思忖,一隻不知從哪裡鑽進來的蒼蠅嗡嗡地飛到桌面上,盤旋縈繞。
然思抬起眼,微微皺眉,一股勁風挾著寒意從我臉頰邊擦過。
撲!蒼蠅被一根筷子釘進了我身後的牆壁。
我僵硬地轉頭,看看那根筷子,再看看然思。
「你……你……」
然思看著我,嘴角微微揚起:「怎麼,想問問我醉了沒有?」
我一時有些混亂,只得笑:「你怎麼……會功夫?」
然思慢條斯理地拿起手巾,擦了擦嘴:「小時候看多了書,就想實踐實踐,練過兩天。」
他拿起桌上的一個空碗,用手一掰,嘎嘣,碗變成了整整齊齊的兩半,斷口平滑。
再一拍桌角,砰喀,桌角斷了。
屋中更熱了,我的衣衫黏在後背上。
「平時,沒見你使過……」
他拍拍椅子扶手,嘩啦啦,扶手碎成了幾塊:「我那時候是偷偷喝酒練的,只有酒醉的時候才使得出來。所以,我輕易不敢喝酒。」
我記得丈人曾經寫過一本關於醉俠的書,估計就是然思練功的根源……
我說:「啊?看來這個椰漿……還是有些酒醒的,你要是醉了,就快些睡吧。」
然思看著我,眼神深不可測:「今晚不是你故意要讓我醉?你想要做什麼,現在可以做了。」
我的冷汗像下雨一樣嘩嘩流淌。
是了,我險些忘了,然思他曾做過大理寺卿……
我擦了擦額頭:「那個,然思,我只是……」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很無趣。我這個人,是太死板了。」
我立刻說:「沒有,然思,我就是想……」
他抬手:「行了,你不必辯解。其實,我也一直覺得,我和你,並不合適。所以我不知道,我和你,究竟是否應該在一起。但因為我喜歡你,一次兩次的,我還是回頭找你……明知道你會覺得我死板無趣,還是和你在一起過……」
我的心好像被什麼狠狠捏住,又鬆開。
然思,他說,他喜歡我……
他說了,他喜歡我……
他站起身,取出一張紙,拍到我面前,喀喇,桌子裂了一道縫。
「這是雲毓的住址,他和萬千山,雖然行蹤不定,但每年的七月份,都在此地避暑。」
我心中一涼,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然思……」
他冷笑一聲,截住我的話頭:「有些事情,實在是你自己作出來的。雲毓是你的親堂侄又何妨?哦,呵呵,我知道了……你真心喜歡的其實是……」
我抓住他:「我喜歡你。」
他緊盯著我,搖頭:「我不信。你問我你是否哪裡有問題,並不是你嫌自己,而是嫌我。我知道,我們脾性不合。勉強沒有幸福,你還是應該去找和你最合適的那個人,那些你自以為的障礙,拍碎它,就不是障礙!」
砰,桌子的半邊垮了,菜碟湯盆飯碗稀裡嘩啦砸了一地,幸虧我吩咐過下人,天塌了也不要進來。
我腸子都悔斷了。
然思啊,我是嫌我們兩個太合了,我不就是想找點情趣麼?那些陳年老賬為什麼又被翻上來了?
他歎了口氣:「但,我不明白,你今天晚上為什麼要灌醉我?是想聽我酒後吐真言?現在我都說了,就此一刀兩斷吧。」
一把殺豬刀,突兀地捅進我的心窩。
「椰漿」我也喝了兩口,微有些醺醺然,口舌跟不上趟,我一把箍住他:「除非我沒命了,否則,一刀兩斷,你休想!」
他盯著我:「為什麼?」
我也不想辯解了,所謂行動勝過語言,我徑直扯開他的腰帶。
他笑了一聲,嚓,我的袍子裂了:「一刀兩斷之前,我要做點事。不然我虧了。」
我和然思惡狠狠地咬在了一起,也分不清是誰先咬得誰。
從外間折騰到裡面的床上,等衣服都沒了的時候,我正欲……事情突然有了點微妙的變化,然思一把撈起了床頭的軟膏,他的手,順著我的老腰慢慢往下……
我大驚:「我都一把歲數了……柳大俠,不如我們從長計議?」
喀喇,床頭的欄杆斷了一塊。
……
之後的事情,我就不想提了。
反正,總之,後來,我撐著剩下的一口氣和他說:「然思,不管你信不信,後半輩子,沒有你,我活不了。你要是想要我的命,就和我一刀兩斷。」
他眯眼看我:「真的?」
我說:「要是不信,你就和我一刀兩斷試試。」
他搖搖頭:「你一向東倒西歪,我真不敢信。」
他一掌拍在床頭,喀喇,床頭的欄杆又斷了一塊:「但我信。」
三
第二天上午,我踉蹌起身,然思坐在外間的桌邊看書,桌上放著一杯茶,茶煙嫋嫋,他站起身:「醒了?早飯我讓他們備著,雖然快晌午了,還是要用一些。」
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我頭疼欲裂,揉了揉太陽穴。
「我昨天晚上,做了個怪夢。不知怎麼的,渾身像散架了一樣。」
然思微微笑道:「哦?什麼夢?」
我想起那個夢,打了個寒顫,實在是太不著調了,這麼溫柔,這麼好脾氣,這麼斯文的然思怎麼可能……
我攬住他的腰,趁機低頭親了一下:「不必管了,一個昏夢而已。」
小廝進來送飯,早見慣了我與然思膩歪,手腳麻利地擺上飯菜,我在桌邊坐下,倒吸一口冷氣,冷汗頓下。
然思在嶄新的桌邊,我身旁坐下,那麼溫柔,那麼溫柔地和我說:「這兩天,飯食會寡淡些,你且忍一忍……」
他再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小瓶;「濟世堂的靈雪膏,等飯後,我再幫你用一些……」
喀喇,這次是我手裡的碗砸了。
吃完飯,我到了後院,讓人把那擔「椰漿」倒了。
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敢讓然思醉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