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程振雲送完李巍張乾便往項真家開。

  程振雲最近忙著開題報告,已有半個多月沒出過校門。項真心中萬分想讓雲老師留宿,話語都落到了舌尖,又默默嚥了下去。他握住了雲老師的手腕。

  「雲老師,我們去那邊的咖啡廳好不好?」項真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程振雲的小臂,「我有話跟雲老師講……如果雲老師同我回家了,我也許就捨不得講了。」

  項真說的咖啡廳在他們訓練營附近。夜深了,又是工作日,客人寥寥無幾。項真握著雲老師的手推門彎腰進去,只驚動了門口掛著的那一串葡萄風鈴。

  項真從前來過幾次,熟門熟路地選了最深處的雅座,給雲老師點了一杯草莓牛奶,自己要了一份咖啡。布藝沙發軟綿綿的,昏黃壁燈下,世界彷彿失去了稜角。

  項真與雲老師相對而坐,咖啡的苦澀氣味蔓延在這一角。項真看起來一切如常。他專注地看著程振雲,眼神軟得像棉花糖。

  程振雲拿小匙攪著他那杯牛奶,牛奶匙偶爾碰到杯壁,敲出「叮」地一聲脆響。項真被那聲響催生出了隱約的焦躁。人的一生那麼短,有什麼會變?可明明才半個月時間,一切都已經面臨著改變。

  項真絞緊了手指,低聲道:「雲老師,我陪你去意大利好不好?」

  程振雲聞言一怔。他放下牛奶匙,疑惑道:「你確定嗎?」

  項真沒答話,沉默地盯著咖啡杯出神。

  程振雲搖了搖頭:「項真,你不知道我要去哪裡,要去多久;你甚至不知道我想不想去。」

  項真卻說:「我知道的。」

  他的目光凝固在咖啡杯,裊裊熱氣逐漸逸散。室內溫度太低,他有點兒冷。

  「我知道雲老師要去意大利。去一年。那邊有更好的指導教授,有更好的設備。這樣才不會埋沒雲老師。」項真抬起眼,很溫柔地望著程振雲,「我只要知道這些就夠了。」

  程振雲的眉頭慢慢蹙起:「項真,你不知道。」

  「INFN有很多,」程振雲說:「可是北京有你。」

  空調風口在項真背後,程振雲起身過去撥偏了風向,與他並肩而坐。他今天穿一件印了公式的深色T恤,襯得手臂白.皙,骨骼纖瘦好像項真一用力就能折斷。

  項真挽住雲老師的手,十指相扣,無意識地把玩著。程振雲任他捏了一會兒,反手將項真的手掌包在掌心。項真常年打籃球,手掌寬大,程振雲的掌心撫在他掌骨指骨連接處,項真便安靜下來。

  程振雲說:「項真,你說我不要低估你,你也不要高估我。我喜歡星星,卻並不是因為崇高的理想選擇天文學。我與任何人都沒有區別。截至今天,我的文章報告全部燒掉,對世界不會有任何影響。但哈勃望遠鏡是因為一個人做到的嗎?不是的。1%的靈感會降臨到1%的人身上。有10,000人研究同一個課題,那人類極有可能出現群星閃耀的盛況;只有10個人在汲汲營營,也許人類就與真相擦肩而過。這才是我做天文的原因。」

  他很少講無關星星的長篇大論,此時那些未經雕琢的話語卻像水一樣流暢地傾瀉。他 說:「項真,你明白嗎?我對這世界不是獨一無二,對你才是。我有一百種為星星發光發熱的方法途徑,卻只有一種方式愛你。不要因為預估我的反應而選擇退讓。你在低估你自己。」

  程振雲目光平靜地與項真對視:「項真,你比你以為的更重要。」

  他掌心裡那隻手微微一顫,又恢復了平靜。

  長久的沉默。

  項真被看得心頭慌亂,低頭啜了一口涼到半截兒的咖啡,苦得一齜牙。程振雲瞧著他的窘態,微微揚起了眉。風鈴聲響起,有加班的自由職業者離開,窗外廊燈明滅,而他們誰都沒有分出絲毫注意力。

  然後項真問:「雲老師,INFN在哪裡?」

  程振雲從背包裡抱出了筆記本。

  李巍沒有明確對程振雲提起過,具體事宜他便也不清楚,只知道是INFN的一所合作院校。合作組的網站上意大利語彷彿亂碼,郵箱裡一年前的抄送只有聊勝於無的幫助。自這樣的資料裡,項真與他的雲老師窩在咖啡廳的角落,一點點規劃斟酌,一點點拼湊著未來的藍圖。

  程振雲為開題報告忙活的日子裡作息很不規律,到這個鐘點已經是睏了。項真在記事本上寫好了長長的備註,剛想回頭徵求雲老師的意見,便發現雲老師拿起了飲料單在研究咖啡。

  項真抽走飲料單,捏一捏他的手指,低聲道:「雲老師,你睡吧,我再看一會兒。」他讓程振雲睡在沙發上,自己找店主借了條薄毯。雲老師講話總不近人情,合上眼卻顯得格外柔軟甜蜜。項真低頭親吻他側臉,心中漸漸有了決定。

  趕在午夜之前,項真記錄下了最後一個網站。咖啡已經徹底涼透,他一口灌下去,苦著臉收拾好東西。

  程振雲還在睡。項真沒捨得叫醒他,蹲下.身將他背了起來。

  咖啡廳離項真家差不多三公里,他背著雲老師一步步走著,想了許多許多,千絲萬縷,又不知從何開口。

  夏末夜晚的溫度已經降下來,晚風在他耳邊打了個旋兒,項真看到訓練營的夜間球場還亮著燈,少年人站在三分線上練習投籃。推車不知怎麼倒下了,橘色的籃球滾了一地。

  項真便說起了籃球。

  項真說:「我對籃球,最開始也沒有很喜歡,只是因為個子高就去加入了籃球隊,到很後來才漸漸察覺出趣味的。」他笑了笑,「只有打球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很厲害很有用。顧瑜可以安心做股東做管理,我不行,我還是想摸球。」

  項真側頭看著伏在自己肩膀的雲老師,心中歡喜又惆悵。他嘆氣道:「我對籃球都沒有那麼喜歡,現在也離不開,更何況雲老師對星星呢。雲老師願意為我留下,這可真是太好啦,但我卻不想揮霍。」

  項真說:「雲老師,你去意大利,你去唸書。你別擔心我。就一年,我可以的。」他頓了頓,小聲地補充:「這不是放棄,我只是——」

  只是什麼,他一時半會兒卻也不好措辭。項真在心中排演了幾遍,又續道:「我希望雲老師開心。」

  項真將雲老師背得更穩些,感覺雲老師的額頭抵在自己肩膀,軟綿綿的額髮貼著項真的脖頸,撓得他心頭一片柔軟。短短三公里,他減慢速度也只走得半個多小時,到家門口時竟很是惆悵。

  項真的鑰匙包同錢包一起塞在了雲老師書包側兜,他背著雲老師,不好動作,只好讓右手臂以一種極度彆扭的姿態往下夠,感覺肩胛都要拗斷。他剛剛夠到一半,便聽到一陣鑰匙的響動——程振雲掏出鑰匙包遞到了項真手上。

  項真凝固在當場。

  他尷尬道:「雲老師什麼時候醒——」

  話沒說完,就被雲老師從背後扳過了下巴,很睏倦又很溫柔地吻了吻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