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著笨重的大箱子,艱難地走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
四周都是大山,郁郁蔥蔥地長滿了各色樹木,空氣中充盈著草木香,晨起的霧氣尚未散去,但陽光已經透過樹枝,斑斑駁駁地照在小路上。天空似乎特別的高,顏色是碧藍,帶著一股子清透爽朗的勁兒。
這已經是八十年代初的中國了麼?
沿著山路走不多遠,終於到了山腳。路邊種著一色兒的大楊樹,也不知種了多少年了,每一株都枝繁葉茂。
抬頭望去,山路沿著小河道在前面不遠處拐了一個彎,轉彎處是一棵大槐樹,擋了大部分的視線。
近處則是一片破破爛爛的大房子,泥巴糊的牆體已經剝落了一大半,卻依稀還能辨認出上頭粉刷的幾個大字「毛澤東思想萬歲」「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應該都是早些年留下來的。
正盯著牆上的標語瞧著,忽然察覺到不遠處有人朝這邊走過來,我趕緊回頭,果然瞧見個身穿藍色夾襖的大媽,下身穿著同色的布褲子,腳上踩著一雙黃膠鞋,手裡頭還拿著桿旱煙袋,走幾步還吸一口。
走得近了,她臉上的神情也清晰可見,皮膚是古銅色的,臉頰帶著兩塊酡紅,眼睛裡卻是我們那個時代所沒有的平和。
「大媽,請問這裡是下南窪不?」我趕緊快步走上前,擠出笑容問道。
大媽眨巴眼著盯著我上下打量,黑紅的臉上透出和藹的笑意,「這裡是陳家莊,下南窪在南邊,距俺們這兒好幾十裡呢。大妹子肯定是走錯了方向,去下南窪不經過俺們這兒。」
這天殺的章老頭!
幾十裡山路,這不是要我的命麼?
大媽似乎也看出了我沒那麼大本事能連走幾十裡路,熱情地招呼道:「大妹子是從城裡來的吧,瞧瞧,長得比畫報上的姑娘還俊。你要是不嫌棄,就跟我進莊子,先吃頓飯再說。那下南窪子遠得很,光靠兩條腿,只怕天黑你也趕不到。趕明兒等老車把式來了,讓他趕車送送你。」
我可正是求之不得,也不推辭,笑呵呵地應道:「那就打擾您了。」
「客氣啥,出門在外,還不都是你幫我,我幫你。」大媽說話時又伸手過來幫我提箱子,口中還小聲喃喃道:「真是城裡人,連個箱子也做得這麼花哨。」
我訕訕地笑,這已經是我能找到的最樸素的箱子了,總不能學著人家兩塊布弄個包袱出來吧。
大媽力氣大,左手提箱子右手持旱煙,健步如飛,我再後頭使勁兒追。幸好來之前特意換了雙軟底皮鞋,要不這會兒可真夠看的。
沿著小河一直走,過了一座石橋就可見一片低矮的茅草房,三三兩兩地分布在這片窪地裡,家家戶戶都有院子,零散的木頭樁子圍成籬笆,院子中央都乾乾淨淨的,靠牆的地方放著各式農具,大多都說不出名字來。
時不時有貓貓狗狗從籬笆口探出腦袋來朝我們看,偶爾「汪汪——」叫兩聲。一路上不斷地遇到村裡的人,都黑瘦黑瘦的,穿得極樸素,不是膝蓋上破個洞,就是袖口補個補丁,但每一個都滿臉笑容,眼睛裡閃著平和而堅定的光。
大媽一路跟人招呼過去,自然有人問起我,大媽就仰著臉大聲道:「人家城裡來的妹子,要去下南窪。我見她一個人,就招呼來家裡吃頓飯。」
「城裡姑娘啊……」
「那還用說,你瞧瞧那一身衣服,上回吳家二妹子從縣裡來穿得也沒這麼好看。」
