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第二天早上八點,宿捨裡的幾個姐妹全都去上課了,明遠忽然來了電話,問我起了沒。我注意到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情緒似乎很低落。這是我從未遇到過的情況,在我的印象裡,明遠一向都把自己的情緒藏得很深,高興的時候也只是淡然地笑笑,沮喪的時候——自從他十歲之後,我就很少看到他沮喪的樣子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會忽然變得這麼低落?

我一時沒忍住就問了出來,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道:「我過來看你,見面再說。」說罷就掛了電話。我趕緊想叫住他,可已經太遲了。

這一刻,我的腦袋有兩個大。我們這公安大學的女生宿捨以條件差、阿姨凶而聞名於全省高校,傲視群雄,其余高校無不甘拜下風。就拿我們這十二棟來說,樓下集合了三個中年阿姨,個個膀大腰圓,聲音高亢,平時說話就像吵架,要真吼起來,簡直就跟在你耳朵邊放炮似的。聽說以前也有不信邪的男生,仗著喝了酒非要沖進來跟喜歡的女生告白的,結果被三個阿姨圍堵攻擊,吼得險些沒臉在學校裡混了。

明遠在學校好歹也是個名人,這要是被阿姨一頓吼,豈不是馬上就傳得全校皆知,丟臉丟大發了。

我惴惴不安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覺得不能這樣坐視不理。於是趕緊起床換衣服,剛准備出門,就聽到他在外頭敲門了,「曉曉,你在嗎?」

真是奇了個怪了,剛才沒聽到阿姨的吼聲啊。難道他翻牆進來的?

我趕緊打開門,一眼瞧見站在門口的他,除了臉色有些憔悴外,倒不見阿姨們留下的痕跡。「你這是怎麼進來的?」我疑惑地問。

他回道:「從門。」說話時人已經進了屋,把手裡的早餐遞給我。熱騰騰的白粥和剛出爐的包子。我肚子正餓著,也不講什麼客氣了,接過來就咬了一口,頓時幸福得直嘖嘴。「這包子…這包子……」

「驢肉餡兒的,」他看著我笑,「我特意去東大門買回來的,以前我姑姑就最好這一口。」

我:「……」

見我沒說話,明遠他又問:「你怎麼就出院了?我去問過醫生,他說你身體還沒痊愈,最好還是再多住幾天。」

我嘟嘟囔囔地解釋道:「就是不願意在病房裡待著,難受。方正就是吃藥,哪兒吃都一樣。哦,對了——」我趕緊把話題轉到他身上去,「你今兒怎麼沒去警局?不是說已經去那裡實習了嗎?」

他聞言臉上頓時閃過一絲黯然,很快又恢復了常態,眉目低垂,長長的眼睫毛便把眼中所有的情緒都藏了起來,「潘隊給我放了假,讓我休息幾天。今兒換林子去了。」

好端端的,怎麼會忽然給他放假。我想起電視劇裡常演的劇情,通常被放假的都是辦砸了事兒的,所謂的放假不過是變相的懲罰。難道明遠第一天上班就做錯了事兒?照理說不應該啊,以他的小心謹慎……

估計他都瞧出我在胡思亂想了,咳了兩聲,一臉無奈地解釋道:「我沒犯錯兒,就是昨兒正巧遇上出任務,潘隊就帶我過去了,結果……」他頓了許久,才緩緩地繼續道:「結果死了人……」

死…人…

我被他嚇得老半天沒說話。那個什麼潘隊也太兒戲了吧,怎麼能帶著實習警員去那麼危險的地方?這幸好是沒受傷,可我看他現在這樣子,只怕是嚇得不輕,搞不好心裡都有陰影了,以後還要怎麼做警察。

「我沒有被嚇到,」明遠看著我,臉上的情緒很復雜,好像在糾結於什麼問題找不到答案,「我只是有些迷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警察…不是應該代表正義嗎?」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問這樣的話,他看起來似乎並不是被嚇到,而是精神上深受打擊。我想不通,以明遠精神力量之強大,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這麼低沉。

