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他的話如當頭一棒,砸得我腦袋裡一片空白,一時間只覺得四周一片死寂。資料室裡暖氣片發出嗡嗡的聲響,走廊上還偶爾有人經過時發出輕巧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門口有人說話的聲響,我猛地警醒過來,守住心神,捂著胸口坐下,絕不多看他一眼。他似乎也被自己剛才那句話給嚇到了,一時沉默不語。屋裡的氣氛凝固起來,怪異而詭譎,生生地憋得人喘不上氣。

「咦?」董科長從外頭進來,瞧見我們倆微微驚訝,瞇起眼睛盯著明遠看了幾眼,臉上頓時顯出警戒的神色,喝問道:「你哪個部門的?怎麼以前沒見過。」

明遠面色如常地轉過身,朝董科長客套地笑,「你好,我是刑偵大隊實習生,潘隊讓我過來拿點資料。沒想到正好遇到校友,就進來說兩句話。」

董科長對鼎鼎大名的潘一不能不賣面子,臉上頓時緩和下來,換上了一副客氣又和藹的表情,「是潘隊的人啊。早聽說潘隊這次從公安大學招了兩個學生進來,原來就是你。不錯不錯,小伙子很有前途。」他又朝我笑笑,很關切的樣子,就像我的長輩一般,溫和地招呼道:「你們年輕人慢慢聊,我還有點事兒先走了。」

「您慢走。」明遠朝他點頭,禮貌得無懈可擊。

我卻沒他那麼大本事,能在這幾秒鍾之內馬上換一張臉,只朝董科長點了點頭,笑容卻是怎麼也擠不出來。

屋裡很快就剩下我們兩個,氣氛頓時又尷尬起來。我咬咬唇,想要說什麼,可卻不知從何說起。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已經認出了我?可這絕不可能啊,這麼匪夷所思的事,就算我跟人說真話,人家指不定也以為我在說笑,他怎麼能猜到這些。

「我……」我張張嘴,想先發制人地質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卻被他的話打斷,「這裡人多,晚上我們再說。」他說,然後把手裡的單子遞給我,臉上是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神色,「請幫我找一下這幾份資料。」

臨走時,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壓低了嗓門道:「下班後我在外面等你。」

於是,我整整一天都過得心神不寧。

劉爸爸晚上有會不能和我一起回去,我倒是正省了跟他解釋的功夫,可心裡頭也愈加地忐忑,下班時,也是拖了又拖,等到科室裡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穿上襖子背著包出來。

還未出大門,就瞧見明遠靠在門口的大石獅子上發呆,眼睛卻是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門口。所以我才剛走到門口,他就直起了身,一步一步地朝我走過來。

「我們回去說。」他面色如常地接過我手裡的包,牽了我的手,就好像上午那句話並非出自他的口中。

一路上我的心都亂糟糟的,腦子裡如同一團漿糊,一點條理也沒有。明明下午的時候還想過要如何應對來著——哦,對了,死不承認。即便他從蛛絲馬跡中發現了些許線索產生了懷疑,可只要我打死不承認,他又能耐我何。畢竟,這種事情可沒有證據可言。劉爸爸和廖媽媽都沒說什麼呢。

想到這一點,我的心終於漸漸安定下來,腦子裡也總算有了些許清明。

的士照例在巷子口就停了,我們倆慢慢走進去。天色尚早,巷子裡偶爾會有一兩個行人,還會有熟悉的面孔停下來跟明遠打招呼,探究的目光一直留在我的臉上不走。甚至還有以前的鄰居熟絡地跟明遠開著玩笑,「喲,明遠交女朋友了。」

明遠一律點頭笑,握著我的手緊緊的,溫暖而乾燥。

開門進了屋,我們倆一人找了個沙發坐了,都不作聲。過了許久,還是他打破了沉默,「明兒你就別來了,危險。王榆林那混賬小子……」他恨恨地咒罵了一聲,看起來是真的惱了。

但我並沒有說話。眼下形勢未明,我多說一句話便是錯。倒不如看他到底想要做什麼,我也好看一步走一步。

見我許久沒說話,明遠臉上只是一片無奈的苦笑,端起茶幾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潤了潤嗓子繼續道:「你都混進檔案室了,想必王榆林早就跟你交了底。這件事牽扯得太大,以前的曾師姐,那麼聰明機警的一個人,最後還不是……」

他歎了口氣,聲音裡有無限的悲憫和自責,爾後又朝我看過來,目光中全是啼笑皆非的無奈,「你又一向是個毛毛躁躁的性子,自以為聰明小心,其實喜怒都寫在臉上,怎麼瞞得過那些人。如果真出了什麼事,你——」他的眼睛裡忽然蒙上了一層霧氣,猶如三月江南的清晨,「你還想讓我再痛苦一次嗎?」

我心裡一顫,險些就要開口,才一張嘴,又趕緊掐了自己一把,好歹忍住了。一剎那間,心裡頭轉了不知多少個彎,過了十幾秒才緩緩道:「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是為了查案子才去的檔案室。」別的話卻是不肯多說一句。

明遠專注看著我,忽然發笑,那聲音聽得我心裡頭愈加地虛。他笑了半分鍾才終於停下來,眸中竟有星光點點,憂傷如水般朝我湧來。「到了現在,你還是不肯認我嗎?」他看著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一字一字地喚我的名字,「鍾慧慧!」

轟——地一下,我險些被他這句話給震得從沙發上跌下來。

雖說早猜測著他是不是已經認出了我,甚至還想到了應對之策,可當他真正叫出我的名字的時候,我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跳,那一重又一重如擂鼓鳴鍾,一顆心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跳出來。

「你…說什麼?」我夢游一般地說了幾個字,過了好幾分鍾,才回過神來,低下頭矢口否認道:「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懂。」

