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等等,等等。」
我風風火火地往前頭走,劉隊長急急忙忙地在後頭追,「我說你…脾氣怎麼這麼大呀,我哪兒得罪你了。哎,你等等……」
他到底人高腿長,三兩步就趕到了我前頭,一把將我攔住,這會兒再沒沉著臉了,一副客客氣氣有求於人的樣子,「剛才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別氣,這,我跟你賠不是了,行不?」
既然人家都道歉了,我也沒必要再端著,不過我可真沒說假話,「我可不是跟你生氣,真有事兒,得去供銷社買東西,一大堆呢。今兒還得趕回去,要不家裡頭孩子得哭鬧了。」
「你要買什麼東西我陪你去,回頭看了病我再親自開車送你回去。對了,你哪個公社的?」他這會兒還真是一臉誠懇了,看來這患老寒腿的人和他關系不一眼,不是親爹就是親媽,要不就是老丈人。
「您有車嗎?」我笑了笑,有些不懷好意地問道。這才八一年呢,公安局就給隊長級別的配車了?
「這個你別管,保證把你送回去。」劉隊長拍著胸脯道。
男人說話一口唾沫一口釘,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自然信他。再說了,我連供銷社在哪兒都不知道呢。
兩人一說好,先去供銷社買東西。出門前三嬸給了我好長一個單子,全是要買的東西,我自個兒再添了一大堆,一進門兒我就直接把單子給那售貨員了。
說起來,這時候供銷社的售貨員可拽了,我進門的時候就瞧見她們扎堆兒地湊一起聊天呢,一旁有個老農民買東西叫了半天人家也不理。不過一見我們進來,人家態度馬上就不一樣了,不知道到底是劉隊長那身虎皮披得好,還是被我這一身羊毛呢子大衣給震的。
那售貨員一邊開單子一邊跟我寒暄,不一會兒就試探性地問我這身衣服哪兒買的,多少錢。我牛B哄哄地道:「也不貴,就六十多港幣,朋友在香港帶回來的。」
那售貨員臉都綠了。劉隊長在一旁呵呵直笑。
我可真沒糊弄她,說六十多港幣還少了呢,明明是六百多買的。
等把東西置辦齊全了,劉隊長讓售貨員拿了個大麻袋,所有東西往裡頭一扔,隨手就扛在了肩上。你還別說,帶著個男人逛街就是這點好,免費勞力。
「完了吧?」他問。
「還沒呢,」我道:「你知道屠宰場在哪兒,我得去買點豬肉。」
這會兒輪到他臉綠了,「大老遠地跑縣城裡頭買豬肉,你可真夠能折騰的。」
我一個勁兒地笑,「那不是正好今兒進城了麼,再說,我要是去公社買,一次把豬肉全買了,別人怎麼辦?」
劉隊長氣得直咬牙,「你打算買多少?」
「明後天村裡人幫我修房子,伙食得跟上,也不買多了,百二八十斤總得要。要不,就直接要半頭豬得了。說不定人家還能送我一副下水。」
劉隊長好半天沒說話。
去屠宰場的路上遇到了劉隊長的同事,他趕緊背著東西上前去打招呼,不一會兒,就空著手一個人回來了。這家伙還真會利用資源。
有他引路,我順利地買到了豬肉,整整半只,足足一百三十斤,砍成二十多斤一條條的裝了兩麻袋。好在劉隊長力氣大,一邊肩膀一袋,咬著牙扛了出門。才走了不多遠,就瞧見有輛綠吉普朝我們直按喇叭。劉隊長趕緊卸下東西,快步朝那輛車奔了過去。
不一會兒,車上就下來個年輕人,幫忙把豬肉抬進了後備箱。
「上車吧。」劉隊長滿頭大汗地朝我喊了一聲,揮揮手。
這家伙沒騙人,還真能弄到車。
小車穩穩地往前開,一直到一個兩層樓高的小院子外頭停下。劉隊長朝我示意了一下,我趕緊下車。
瞧這院子裡的布置,這患者怕不是一般的人。這年頭,在城裡能有個小院子不難,可有棟兩層樓高的院子就不容易了。
進了院子,馬上就有個中年婦女迎出來,朝劉隊長叫了一聲,「濤濤,回來了。」瞧這話裡頭的親熱勁兒,一准兒是他媽。原來劉隊長全名叫劉濤濤呢。
