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我這話,明遠哧溜一下就躲到沙發另一頭去了,緊拽著衣服一副誓死不從的模樣。
「幹嘛?」我不明白他怎麼就這麼激動了,不就是擦個藥麼,至於這麼大驚小怪?我想了老半天,終於開了竅,敢情我們家娃兒終於長大了!我說怎麼讓脫個衣服就把臉紅得跟關公似的。
一想到這孩子也許以後跟我沒那麼親了,我心裡頭就有些怪怪的,有種難以描述的情緒堵在胸口裡,憋得難受。也許這是所有家長們都會經歷的階段,從小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寶貝蛋兒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朋友甚至喜歡的人,開始叛逆不再聽家長的話……不能不說,這種感覺特別不好。
可我也曉得現在不是難過和抱怨的時候。
男孩子從什麼時候開始叛逆?十四五歲還是十六七歲,可我們家孩子早熟啊,要是十一二歲就叛了,我可要如何是好。更何況,男孩子什麼時候開始發育來著,變聲啊、長高啊,還有那個啥……看來我得去書店買本教材來學習學習了。
我把紅花油放在茶幾上讓他自己擦,然後默默地回了屋。明遠在後頭輕輕地叫了我一聲,我沒理他。
我的心情很不好!
我的壓力很大!
要把一個孩子帶大真的不容易,更何況還得教好他。沒帶過孩子的不曉得這裡頭的苦,要把一個那麼小那麼軟,嗓子嫩嫩的怯生生的孩子養大成人多麼不容易,更何況,還得小心翼翼地讓他不要學壞,讓他成為一個正直善良、內心強大的人——我連自己都可能做不到呢。
我爬到床上發了一會兒呆,腦子裡亂亂的,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隱隱約約聽到門口有腳步聲徘徊,一會兒停在我門口,一會兒又走開。我心裡頭憋著火,把腦袋埋進被子裡就當聽不到。過了許久,外頭隱隱約約傳來他怯怯的聲音,「姑姑,你幫我擦下藥好不好,後背我擦不到。」
我賭氣不理他,盯著床頭的鬧鍾看,足足過了三分鍾,才起身去開門。
明遠靠在門框上眼巴巴地看著我,小眼神兒格外委屈。這小子就會在我面前裝可憐,其實是個大尾巴狼,沒見他才剛上學就跟人幹架麼,披著一副小白兔的皮而已。可是,我還偏偏就吃他這一套。
沒辦法,誰讓我是帶大的呢,再怎麼告訴自己要狠心,再怎麼生氣,可就是心硬不起來。
我氣鼓鼓地接過紅花油,轉身進屋。明遠趕緊跟進屋,主動地把上衣撩起來,露出削瘦的背。他最近又在長個子,原本好不容易才養起來的一點兒膘又抽沒了,瘦巴巴的瞧著讓人心疼——也不曉得他打起架來怎麼那麼厲害。
到底是二對七,就算他和古恆再能打,也免不了吃幾拳,這不,背上肩胛骨的地方全都紫了,還微微地腫起來,看著甚是嚇人。
我又是心疼又是生氣,這孩子真是不省心——把紅花油倒在手心搓了搓,然後一巴掌扣在他的背上,如願地聽到「啊——」地一聲慘叫,心裡頭總算平衡了。
「我跟你教過什麼,啊?」我一邊狠狠地揉搓他的背,一邊教訓道:「你什麼時候變這麼蠢了?他們七個,你們兩個,稍微有點腦子就曉得不應該動手,這不是明擺著吃虧嗎。**教導我們的東西你全忘了,什麼叫做游擊戰,什麼叫做各個擊破,你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是不是腦袋燒壞了……」
這些年來,我別的本事沒長進,這訓話卻是訓得越來越得心應手,單是說道理擺事實就能說倆小時。直到明遠一個勁地表示自己錯了,我這才放他一馬。不過他始終不肯答應我把這事兒報告給老師。
晚上我給古艷紅打電話,想和她一起探討如何教育孩子的問題,可她卻一直心不在焉,有一句沒一句地回話,到後來,竟然一句話也不說了。我仔細一聽,居然聽到那邊傳來清晰而有規律的打鼾聲——哎,我就不該對她抱希望的。
第二天等明遠去學校後,我特意跑了一趟新華書店,想找找教育方面的書。
這時候新華書店人多,營業員態度也不好,我找了老半天,這才在二樓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幾本灰撲撲的書,剛要翻開仔細看,忽然瞧見旁邊還有一本——《青少年生理與心理健康》,我想也沒想就把它給拿下來了。
在新華書店裡翻了幾頁,我越看就越是心驚膽顫,這……這問題也太多了吧,這要是照書上這麼講,能有幾個孩子是正常的——天曉得我怎麼就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長大的?
回頭仔細想想,叛逆期的我在幹嘛?除了每天繁重的學業和家庭作業外,我最大的願望似乎只是能在周末看幾個鍾頭的電視。當然,初三的時候我曾經偷偷地喜歡隔壁班的班長,後來曉得他跟我們班文藝委員好上了,就去喜歡高中部的帥帥學長了……
可是,書上寫得這麼可怕,什麼心理矛盾、情緒失控都是小的,更可怖的還有人格沖突和性別混亂——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一著不慎,我們家孩子就有可能發展為同性傾向和多重人格?