「昨天……」他沒有瞞我的意思,一五一十地把昨天發生的事情說給我聽。昨天中午,有人報警說市中心商業大廈有人挾持人質,等他們趕到時,場面已經幾乎失控。事情的起因是包工頭拖欠工資,幾個民工幾番討要無果,最後竟挾持包工頭上了天台…

我聽到這裡已經大概猜出了後續的發展,想來最後被擊斃的並非克扣工人血汗錢的包工頭,而是討錢無門的某個工人。難怪明遠會有如此無奈而又郁悶的心情,換做是我,只怕世界觀立刻就會崩塌。

忽然想起之前王榆林對明遠的評價,我的心裡陡然產生一種懼怕,也許明遠的心態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了變化,當代表正義的一方已經扭曲,他是不是從現在起就已經對這個世界的道德准則產生了懷疑,所以,他才會覺得自己代表著正義,才會有後來的事情。

我心裡很沉重,更痛苦的是不知道該怎麼勸他,如果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又如何能說服他?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嚴肅,明遠有些擔心地摸了摸我的額頭,柔聲問:「曉曉,你怎麼了?」

我的腦子裡全是章老頭說過的那個案子,一年多後,他就會犯下可怕的罪行,並因此而賠上了自己的性命。我很害怕,這些天來我一直努力地不去想這件事,因為每次只要一想起來就特別痛苦,好像有一雙一抓不斷地撕撓著我的心臟,痛得我喘不上氣。

「曉曉,你怎麼哭了?」他著急地站起身,徑直伸手撫摸我的臉頰,眼睛裡滿是愧疚和不安,「是不是我剛剛說的事嚇到你了?」

我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手中一片濕潤,原來不知不覺真的掉眼淚了。

「我沒事兒,」我一邊抹眼淚,一邊使勁地想擠出笑容來,「我就是…就是有點兒想吃甜甜圈了,鳳梨味兒的,特別想。」

明遠幽深幽深的眼眸一直盯著我,「好,我們去吃甜甜圈,鳳梨味兒。」

等我們走出校門的時候,我的情緒已經恢復了正常,然後就開始覺得不好意思。雖說剛剛只是個借口,可說出口確實挺丟人的。幸好明遠不喜歡跟別人多嘴,要不,這事兒傳出去,我只怕這半個月都不用出門了。

我吞吞吐吐地不肯再走,遲疑著道:「要不,咱們還是別去了。不就是個甜甜圈,哪兒都有得賣,沒必要非要去東城區。」一聽說我要吃鳳梨味兒的甜甜圈,明遠就非拉著我去老家巷子外的那家老店,說那裡的味道最正宗。

我當然知道那個地方,以前的每個周末我都會守在店鋪外頭,等著那家店老板烤出的最新鮮的甜甜圈。可是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去那裡,我很擔心靠近那片我曾經生活過許多年的地方會表現出任何不正常,更何況,我的身邊還有明遠在。

「你會喜歡的,」他說,臉上帶著懷念的神情,「我也很多年沒有吃過那裡的甜甜圈了,那是我姑姑最喜歡的糕點之一。」他朝我看過來,眼睛裡依稀有氤氳的光,目光卻如影隨形地一直落在我的臉上,「你……和她很像。」

我的心好像忽然漏了一拍,爾後便是不可抑止地狂跳。他最近總是有意無意地把我們聯系起來,我的小動作,我的喜好,之後還會有什麼?我不清楚,更不敢去想。下意識地又要去搓手指頭,猛地注意到他略帶笑意的眼眸,手指一顫,趕緊把雙手藏在了身後。

再這麼下去,不用他揭穿,我自己都會受不了的。

「我說我姑姑,你心虛什麼?」他的臉漸漸靠過來,越來越近,眼睛越來越亮,就好像看到了什麼有意思的獵物。「劉曉曉,你…到底…是…」

「車來了!」在他問出那句話之前,我猛地跳開,指著遠處緩緩駛近的公交車大聲道:「我們趕緊上車吧。」

明遠笑,眼睛裡有狐狸一般狡猾的光,「你怎麼知道我們是坐這輛車?難道——你去過?」

我覺得再這樣下去我會被他弄崩潰,我不夠聰明,不夠機靈,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完全不露馬腳。1981年的時候,不管我出了什麼問題都不會有人察覺,可現在,身邊永遠有一只明察秋毫的小狼崽子,時時刻刻地盯著我,窺視著我,讓我愈加緊張,也愈加慌亂。