「……臉那麼白,手那麼細,一看就是沒幹過活兒的。」
「是讀書人吧……」
大媽領著我走了小半裡路才終於到了她家,也是同樣的農家小院,屋前的坪碾得平整,房子只有兩間,外頭也用泥巴糊著,窗戶開得小,從外頭看過去屋裡烏漆嗎黑,根本看不清裡頭的擺設。
「進來坐進來坐,」大媽掀開門簾子引我進屋,一路引到裡屋的炕頭上,一屁股坐下,又拍了拍身邊的空地,大著嗓門道:「坐這裡,坐這裡。」
屋子裡倒是沒有外頭看起來那麼黑,牆上糊著舊報紙,炕頭上鋪著席子,再在上頭擺了個四四方方的小桌子。大媽把鞋一脫,一收腳就盤上了炕。
我打小在南方長大,對這些東西只覺稀奇,見大媽人爽快,我也不作那忸怩之態了,索性跟著把鞋脫了,像模像樣地學著打了個盤腿兒。
「哎喲——」大媽盯著我的腳道:「嘖嘖,這城裡姑娘就是不一樣,你看看這襪子,白花花的,俺們鄉下人連見都沒見過。」
大媽穿著一雙布襪子,烏鴉鴉的顏色,瞧著好像是自己手工做的。聽她這麼一說,我趕緊去拉箱子,從裡頭翻出一雙新襪子來,道:「大媽喜歡,那這襪子就送你一雙。」
「這可不行!」大媽堅決地將東西推回來,一臉嚴肅地道:「俺帶你回來吃飯可不是貪你的東西。這襪子一看就是精貴貨,怕不是要好幾毛錢一雙呢,俺們鄉下人用著浪費。」不由分說地應是把襪子又塞給了我。
「你先歇會兒,我去廚房把餅子熱一熱。」大媽做事風風火火,話一說完人就下了炕,套上鞋子就出了房門。
屋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一時有些不能適應。
環顧四周,這屋裡除了火炕外,就只有一個齊人高的大櫃子,許是年頭久了,油漆掉了大半。四周的牆上都糊著舊報紙,北邊的牆上還貼了張毛主席的畫報,下面寫著「毛主席萬歲」五個大字。
窗外是大媽家的院子,一群半大的雞崽子繞著場子裡到處跑,東邊還辟了塊小菜地出來,種了些菜。有一種正爬著籐,就是還沒結,我也不曉得到底種的是啥。
看了一會兒,大媽又進屋了,一手端著一個大海碗,大聲招呼我吃早飯。
一只碗裡裝著一疊黃燦燦的餅子,不曉得是什麼做的,聞著一股子焦香,另一只碗裡則是湯,有青菜有蛋花兒,上頭還飄著幾滴油。
這年頭,人雞蛋都捨不得吃,攢起來換錢花的,這大媽頭一回見我就請我喝蛋湯,不能不說她實在是實誠又好客。
我這會兒正好餓了,先跟她道了聲謝,然後抓了塊餅子就著蛋花湯送下去。一只餅子就撐得胃裡頭滿滿的了,大媽生怕我外道,還一個勁兒地讓我多吃,罷了見我撐得直翻白眼,才連連搖頭道:「你們這些讀書的,吃飯都用筆筒子裝。幸好不要下地幹活兒,要不,剛下地肚子就要餓了。」
我只是「嘿嘿」地笑。
吃飽喝足了,兩人圍坐在桌邊嘮嘮嗑,大媽自然地問我去下南窪幹啥子。
這說辭我是早就想好了的,當下就回道:「其實我是去找人的。」
說罷,就將早准備好的話一一說給她聽。大媽聽罷了,一時皺起眉頭,想了半天才道:「妹子說的那個金雲初是不是白白淨淨戴副眼睛,後來去趙家做了倒插門女婿的。」
我萬萬沒想到幾十裡外的陳家莊還有人認得金明遠的老爸,趕緊點頭應道:「可不就是他。我也是今年上半年才得到了消息,一聽到這事兒,我姥姥就使勁催我過來找人。可臨走前她老人家又害了病,在床上一躺就是兩個多月,最後還是沒能熬過去。她老人家臨走前一再叮囑我,一定要把我表哥和他娃兒接走,也好認祖歸宗。」
