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早,陳三叔兩口子就領著我直奔下南窪。
陳三叔原本不想帶我去的,說是路不好走,怕把我給顛了。後來見我實在堅持,才跟三嬸使了個眼色。一會兒三嬸把我拉到一邊,小聲道:「大妹子要去也行,就是你這一身衣服太扎眼了,這要是一進村兒,怕不是全村的人都來看,得換一換。」
我哪裡還有更「質樸」的衣服,最後還是拿了大媽一件舊襖子裹在外頭,又換了雙黑布鞋,這才跟著他們倆上了牛車。
這一路果真如陳三叔所說,顛得我的屁股都快成了四瓣兒,好在這牛車通風好,到底沒有暈車。
快到晌午才趕到下南窪,一進村就有人過來跟陳家二老打招呼。
「三叔三嬸又來看閨女呀?」
「這妹子是您家親戚呀,長得真白淨。」
還有人死命地朝我臉上看,我趕緊低下頭,伸手在車板上摸了把灰,一轉頭抹在臉上。三嬸在一旁瞧著嘿嘿直笑。
這下南窪子似乎比陳家莊要富裕些,村民們不像陳家莊的那麼黑瘦,不過也許是因為金明遠的表舅和舅母讓我先入為主有了不好的看法,總覺得他們不如陳家莊的村民那麼樸實。
牛車一路走到了陳三叔的閨女家院子,三嬸一聲吆喝,屋裡馬上有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出來迎,瞧見大叔兩口子,頓時眉開眼笑,招呼道:「爹、媽,你們來了!」
陳三叔招呼著我一起進屋,外頭看熱鬧的也想湊進來,被三叔閨女關門攔在了外頭。
一進屋,三嬸就把我們的來意說給她閨女聽。她閨女一聽說事關趙家潑婦,立刻應下,道:「那個潑婦又貪又懶,平日裡啥活兒不幹,就喜歡占人便宜,對牛娃子也凶得很。我們隊裡頭,誰不罵她。既然鍾家妹子過來接人,俺當然要幫你,那牛娃子跟了你有吃有穿的,俺們也算積德了。」
她一口一個牛娃子,我愣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敢情金明遠小時候的渾名叫牛娃子。
三叔他們一家子合計了一陣,一會兒三叔閨女點點頭,道:「我這就出去傳話,正趕上今兒大早趙家老大去了縣裡,那潑婦可不是尋著機會把人送出來。我估摸著只怕三五塊錢就能把人抱回來。」
我生怕她為了點錢跟那潑婦談不攏,趕緊道:「錢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人得回來。他在那人手裡頭多待一天,就得多受一天罪,我心裡頭實在難受。」
三叔閨女笑了笑,朝我道:「大妹子放心,我省得。」說罷,就套上鞋子出去了。
過不了多久,三叔閨女一臉笑意地回來了,一進屋就朝我點點頭,小聲道:「你就等著吧,保管一會兒就來。」
果不其然,一盞茶都沒喝完,就聽到院子外頭有人高聲喚道:「海棠妹子在家嗎?」
「五塊錢?」我聽到這價碼牙齒都快咬碎了,這遭天殺的賤女人,五塊錢就能把外甥給賣了,不用說平時肯定根本就沒把那孩子當回事。幸好今兒來的是我,要真是個天殺的人販子,這孩子一輩子都給毀了。
我壓抑著心中的憤怒不敢探身去前頭看,生怕被那潑婦看出什麼不對頭來,只悄悄朝三嬸子點了點頭。
三嬸子會意,轉身去了前院,卻不急著回話,慢條斯理地道:「這樣吧,你先把孩子抱過來瞧瞧,要是相中了那自然好說,若是相不中,那俺們也不虧你,給你一塊錢的辛苦費。」
那女人趕緊應了,轉身就朝外頭跑,不一會兒,就瞧見她抱著小小的一團過來了。三嬸子把人接下,不滿意地小聲嘟囔了一句,「怎麼這麼瘦。」
那女人尷尬地笑了笑,不做聲。
爾後幾聲腳步響,門口一黑,我抬頭看去,只見三嬸抱著個娃兒進了屋,小聲道:「這就是牛娃子。」