這…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我腦子裡暈乎乎的,一時手足無措,站在書架前發了半天的愣,直到營業員一臉戒備地連連朝我這邊看,我這才猛地驚醒,趕緊隨便抓了幾本書去付賬。
不管那書說得有理沒理,我得提前防備。
我把那本青少年生理和心裡健康的書塞進明遠的書架上,放在最顯眼的位子,仔細看了看又覺得不妥當,想了想,還是把書放在他的一大堆小說中間。他有睡前讀小說的習慣,應該過不了幾天就能翻到這本了。
晚上明遠回來,我假裝不經意地跟他提了一句,說今兒去書店買了幾本書,讓他有時間看看。明遠「哦」了一聲,繼續埋頭吃他的飯。
我手裡動作頓了頓,使勁兒盯著他,等他接下來問我些什麼,比如「什麼書?」之類的。可他卻偏偏毫不在意,一邊吃還一邊大聲地贊歎說我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我只得悻悻地拌了拌碗裡的飯,低頭繼續吃飯。
「姑姑——」他忽然抬起頭來,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麼。
我心裡一抖,頓時有些緊張。
「老師說,讓你明天去一趟學校。」他說,臉上有些不自在。他讀書這麼多年,我還是頭一回被叫家長呢。這娃兒到底闖什麼禍了?還是說,昨天打架的事東窗事發了?
「是因為昨天打架的事嗎?」我沉聲問。
明遠使勁搖頭,「不會,除非那幾個小子不想在學校混了,要不怎麼會做這麼丟人的事。」原來打小報告在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看來是特別丟面子的事情,難怪昨兒他怎麼也不肯讓我找老師了。
「那是什麼事兒?」
明遠默默地扒了幾口飯,又沉吟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抬頭看我,「其實昨天老師讓我做學習委員。」
「好事兒啊,」我立刻高興道:「這是老師器重你。再說,這也可以鍛煉你的能力,比如組織能力,交際能力……」我話說到一半就停了,沒啥,明遠已經把腦袋都快低到桌子底下去了。不用說,這娃兒十有**給回了,要不,人家老師會特意讓我跑一趟。
「姑姑你生氣了?」明遠放下筷子,歪著腦袋從底下看我,陪小心的樣子。
我搖頭,低低地歎息了一聲,「算了算了,你已經長大了,以後這些事情都自己拿主意吧。」他不願意做班幹部我也能理解,到底年紀小,又是從鄉下進城的,班上難免有孩子不服他。明遠要真做了班幹部,麻煩事兒就多了,而他卻是最不喜歡麻煩的。
家裡氛圍不大好,明遠一直想開口說什麼,好幾次張了張嘴,卻都沒有說出口。我心情不好,也懶得追問下去。吃完晚飯,明遠主動去洗碗,我則找借口去了隔壁龔老教授家嘮嗑去了。
等大晚上回來,客廳的燈來亮著,一進門,就見他趴在茶幾上寫作業,臉上崩得緊緊的,聽到我進屋的聲音,他立刻回過頭來,這一兩秒鍾的工夫,已經換過了一副討好的表情。
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問:「背上還痛不?」
明遠使勁搖頭,忽然把腦袋低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來,眼睛裡亮亮的,「姑姑,我答應你,以後不會再自作主張了。」
「沒關系。」我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我是說,男孩子有主見是很好的事。」
其實今天這事兒是我反應過度了,明遠還沒開始情緒化呢,倒是先把我給弄迷糊了,心裡頭總覺得他就要開始叛逆了,要不聽話了,其實仔細想想,以前的他不一向都是這麼有主見的麼。
我這叫什麼,草木皆兵!
真是沒事兒閒的!
不過以後他有啥事兒還是跟我說一句比較好,對吧。
第二天早上我跟明遠一起去了學校,他的班主任是個姓吳的中年婦女,胖胖的臉上一團和氣,見了我還一個勁兒地問「怎麼明遠媽媽沒有來。」
我只得略微提了一句明遠的身世,說他父母皆亡故,我是他的監護人。吳老師一聽這話眼眶都紅了,連連自責說自己工作不夠細致,竟然連學生的基本家庭情況都沒有了解清楚……
這時候的老師還真是有責任心。
吳老師拉著我把明遠好好誇了一通,說他學習認真又聽話,老師們都誇他等等,罷了終於說起明遠推辭職務的事兒,又問我是不是怕影響孩子功課所以不願意讓他擔任班幹部。
既然吳老師都這麼說了,我就索性把這事兒攬到自己頭上,裝作挺不好意思地道:「吳老師你也知道,我們把孩子送到城裡來念書,就是希望他成績好,以後考大學替家裡爭光。這做班幹部實在太費時間了,我怕孩子分心……」
吳老師很能理解我們這些家長的想法,但還是苦口婆心地規勸了我一番,見我態度堅決,才終於歎息著放棄了。
我回家以後去明遠房間瞄了兩眼,那本《青年生理和心理健康》還夾在書架的正中央,絲毫不見動過的痕跡,倒是原本放在一旁的《新唐書》壓在了明遠的枕頭底下。
他到底是看了還是沒看呢?一整天我都在想這個問題。
晚上明遠回來的時候情緒很好,眼角眉梢都帶著淡淡的得意,見了我使勁地想要收斂起來,卻根本藏不住。
我眼尖地發現他校服的後擺處又髒了一小塊,仔細看,分明是在牆上狠狠蹭的,頓時心如明鏡,大聲吼道:「你這個小混蛋,又跑去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