「我請了個醫生,過來看看爺爺的老寒腿。」劉隊長臉紅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劉媽媽滿臉疑惑地看了我幾眼,顯然並不認為我有那麼大本事。不過到底沒說什麼,笑著道:「快進屋吧,你爺爺剛才還在跟你韓叔下棋。你先去跟他打聲招呼。」
劉隊長應了一聲,招呼我隨他一起進屋。
屋裡布置十分樸素,客廳裡靠北邊牆放著幾個笨拙的大櫃子,瞧著有些年歲了,中間地方擺著一張木制沙發,上頭的墊子洗得發了白,還有幾處修補過的痕跡。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子正坐在沙發上說話,聲音高,嗓門大,眼睛還瞪得滾圓,一看就是脾氣不大好的樣子。
「回來了?」老頭子瞥了劉隊長一眼,高聲道:「又從哪裡請來的庸醫,不是說了我不吃藥的嗎?」
「爺爺——」劉隊長祈求地喚了他一聲,老頭子卻不理,把頭偏到一邊去,跟旁邊一直笑呵呵的中年男人說道:「小韓,別理他,我們繼續說我們的。」
這老頭子真是——
「不吃藥可以,不喝酒就不行了。」我開口道。以前在家的時候,沒少跟著爺爺出診,也沒少遇到過這樣脾氣倔強的老頭子,自然曉得怎麼跟他們打交道。
「啥,喝酒!」老頭子馬上扭過頭來兩眼放光地瞧著我道:「小丫頭你說我能喝酒,好好,你肯定本事大。」說著又朝劉隊長高聲吼道:「我早就說了喝酒沒事沒事,你們還偏攔著。現在沒話說了吧,人家醫生都說能喝酒。」
我見劉隊長被老頭子吼得都快哭起來了,心裡頭直笑,但還是出聲打算道:「酒是能喝,不過得適量,而且不能亂喝,一定得喝我給您老人家配置的藥酒。」
「原來你小丫頭片子哄我的,那藥酒喝得有啥意思,一點酒味兒都沒有。」老頭子頓時氣急敗壞,聲音裡沒有了先前的歡欣。
我道:「您放心,絕對有酒味。要沒酒味兒還真治不了您的老寒腿。不過再怎麼說,您也得讓我先看看您的腿,這樣才能對症下藥。就算是我有祖上傳下來的方子,也不能隨便亂用。」
老頭子這回倒是沒拒絕,嘴裡嘟嘟囔囔地道:「有酒總比沒酒強。」
我仔細地看了他老人家的腿,又問了疼痛時的症狀,心裡頭有了數。這都是年輕時受傷沒好好治落下的病根,一時半活兒也治不了。當下也不瞞他,把我的診斷一一地說了清楚,又道:「這風濕病最難治,要斷根是難上加難,但您老人家只要肯聽我的,保管今年就能過個好冬。」
老頭子沒說話,輕輕地哼了一聲,顯然拉不下面子應允。我反正就當他應了,轉頭跟劉隊長要了紙筆,嘩嘩地開了兩個方子給他,吩咐道:「都是用來泡酒的,第一個用來喝,第二個方子是外用,痛的時候直接擦患處。等過兩個月我再來看,看情況再換個方子。」
劉隊長趕緊接下,又鄭重地謝了。
我圓滿地完成了任務,客客氣氣地告辭。劉媽媽使勁兒留飯,我雖然肚子餓得厲害,卻沒好意思應。雖說今兒給老爺子看了病,可到底使喚了人家劉隊長半天,一會兒還得求他送我回去呢。
正和劉媽媽打著太極呢,外頭又進來一個中年男人,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戴著副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樣子,看起來像附近中學的老師。
劉隊長開口叫了聲「爸」,把我嚇了一跳。這人斯文清秀,怎麼看跟劉隊長那大老粗也不像呀。
先前屋裡陪著老頭子說話的老韓也出來了,瞧見劉爸爸,笑著道:「劉縣長回來了。」
這個樸素得就像個中學老師的中年男人居然是我們縣的縣長!我又被震到了。
吃飯的時候我都還有些恍恍惚惚的,在法院工作的時候沒少下縣,當然見過他們的排場,那個前呼後擁,簡直就跟古代時候的縣太爺似的,再對比一下面前這個人的樸實,還真是讓我莫名地感歎。這三十年經濟是發展了,可有些東西卻完完全全地丟棄了。