如果不是章老頭臨行前的叮囑,我真希望能把一切坦白,這樣我們倆也都能解脫了。他自去歷練他的劫,而我也該回到2010年,好好地享受原本應該屬於我的悠閒和自在。

這一次,我沒理他,板著臉就往回走。他臉色微變,趕緊上前追,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急道:「你要去哪裡?你又要——」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但聲音裡卻分明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急切和恐懼。

「我回宿捨。」我沉沉地歎了一口氣,轉頭看著他,認真地道:「金明遠,我不喜歡你這樣。我是說,請你不要把我跟你姑姑相比。你這樣,會讓我覺得,你對我好,只是因為我和你姑姑相像而已。」

他沉默不語,安安靜靜地看著我,目光深沉。這分明已經是默認了。

我愈加地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得狠狠地一跺腳,轉身快步離去。

回到宿捨,大家已經都上完兩節課回來了,見我進屋,大家伙兒頓時騷動起來,一窩蜂地擠上前,爭先恐後地笑道:「曉曉,你可成名人了。」「曉曉,你別怕那只白天鵝,放心,有我們給你撐腰呢。」「……」

天曉得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伙兒三言兩語地把事情經過一說,我才曉得又是因為明遠才惹上了這一身騷。

那個苦追明遠不得的白天鵝聽說我出了院,居然興師動眾地來我們學院找我宣戰來了。幸好我不在,要不,今兒教室裡頭還不知道得鬧成什麼樣。繞是如此,大家伙兒就已經跟打了雞血似的激動起來了,一個勁兒地搖旗吶喊,簡直恨不得立刻把我放出去跟白天鵝大幹一場。

可是我一點也不想因為他而跟人吵架,我現在只想躲得遠遠的,所有的這些事兒都不想管,也不想知道——我才不在乎他喜歡誰,不在乎他怎麼樣呢。

於是趕緊收拾東西就躲回家去了,那個什麼白天鵝,什麼金明遠,離我越遠越好。

結果才回家他的電話就追過來了,就好像我們之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廖媽媽接的電話,說了大半個小時,被電話那頭的那個人逗得直樂。我覺得我特別對不起她,現在廖媽媽把他當姑爺疼呢,你看她什麼時候對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這麼和顏悅色過。

然後晚上他就過來了,拎著一袋子水果和點心,沒事人似的跟我打招呼。廖媽媽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了,明遠長明遠短的叫得比親兒子還親。幸好還有劉爸爸跟我達成統一戰線,一直板著臉,半分笑意也沒露給他看。

都吃晚飯了他也賴著不走,劉爸爸都有些坐不住了,一個勁兒地瞪他,結果廖媽媽把劉爸直接叫進屋裡去了。等劉爸再從屋裡出來的時候,我們家的統一戰線就崩塌了。

晚上七點,吃完飯廖媽媽收拾碗筷,劉爸爸叫了明遠去書房下棋,我則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豎起耳朵想聽聽劉爸到底在和他說什麼。然後這個時候,王榆林來了。

對於王榆林的到來,廖媽媽表現得十分詫異,不住地看我,似乎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這會兒劉爸和明遠也從書房裡出來了,瞧見王榆林,明遠的臉色頓時說不出的難看。

「明子也在啊!」王榆林有些意外地跟明遠打招呼,說話時心虛地看了我一眼。明遠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但他很快又恢復了正常,朝王榆林熱情地笑,「你怎麼會來這兒?」

王榆林頓時就不說話了。這老實孩子,讓我說什麼好呢?

我生怕王榆林露馬腳,趕緊上前救場,「我讓他來的,嗯,有幾門功課不大懂,請他幫忙補習。」

「是嗎?」明遠犀利地目光在我們倆臉上掃過,面上似笑非笑,「曉曉覺得我幫你補習說得不清楚?」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乾巴巴地笑了兩聲,「你們慢慢聊,我們還得復習呢。」說罷,也不管他們幾個怎麼想,拽著王榆林趕緊往屋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