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83年以後,一切似乎都順利起來。我們的野菜廠走上正軌後,劉江又繼續投身於其他的行業,做得有聲有色。陳家莊也漸漸發展起來,之後沒多久就修了路,拉了電話。83年下半年嚴打,小明遠的舅舅因盜竊罪被關進了監獄,被判了十年。雖說這樣有些不道德,可我心裡頭的確是送了一口氣。
陳家莊小學也越辦越大,從幼兒園到六年級都十分齊備,也陸續調了好幾個老師過來,於是我這個代客老師就算功成身退了,不過之後大家伙兒還是習慣性的叫我慧慧老師。
再往後,隊裡陸續有人買了電視機,娶媳婦的彩禮錢也大大地提高了。以前隊裡的小伙子娶個媳婦也就是幾身新衣服並二十塊彩禮,現在張口就是三十六條腿起碼。當然,隨著陳家莊的發展,再也沒有小伙子娶不上媳婦的事兒,倒是來了不少上門女婿,咱們這小莊子也越來越熱鬧起來。
我產生離開的想法是在1988年的上半年。
這個時候小明遠已經上了六年級,他比尋常孩子早上一年學,成績很好,如我所期望那般長成了一個正直誠實、英俊斯文的少年郎。
頭發修得短短的,臉上總是乾乾淨淨地帶著笑容,幼時的大圓眼睛開始拉長,眼尾有了上揚的弧度,看人的時候很認真,一眨眼,就有水墨畫一般的線條。
這個好看的小禍害,現在班上就有女孩子為了他搶座位打架,再過個幾年,不曉得還禍害多少女孩子,反正俺們隊裡的大媽大嬸們被他迷得暈乎乎的,張口閉口都是我家娃兒乖,以後會有大出息,就等著以後孝順我吧……
那一回大家又說起這事兒,結果來娘家竄門的桂花嫂子笑著道:「可別說,慧慧現在看起來哪裡像明遠姑姑,這不跟當初剛來咱們陳家莊的時候一樣麼,一點兒也沒變,就說是明遠姐姐大家也會信吶。」
大伙兒聞言紛紛點頭稱是,又連連感歎說我這城裡姑娘就是會保養,這都六七年了,模樣一點也沒變,還笑著打趣說我到底吃了啥,非讓我交代。
我的心噗通噗通地一直跳,臉上強自擠出笑容,心裡頭卻十分不安。
沒有誰比我更清楚,這一切並非我保養的緣故,不管是七年,甚至是十七年,我還會是現在的樣子。不會老去,不會改變,所變換的,不過是我的心境。
我現在對外號稱的年紀是二十九歲,三十歲以前的女人還能說自己保養得當,可再過七年,我還能用這樣的借口嗎?近四十歲的女人有著二十出頭的外貌,歷久不變,到時候不說別人怎麼說閒話,就連我自己都會不敢出門。於是,這麼多年一來,我第一次生出了要離開陳家莊的想法。
我不確定還得在這個世界待多久,明遠才十一歲,雖說現在的他又聰明又正直,可他到底還小,人生觀還沒有形成,甚至連叛逆期都還沒有到,他對我又太過依賴,我不敢保證如果有一天我忽然消失了他會變成什麼樣。
一下午的情緒都很低落,明遠一回家就發現了,主動去廚房做了飯,等我發現的時候飯菜都熟了。男孩子真的很奇怪,要麼就完全不會做飯,要麼就非常有天分,明遠顯然是後者,不管我做什麼東西,只要他看一眼就無師自通。有時候家裡來客人,他還會自告奮勇地來廚房幫忙,自然也贏得眾人的交口稱贊。
早上他出門上學的時候我們倆小小地吵了一架,起因是上個禮拜我感冒的事兒。我的身體一向還算不錯,大病不犯,但小毛病也不斷,隔三差五老感冒。明遠非說是我鍛煉得太少了,大早上就要拖著我出門跑步,我怎麼會肯,反對一陣無效,最後抱著被子發了火,他這才氣呼呼地一個人走了,連早飯都沒吃——不過我起床後發現床頭櫃上的餅乾盒子空了。
所以,雖說大伙兒老表揚他,可我覺得他完全沒有小時候可愛了。現在的明遠,就是個囉囉嗦嗦的,愛管閒事的小老頭——雖然我不敢在他面前這麼說。
吃晚飯的時候,我把想離開的事兒跟明遠提了提,他猛地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裡滿是疑惑,「怎麼忽然要走,這裡,這裡不是很好嗎?鎮上也有中學,大河他們不都在鎮上中學念書嗎?」
我當然不能說因為我怕別人把我當成怪物,雖然他以後也會慢慢發現這一點,只得拿出事先准備好的說辭,不外乎城裡的中學師資更好,中學有多重要之類……明遠皺著眉頭看我,過了一會兒,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點點頭,繼續埋頭吃飯,「都聽姑姑的。」他這麼回答。