他卻不急著回答,一點點地湊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緩緩地蹲下,幽深的雙眸裡滿滿承載著思念的情意,「鍾慧慧,」他叫我的名字,聲音裡帶著哽咽,低沉得好似隨時都要發不出聲,「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明明身在咫尺你卻要視我為路人。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你覺得你換了個身體我就認不出你來了?你一走四年,這些年我踏遍了北京的每一寸土地,你說過的那些地方,老家的巷子,你念過的大學……你怎麼會以為,我會等到四年之後才會去那裡找你……」

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所有狡辯的話,所有事先想到的對策,在他說出這些話之後通通都變成了笑話。

是的,我早該想到的,他為什麼會忽然在我面前提起要去北京的事,為什麼那麼輕易就被我勸了回去,從他十歲起,我就已經騙不了他了。原來那麼久以前,那麼久以前他就已經識破了我……

「我…我只是……」我腦袋裡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到任何可以解釋的借口。且不說我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北京,還編造出一大堆金家的往事,明遠去過北京,那定然也能發現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巷子裡的家是假的,大學裡也從來沒有鍾慧慧這號人,他怎麼還會不起疑心。只要用心,他很快能查到更多的事,包括當初我初到陳家莊的種種……我要如何像他解釋自己的到來?又要如何像他解釋所有的一切?

「為什麼…不肯認我?」他握著我的手,握得那麼緊,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所有的感情全都投入在這一雙手上,抬起頭,他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如洪水洩堤,一發不可收拾,「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已經記不得上一次見他哭是什麼時候了,明遠,他一直都是聰明而堅強的,從來不會被任何困難打倒,連眼眶都不見紅一下,更不用說掉眼淚。可是現在,他卻蹲在我的面前哭得像個小孩子,那麼傷心難過。

「我…一直想你…」他緩緩地把頭靠在我的腿上,平和而小聲地道:「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你丟下我一個人,我真恨不得當時跟著你一起走了。可是,不行,我還得為你報仇,我要找出那些害你的人,一個一個地將他們殺死,然後再去找你……」

我的心劇烈地跳起來,渾身都在發抖,他…原來害得他變成殺人凶手的…卻是我。

「明遠!」我大聲地想要打斷他,可他卻好像沒有聽到似的,繼續說道:「可是,我心裡總還是抱著一絲飄渺的希望,希望有一天,你能像很多年前一樣,忽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天上的神仙,肯定不會就這麼死了的,對不對。所以我慢慢地等,慢慢地等,每次我遇到有人和你有一絲半點的相似,我就忍不住去試探她。就這麼試探了不知多少次,我竟然…終於等到了你……」

這一刻,我已經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眼淚一落,所有的傷感都如潮水一般傾瀉,「我…」我抱著他嚎啕大哭,把這麼久以來所有的情緒全都發洩在痛哭和眼淚當中。

過去的十四年裡,他是我最親近的人,我們一起生活,一同歡笑,彼此都是生命裡最重要的那個人。我如何會不關心他?這樣的感情又怎麼是說割捨就能割捨的。

「我…好想你…」他紅著眼睛正色看我,所有的依賴都在這一瞬間悉數散去,留下的全是嚴肅和認真,「鍾慧慧,我愛你,你別說話——」

我剛想開口馬上又被他打斷,他臉上是那麼肅穆,那麼虔誠,一字一字地朝我道:「我以前不知道,直到你走後,我才真正了解自己的心情。我不是你侄子,也不要做你弟弟,我愛你!這麼多年來我每天晚上做夢都會夢到你,我對自己的感情很確定。不是依賴,也不是親情,而是愛。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愛上你,我只知道這份感情已經快要壓得我喘不過氣。我知道你心裡有隔閡,我也知道這些天來你一直對此很抗拒,可是如果我今天再不說,我會瘋掉。」

屋裡一片寂靜,窗外有冬風呼呼地刮過,一陣又一陣,偶爾還會有沒有關好的窗戶撞得匡匡作響。

橙色的燈光照得屋裡亮堂堂的,可我卻看不清面前他的面目。明明是這樣熟悉的眉眼和輪廓,為什麼我會覺得手足無措。

不是這樣的,這跟我事先所設想的完全不同。

他不是應該狠狠質問我到底從哪裡來嗎?是妖還是仙?

「慧慧,」他柔聲喚我的名字,依舊緊握著我的手,緩緩地站起身,靠著我坐下。臉上明顯地寫著不安和忐忑,甚至他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

這個時候,緊張的人並不止我一個。

「我……」我舔了舔嘴唇想說話,直覺地想要拒絕,可卻不知該怎麼開口。抬頭想要看他,面前忽然一黑,驚愕間,他的氣息由遠而近,唇瓣隨即被他溫暖的氣息完全覆蓋……

他就像一條居心叵測的小蛇,溫柔又狡猾地敲開我的唇,隨即攻城略池,毫不手軟,也攪得我的心一團亂遭,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的身上有好聞的味道,好似淡淡的綠茶香,似有還無;他的懷抱溫暖而寬厚,將我環抱在其中,讓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平靜下來。

這個時候我應該推開他,然後狠狠地甩他一個耳光!

可是,我卻抬不起手,使不出力氣,任由他在我的唇瓣吮吸撕咬。唇齒交接,兩人的氣息也融在一起,曖昧的親密,親密的曖昧……

說不清到底過了多久,他才終於緩緩撤離,手卻還捧著我的臉,面上是滿意的笑,「你是不是想拒絕我。慧慧,你看,你騙得了自己的心,騙不了自己的身體。你喜歡我,你的身體喜歡我。別在我的面前再擺姑姑的架子了,你也愛我。」

說罷,他又低頭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