這麼冷的天氣,連我都穿著襖子,可這孩子卻穿一身破破爛爛明顯大了一號的單衣,腳上沒有穿鞋,髒兮兮的露在外頭,手腳都凍得發紫。再看他個子小小的,看起來哪有三歲,臉色蠟黃滿身污泥,一張小臉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小條,也更顯得那雙眼睛愈加地大,眼中全是驚恐,縮手縮腳地蜷在三嬸懷裡,根本不敢看人。
這孩子,真是太可憐了。
「這——」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我心裡頭一酸,眼淚嘩地就掉下來了,喉嚨裡發不出聲,只趕緊伸手把他接過來一把抱住。
「你們姑侄倆先說說話,我去外頭應一聲。」三嬸道。
我忽然想起錢的事兒,趕緊起身從錢包裡掏出一張五塊的紙幣遞給她,又道:「三嬸,真是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對了,能不能麻煩海棠姐幫我燒點熱水,我想給孩子洗個澡。」
三嬸低聲應了,轉身出門。
等屋裡只剩下我們兩個,我這才又蹲下身子仔細打量這孩子。
「明遠,小明遠。」我柔聲叫他的名字。小家伙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嘴巴依舊緊緊抿著,怯生生的樣子。
「小明遠,我是你姑姑,我特意過來找你的。所以,不要怕,我會好好照顧你。以後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了……」
不管我如何說,小家伙卻依舊不肯開口。我心裡頭知道,他這是有心理陰影了,一時半活兒肯定打不開心結,雖然有些黯然,但也不急躁,只轉身從扳指裡找了一整套的衣服鞋襪出來給他換上。
洗澡的時候小家伙很乖,睜著一雙大眼睛時不時偷瞄我一眼。我只當沒瞧見,依舊樂呵呵地給他搓泡泡。
等洗好了給小家伙換上乾淨衣裳,又找出剪刀來幫他把亂糟糟的頭發修了修,一番整飾下來,連海棠大姐都險些沒認出他來。三嬸則笑道:「這城裡姑娘就是不一樣,出個門還帶香皂。不過這香味兒可真好聞,比上回你七嬸子從供銷社買來的香多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裡頭卻是暗自警醒,這一兩次也就算了,要是次數多了,難保三嬸不會看出什麼蹊蹺來。等回去安置好了,定要再安排安排,假裝去城裡添置東西,以後也要解釋屋裡那一大堆物件的由來。
因海棠大姐說指不定明遠表舅什麼時候回來,生怕再出變故,所以我們一行連午飯也沒吃就匆匆地走了。好在早上出門前三嬸帶了幾個餅子在身上,每人分了兩個先填著肚子。我空間裡倒是有不少零食,蛋糕餅乾牛肉乾,連牛奶都有,就是怕三嬸懷疑,沒敢拿出來。
連吃了兩天的面食,我已經有些受不了。到底不是北方人,這面食偶爾吃個一兩頓還能說是圖個新鮮,可要天天這麼下去,只怕過不了幾天就得崩潰了。於是回程的路上,我十分委婉地問起公社裡有沒有大米賣。
三嬸笑道:「大妹子真是城裡人,俺們這裡不種稻子,哪裡有大米。公社的糧倉裡頭也只有麥子呢。」頓了頓,又道:「聽說大米飯怪香的,俺活到這麼大一把年紀都還吃過。」聲音裡不乏遺憾之意。
大米我有的是,空間裡頭堆成山,可問題是,我要怎麼不被懷疑地拿出來。
天擦黑的時候我們才到陳家莊。
因為這裡還沒有通電,村民們又節省,不到全黑絕不點煤油燈,所以一路過來都黑乎乎的。不過三叔兩口子都習以為常,我怕小明遠害怕,就一直小聲地跟他說話。
一到家三嬸就去廚房忙活了,三叔則去喂豬喂雞,出去了一整天,這些牲畜們也都餓得直叫,豬崽子關在豬圈裡倒還好些,只是「啊啊——」地直叫喚,那幾十只雞就跟見了親人似的哄地將三叔團團圍住,叫得那個熱鬧。
今天的事情雖說順利,可畢竟還是提心吊膽地過了一整天,到這時候有些累,這會兒見了院子裡熱熱鬧鬧的樣子,心裡頭忽然豁然開朗起來。低頭看小明遠,他雖然還是抿著嘴不說話,但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院子裡跑來跑去的雞崽子們看……