順利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還有一大堆的理由沒有說呢。
既然准備去城裡,那就得早早准備。縣城離陳家莊太近,等於沒搬,當然要排除,剩下的問題是到底去H市,還是去省會S市。去S市當然有好處,最起碼有劉江在,找學校和找房子都有人幫忙。可問題是,我不是特意要躲著他們的嗎。
後來仔細一想,就算我們真躲去了H市,也不可能完全不見劉江的面。雖說我不管公司的事,可每個月劉江都會回來跟我「匯報」。他現在是我們陳家莊有限責任公司的老總,而我算是投資人之一。其實他完全可以拋開我一個人單幹的,卻偏偏沒有。有時候我會覺得他是不是對我有某種特殊的感情,可他從來不說,我也就只能當做不知道。
最後還是定了S市。
鄉下孩子要去城裡念書不容易,單是學校就不好找。劉江打聽到省城一中每年都會在全省范圍內額外招一批品學兼優的學生,不過要通過加試,競爭非常激烈。每年應試的考生有好幾百,最後招錄的不過三十個人。
可除了這個途徑,我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劉江倒是能找人幫忙,可我實在不想每件事都麻煩他,最後還是決定讓明遠去考一中。
明遠在班上的成績雖然一直遙遙領先,可我們陳家莊小學才多少人,所學的東西也都局限於課本。幸好這幾年我沒少給他補課,大部頭的小說看了不知多少本,還會說基本的英語,我覺得,他還是很有能力跟城裡的孩子們競爭一下的。
我跟明遠說了這事兒,生怕他有壓力,還使勁兒安慰他道:「沒事兒啊,咱就去試試,考不上再說。反正也沒什麼了不起,就當去玩兒。」
明遠特別奇怪地看著我,十分不解,「姑姑,為什麼不好好考?」
「啊?」
「姑姑不希望我考中嗎?」
怎麼會?可我不是擔心他壓力大麼。那我們親子教育的書上不是說要給孩子減負嗎,這娃兒還這麼小,萬一被壓壞了咋辦。可看我們家娃兒這反應,他好像絲毫沒有這方面的想法,似乎——還嫌壓力不夠似的。
「好好考。」我面無表情地摸了摸明遠的小腦袋瓜子,說。
明遠皺起眉頭,「姑姑,別老摸我腦袋,我不是小孩子了。」話雖這麼說,可他還是沒有把腦袋躲開,認命地任由蹂躪。
「你丫翅膀長硬了是不是?」我一伸手捏住他的臉死命地捏,這破小孩兒,什麼時候開始學會跟我頂嘴了。小時候眨巴著眼睛乖乖地叫我姑姑的小明遠去哪裡了,是不是他給藏起來了。
明遠被我捏得嗷嗷直叫,被壓迫的農奴奮起反抗,一邊躲一邊大聲抱怨,「姑姑,你真是一點也不淑女,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啊呸——
這不是咒我麼。俺在2010年的時候就老被家裡人念叨說砸手裡頭了,現在還被這小屁孩兒咒,不要命了。「哇哇——」一聲怪叫,我揮著雙手撲上去,非要這沒上沒下的小屁孩好看,讓他曉得這個家裡頭是誰當家。
只用幾招,捏臉捏胳膊,明遠迅速投降,「女王陛下,請你饒恕我的罪過,我再也不敢冒犯您的權威,您的仁慈將普照大地……」他還沒說完,我們兩個都笑得倒下了。然後,劉江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我們一大一小捂著肚子起也起不來的樣子。
六月底,明遠小學畢業,劉江開始在S市幫我們找房子。
這些年下來,我每年都能從公司拿到分紅,鄉下又沒有花錢的地方,所以攢下了不少積蓄。這時候房子又不貴,買套小院子應該不在話下。
七月中旬,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我帶著明遠一起來到省城參加一中的加試。
雖然還是1988年,可這時候已經顯現出後世擇校時的壯觀場景了。學校大門口擠得滿滿的全是人,家庭條件好些的由家長騎自行車送過來,大多還是步行。到了大門口就被門衛給攔了,千叮嚀萬囑咐地作最後的交代。
相比較起來,咱家的娃兒還算淡定的,一點也沒有來參加考試應有的緊張,像個沒事兒人似的盯著四周的考生看。他倒像個巡考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