按照章老頭的說法,這會兒金明遠他爹已經過世了,家裡頭就剩三歲的孤兒金明遠,不,這會兒應該還叫趙明遠來著,之後才被他表舅給抱了過去的。我琢磨著而今農村裡頭窮,家家戶戶又都是好幾個孩子,金明遠的表舅想必也不是很願意養著這小的,只要花點錢,只怕他不放人。
「那就是了!」大媽長吁短歎,一副同情之色,「妹子你來晚了一步,那金老師兩個月前已經過了。」
「什麼!」我一骨碌從炕上跳起來,作出衣服又驚又恐的神情。
大媽同情地道:「我家裡頭那老閨女就是嫁到下南窪的,所以那個金老師我也見過的。77年的時候他跟下南窪趙家三丫頭結的婚,沒一年就得了個男娃兒。只可惜好人不長命,那兩位都苦命得很,一前一後地都走了,就剩下個三歲的小娃兒。趙家就三丫頭一個女,其余的都是表親,他們隊裡就讓三丫頭的表哥把孩子帶回去,可你那表嫂子卻是個潑辣貨,死活不肯,後來還鬧到了公社裡,把娃兒往公社院子裡一丟,滿地地撒潑。最後還是劉書記出面,讓大隊把趙家房子分給了他們,這才罷手。」許是想到了那孩子的慘狀,大媽的眼睛開始發紅。
「那可怎麼辦?」我咬牙道:「不管怎麼說,我也得把我那苦命的外甥接回來。他們要房子就拿去,我又不要,只要把孩子給我就行。」
「那個潑婦心腸最壞!」大媽道:「她要是曉得你是那娃兒的姑姑又特意來尋他的,肯定會把娃兒藏起來訛你的錢。要不,等我們家老頭子回來了,我們再好好議一議,想個法子把那娃兒抱回來。」
既然大媽願意幫忙,我當然樂意又感激。不管怎麼說,我對於這裡都是個外來戶,就算真拿著錢去找那潑婦,也不一定能順利把孩子帶回來,說不定還會打草驚蛇。
跟大媽說了一陣話,一會兒外頭來了客,是附近的村名過來瞧熱鬧的,說說笑笑地擠了一滿炕,甚至還有兩個大嬸端了些吃食過來,都是自家地裡產的瓜果什麼的,雖不貴重,但在這會兒連自家溫飽都剛解決的情況下實屬難得了。
我來的時候做了好幾張假證,考慮到日後辦事方便,身份證上寫的地址是北京,所以大伙兒一問我是哪兒人,我就說從北京來的。這下可不得了,滿屋子的都急轟轟地問起毛主席之類。好在我念大學在北京待過幾年,回答起來游刃有余,直把大伙兒說得一臉向往。
中午在大媽家裡頭歇了一覺,下午跟著她在附近轉了轉,等到天擦黑的時候,大叔回來了。
這陳家莊裡大部分村民都姓陳,要不也跟陳家有些關系。這家裡頭的男主人在老陳家排行老三,村裡頭的人都喚他陳三叔。陳三叔應該是去外頭趕集回來,牛車上放著幾只空筐簍,隨著車□轆聲一晃一晃。
大媽只生了三個閨女,而今都嫁了,現在家裡頭就只剩兩老,屋裡著實有些冷清。見家裡頭來了客人,陳三叔也是分外熱情。晚上大媽把我的事兒說了,陳三叔一聽,立馬上了心,拍著胸脯道:「大妹子你放心,這事兒包在俺身上。俺明兒就去一趟下南窪,幫你把孩子抱回來。」
陳三叔這麼仗義,我心裡頭熱活活的,想了想,趕緊從箱子裡翻出一瓶酒來給他倒上。陳三叔原本還想推,結果一聞到那酒味兒就動不了了,砸吧著嘴喃喃道:「這酒真香。」
大媽則小聲嘟囔著道:「我說這箱子咋這麼沉呢,裝得東西還真多……」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