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程振雲收拾好工位,向接班的意大利人Marsella點點頭,走出了值班室。七千平方米的探測器在他腳下鋪展開,盡頭與草甸相接。宇宙射線每時每刻都在其中綻開花火,送來銀河深處的信息。

  天色將曉,夏季多雲的天氣難得破開了一線陽光,高原的風將程振雲襯衫衣角吹得獵獵作響。他背著雙肩包走到草甸中,草葉上還沾著昨宵的雨水,草色青青,頗為可人。程振雲也不講究,席地而坐,抱出了筆記本。

  實驗中心的無線網只覆蓋到室內,這裡沒有網絡,亮起的屏幕上是已經緩存好的郵箱頁面。陌生的郵件地址,沒有標題,正文是一句彷彿調情又彷彿真心的問話。

  「雲老師,我很想你,你還好嗎?」

  程振雲很好。

  他坐了兩天火車進藏,同車廂的是一群信佛的修士。善男信女們虔誠地唸佛茹素,手腕上戴著重重佛珠的小女孩兒望著他天真爛漫地笑。凌晨路過青海湖,整個車廂都是驚呼聲和快門聲,夾雜著薯片袋子因為氣壓而爆開的聲響。

  他在拉薩下車,路過廣場上熙攘的遊客和旅遊團的白哈達,換乘去羊八井的班車。班車停在軍人服務站門口,站台上執勤的軍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程振雲把胸牌掛上,拖著行李站在路邊等觀測站的車來接。

  夏季天氣總也不好,遠山隱沒在雲層裡,路過的卡車司機隨性地朝他們揮手。程振雲回頭望了一眼服務站。他們已經下班了,正在躬身將卷閘門放下。程振雲問:「有充電線嗎?」那穿著制服的男人便一揮手,大聲道:「麼有麼有,下班了,都麼有了。」

  Marsella習慣性地遲到。她瞧見程振雲,很興奮地叫道:「哇哦,程!太好了,你又被派來值班了!我想吃西紅柿打滷麵!」她把實驗室的車停在路邊,探頭對程振雲笑得開朗颯爽,臉頰被曬出了高原紅,瞧起來十分可愛。

  程振雲聳聳肩,拖著箱子跟過去:「你不介意把早餐當晚餐吃的話,可以。」

  程振雲在宿舍安頓下來,隔壁是晚班的雲南大學博士生,再加上夜班的Marsella和單獨住在走道盡頭的值班站長,這四個人就是現在觀測站宿舍裡的全部人口了。

  高原上氣壓低,普通燉鍋幾乎不可能把菜做熟,做得好吃更是有難度的事。他們早就吃膩了鎮上食堂送的外賣,Marsella又跟程振雲搭過班,知道他做飯拿手,死活催著他下廚,程振雲便去做了一頓羊肉燜飯。

  席上四人邊聊邊吃,其樂融融。程振雲留心瞧了一眼擺在桌面上的手機,除了他之外是三台品牌各異的安卓。他就不問了。

  次日程振雲值白班。值班室裡,枯燥的數據在事例顯示上轉化成電磁簇射流光溢彩的圖像,等待被重建為銀河深處某個璀璨的射電源。

  輪白班不用打亂生物鐘,還有站長做後備力量,遇事不用慌,唯一不好的是下班時剛好過了鎮上商店的關門時間。程振雲拜託夜班的Marsella幫他去鎮上買充電線,代價是拿他接下來一週的白班跟她的夜班交換。

  程振雲捏著這根價值一週白班的充電線,終於救活了躺屍三天的手機。他沒去翻那鐵定已經被擠爆的未接電話列表和短信箱,直接撥通了項真的手機。觀測站信號不好,他沿著小路走到了信號塔附近。風聲錚錚,雨絲悄然淋在傘上,無星無月。

  項真在哭。程振雲能想像他哭得一臉亂七八糟的樣子,他見過許多次了——很不好看,與梨花帶雨我見猶憐之類的褒義詞隔了一個星系的距離。程振雲本不該為此感到心疼或憐惜。

  可是他說,項真,我也想念你。

  程振雲這樣講著,唇邊就溢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雨絲被風颳進傘簷之下,他的衝鋒褲褲腳沾了泥土,鞋面也濕了。他微一側頭,目光虛虛落在雨幕裡模糊不清的群山與長路,踩在泥濘草甸與漫天風雨中,只覺得心情平靜安寧。