陳家莊離縣城並不遠,有劉隊長開車護送,不到一個小時就進了村。他這四個輪子的家伙什一進村子,頓時引起了村民們的圍觀,半大的孩子們到處亂蹦,嘴裡還高聲喊著,「快出來看小轎車了,四個輪子滾的。」
「哎呀,這是哪裡來的車?」
有村民透過窗戶瞧見了我,趕緊撒開腿兒去三叔家報信,「三叔三嬸,鍾家大妹子被人用車送回來了!」
這話說得,好像我是被人押解回來的似的。
吉普車一直開到三叔家院子門口,我們一下車,三叔三嬸就迎了出來,小明遠比他們倆沖得還快,一下就抱住了我的腿。我趕緊彎腰將他抱起來親了一口,又問了幾句乖不乖,有沒有聽話之類。小明遠使勁兒地點頭。
三嬸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湊到我身邊小聲地問道:「這是咋了,這是咋了?出啥事兒了?」
我哭笑不得地道:「沒事兒,東西太多,讓劉隊長送了一程。」又朝劉隊長揮揮手,道:「謝了呀,要不進屋喝碗茶再走。」說罷,又請三叔幫忙去後備箱卸貨。
劉隊長點點頭,默不作聲地幫著三叔搬東西。
等我們進了屋,大伙兒在外頭說了一陣話,這才慢慢散了。
三叔和劉隊長上了炕說話,我抱著小明遠跟三嬸去廚房燒茶,順便把今兒的事說了一遍。三嬸聽罷,又驚又喜地道:「大妹子你是大夫呀,那敢情好,俺們隊裡以後誰有個頭疼腦熱的就方便了。你不曉得隊裡沒個大夫有多不方便,以前生了病,大家都硬扛,實在扛不下去了才去公社隨便開點兒藥。那公社的赤腳醫生就會給人打青霉素,管他得什麼病。」
說著,又把我狠狠地誇了一遍,讓我實在不好意思。懷裡的小明遠則睜大著雙眼,一臉的孺慕。
三嬸又道:「小明遠以後可要好好跟你姑姑學,學大本事,有大出息,好好報答你姑姑。」
小明遠認真地「嗯」了一聲,仿佛真能聽懂她的話似的。
我不由得失笑,喃喃道:「我也不求他有多大出息,只盼著他好好長大,不要學壞,千萬要做一個良善的人。」
三嬸嗔道:「看你說得,小明遠多懂事的娃兒,今兒中午還幫我燒火來著。一整天都乖乖地跟著我,一點也不淘氣,我還沒見過這麼好帶的孩子呢。以後有你教,好好的怎麼會變壞。淨會瞎操心。」
我的姥姥誒,我可真不是瞎操心!
我心情復雜地看著懷裡的小明遠,摸了摸他柔順的頭發,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到底說什麼好。
小家伙敏感得很,似乎從我臉上看出了什麼,眼神變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我生氣。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小聲地道:「姑姑,我會很聽話,不會變壞。」
我的心好像忽然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震得胸腔痛。從接受任務的那一天起,我總是念念不忘他是二十九年後的金明遠,忘不了他的罪行,可這樣對一個可憐的孩子來說何其無辜。雖然我一直溫柔地對他,可是他這樣敏感的孩子是不是早已感覺到什麼了呢。
「我相信你!」我鄭重地回道:「我的小明遠聰明又正直,以後會成為一個男子漢,絕不會變壞。」
「我以後也要當醫生。」小明遠終於笑起來,一剎那,仿佛又太陽照進了屋。世界都變得亮起來。
「醫生——」我有些為難,當醫生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單是念書就得把人給念傻了。「這個以後的事兒,咱們以後再說,啊。」誰曉得他以後會對哪一行感興趣呢。上輩子他不是開公司開得挺順利的——哎呀呸,我又提上輩子的事兒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