趁三叔三嬸都忙著,我偷偷地從空間裡掏出一包小蛋糕,撕開了包裝遞給小明遠,小聲道:「先吃著,啊。」
小明遠躲閃了一下,忽然抬頭看我,眼睛裡說不出是什麼情緒,眨巴了幾下後復又垂下眼瞼,長睫毛蓋在眼瞼上,一顫一顫的。
我正准備再好言好語地哄哄他,他忽然伸手接過蛋糕,一轉身逃進屋裡去。我起身追了兩步,忽然想起什麼,停下了腳步。
晚上吃的面疙瘩湯和饃饃,熱乎是熱乎,就是兩天沒吃肉,我這一向無肉不歡的人開始受不了了。
吃飯的時候三叔問我以後怎麼打算,我想了想,覺得現在帶著小明遠進城並不明智。雖說我兜裡頭揣著不少假證,可聽說這時候對城裡戶口管得嚴,估計不好上戶。倒不如先在陳家莊住著,把戶口的事兒解決了再說。
斟酌了一下後,我回道:「不瞞三叔說,其實我昨兒一來陳家莊就喜歡上這裡了,山清水秀景色也好。小明遠年紀小,要是我忽然帶他進城,怕他一時半會兒適應不了。所以,我想先在陳家莊找個地方住下,等他大些了再說。」說罷,又趁機把給我們兩個上戶的事兒提了一下
「我們村兒是好呀。」三嬸一聽我誇陳家莊,馬上歡喜起來,高聲應和道。
三叔卻考慮得多些,悶頭喝了一大口面疙瘩湯,才沉著臉低聲道:「大妹子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到底是城裡人,要是真把戶落在了我們隊裡,以後要轉出去就難了。你是個文化人,真願意在我們農村待著。」
我笑道:「看您說的,哪兒不是待呀。城裡也沒什麼好的,說不定再過幾十年,城裡人還一個勁兒地想往鄉下奔呢。」
城裡真沒什麼好的,交通擁堵環境差,想吃點什麼水果蔬菜都不新鮮。反正我又不是正經重生,過個十幾年就得回去的,也不圖什麼創業賺大錢,哪兒舒服就在哪兒住著。這麼一想,越是堅定了要在陳家莊扎根的決心。
見我言辭懇切,三叔終於放心,又換上了一副歡喜的神情,跟我熱熱鬧鬧地嘮嗑。又說明兒早上就帶我去找大隊長,把上戶的事兒給辦了。
我又問他抱養小明遠要辦什麼手續,想明天去縣城裡一道兒辦了,另外也買些生活用品。還有住的地方也得另外尋,這三兩天的還能在三叔住暫住,可既然決定要在這裡住下,自然要做長遠的打算,總不能一直占他們家的地兒。
三叔說隔著他們家三戶就有個小院子,是以前下鄉的知青住過的,前有院後有塘,地方不小,就是好幾年沒主人了,怕是得好一番整飾。至於抱養的手續,說是鄉下地方抱來了就抱來了,把明遠記在我名下就是,那些手續聽都沒聽過。
可我還是不放心,要真是那邊真心實意地放的人也就好說,可萬一明遠他表舅找過來,到時候可就麻煩了,說到底,我這姑姑的身份到底不可靠。想了想,還是決定明兒去縣裡一趟,再說,這不是還得「買東西」嗎。
晚上我和小明遠睡一屋,他還是有些不適應,晚上吃飯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我也不逼他,洗了手臉後幫他脫衣服,重新換上睡衣。因為是照著現代孩子的個子買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大了許多,袖子和褲腿兒都長了好一截兒,寬寬松松地耷拉著,倒是顯得更可愛。
小家伙還是有些拘謹,但是很顯然他對這身漂亮睡衣很感興趣,一會兒左看看,一會兒右摸摸,眼睛裡透著些探尋又歡喜的光芒。
我幫他把衣袖和褲腿都卷好,抱過來狠狠親了他一口,小聲道:「小明遠真可愛。」
他的臉上頓時漲得紅紅的,嘴唇一動一動,似乎有些高興又有些羞澀。
「睡覺吧。」我吹滅了燈,一轉身將他抱在懷裡,小心翼翼地蓋好被子,安然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