  程振雲對著那封郵件看了一會兒。他可以現在去宿舍連上網絡回覆郵件,也可以就這樣置之不理,項真昨晚剛剛哭過一場,沒道理再為此發作。

  程振雲這樣想著,手上卻已經再次撥通了項真的電話。

  今天是週一,項真上午沒有課。這人作息習慣向來很好,此刻應該已經晨跑回來了。

  項真很快就接了電話,聲音輕快歡喜:「雲老師!」

  程振雲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翻到前一封郵件,為著其中措辭嘴角一彎。他問項真:「張乾說他把我郵箱給了一個在找我的『彪形大漢』——是你吧?」

  項真鬱悶了:「……我只是高,沒有很『彪』啊……」

  程振雲不與他爭論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他的手指點回那封沒有標題的郵件:「後來那封郵件是你發的?」

  項真聽起來頗為不解:「咦,雲老師昨晚打電話過來不是因為收到郵件嗎?」

  「只是想你了,」程振雲盯著地面上一株粉色的小花,也許是格桑花。他向來不擅長這些——花或者道歉,「手機充電線斷了,路上也沒有網絡,聯繫不到你。項真,對不起。」

  項真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程振雲耐心地等待回音。他本意是像平常一樣與項真保持聯絡,充電線的問題應該算作不可抗力。他只是……他沒想過出差還需要專門報備,更沒料到項真會驚惶至此。

  一陣風捲起遠處的經幡,穹窿之上,密雲被吹散,陽光徑直灑在高原的土地。程振雲從背包裡揀出來一頂遮陽帽戴上。他聽到項真喚他:「雲老師?」聲音帶著些微的不確定。

  程振雲應了一聲。

  項真憋了一會兒,感慨道:「雲老師居然會道歉……我好驚訝。」

  程振雲疑惑道:「你本想要求我永不出錯嗎?還是你覺得我不肯認錯?」

  項真啞然。

  程振雲望著被朝陽鐫出金邊的雲層,平靜道:「你總是把我想得太好。」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項真說:「對不起……」

  程振雲挑起眉。

  項真說:「我是不是給雲老師太大壓力了?這回也給你添麻煩了吧?我都找去你學校了……會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啊?雲老師,我不會這麼一驚一乍了,你別嫌我煩。我會改的。」

  這些句子像是被含在喉嚨裡醞釀了很久,程振雲能聽出項真的憂慮與決心,彷彿他應答一聲,項真就會自此遮掩掉所有的不安,用一種更安全可靠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

  「隨便你,」程振雲想了想,答道,「這樣也很可愛,我並不覺得煩。」

  項真:「……雲老師,我真的好喜歡你哦。」

  程振雲平淡地「哦」了一聲。項真總是喜歡強調一些他早就知道的事實。

  觀測站的生活平靜安寧,但絕非是與世無爭的,畢竟窮學生程振雲不論身處何地都得按時更新觀星博客來掙點兒零花錢。

  沒有項真時不時爭奪注意力的幼稚行為,他這個月的稿子準備得很快,就著超新星爆發的課題寫了好長一段抒情文字——都是套路。程振雲雖不喜歡,卻也必須承認這樣套路的寫作反而比使用精準而乾癟的數據科普效果更好。

  程振雲的那一群天文愛好者粉絲早已習慣,對此沒什麼意見,唯一有意見的那位,當晚就打了電話過來。

  「『SN1006就像蝴蝶將翅膀蓋在世人眼前』,」項真在電話裡十分委屈,「天吶!這麼浪漫的情話!雲老師居然寧願對星星說也不對我說!」

  程振雲說:「你是玫瑰色眼鏡。」

  項真:「?」

  程振雲沒有解釋。西藏仍然使用北京時區,天黑得晚,長庚綴在天際若隱若現。他望著那顆明亮的行星,疑惑道:「你打電話來就是為了跟一顆死去很多年的星星吃醋嗎?」

  ……當然不是。

  項真輕咳一聲,有點兒不好意思:「我下週一生日哦。」

  頓了頓,他小小聲問道:「雲老師什麼時候回來?可以見面嗎?」

  畢竟雲老師還在出差,項真這樣主動地要求見面,的確是強人所難了,話說出口時便流露出忐忑與幾分不明顯的期待。

  程振雲冷淡道:「不行。」

  項真被噎個半死。

  程振雲彷彿能聽到項真心碎的聲音。他微微勾起唇角。

  項真收拾好碎了一地的玻璃心,若無其事地問:「雲老師在哪兒出差呢?」

  程振雲說:「羊八井。」

  「?在哪兒?王府井附近?」

  「西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