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家裡會忽然來客人,所以進門後有些措手不及。地板已經有一個禮拜沒有拖過了,桌上還放著昨天晚上沒吃完的麵包和瓜子,更重要的是,洗手間裡還堆著昨天剛換下來的衣服……
所以我一開門就先沖了進屋,反手就把他們關在了外頭。劉浩維還使勁地又是敲門又是大吼,倒是那個金明遠沒聲音。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地將所有東西全塞進了櫃子,屋裡一下子看起來清爽了很多,只是地板絕非這一兩分鍾能搞定的。不過好在地板顏色偏黃,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有多髒。
再環顧四周,確定萬無一失了,我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賠笑著道:「家裡有點亂,收拾了一下。」
劉浩維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金明遠則看著我笑,目光中全是了然,就好像,他早就猜到了似的。
這個金明遠讓我捉摸不透,他的眼睛裡總寫著了然,明明我們是時隔近二十年後的第一次見面,可他總是一副好像對我很熟悉很了解的樣子。我低頭,我微笑,我難為情,我故意板著臉面無表情……卻好像永遠瞞不過他。
我們進屋把東西放好,劉浩維完全沒注意到我屋裡的變化,金明遠的目光在客廳的櫃子上流連了兩秒,朝我微微地笑。我的臉一下就紅了。
我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麼我只能做工薪階層了,我們這一大家子人當中,就沒有一個像他這麼精的。
把東西放好後,劉浩維說要請吃飯,於是就在小區門口的餐廳找了個包間坐下。
因為遠來是客,劉浩維很客氣地請金明遠點菜。他也不見外,連菜單都不看,直接就問服務員,「來一份油炸小泥鰍,一個紅燒小河魚……」他一口氣點了四個菜,聽得我和劉浩維都睜大了眼。
劉浩維瞧瞧我,又瞧瞧他,開玩笑道:「你們倆不會是早就串通好的吧,怎麼點的全是慧慧最喜歡的。」
金明遠不說話,笑著看我,眼睛微微彎起來,嘴角有好看的弧度。
真要命,這個男人!
我心裡暗暗地告誡自己,這個男人是毒藥,千萬不要陷進去。像他這種美貌與金錢並重的男人,周圍環伺的眼睛不知有多少雙,隨便哪一個都能直接把我給炮灰了。他連曾秘書那樣風情萬種的嫵媚女人都瞧不上,眼界可想而知有多高了。我要真對他有點什麼意思,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說到這裡,我不由得想起大學時暗戀的那個男生來。
那個男生是我們班班長,相貌英俊,談吐優雅,偏生又對女生格外的溫柔,引得一眾年輕的女孩子們統統拜倒在他的休閒褲下。我那會兒年少不懂事,也中過招。大三那年的聖誕節,我還傻兮兮地折了一千個千紙鶴准備向他表白,結果當天晚上的聖誕晚會,他就手挽著我們院花出現了。
後來我就想明白了,有些人就是只供我們普通人瞻仰的,不能肖想,就比如班長,比如我面前的這個男人。
服務員才剛上菜,劉浩維就出去接了個電話,一會兒郁悶地回來了,道:「單位有點急事,我得過去一趟。金大哥抱歉,慧慧你幫我好好招呼。」說罷,又朝我使了個眼色。我趕緊起身跟著他出來。
劉浩維從錢包裡拿了五百塊錢塞給我,道:「你替我好好招待,不用省錢。」
雖說劉浩維從來就不是個小氣人,但我還沒見過他這麼大度呢,一頓飯就五百塊,這可不是我們平常的消費水平。再說了,就咱們這地兒,給我五百塊也花不掉啊,總不至於讓我開瓶酒吧。劉浩維都不在了,難道讓我陪酒?
劉浩維急著回單位,說了幾句話後就急匆匆地走了。我只得硬著頭皮回包間,金明遠端端正正地坐著喝茶,見我回來,馬上又露出一貫溫和的笑容。這一回,卻讓我覺得十分地刺眼。
這個男人,明明知道自己是朵招蜂引蝶的玫瑰花兒,偏偏還作這又溫柔又小意的姿態,這豈不是要了我們女人的命。
我竭力地鎮定心神,強壓住噗通噗通亂跳的心,努力地作出端莊又自然的樣子來,禮貌又客氣地朝他招呼道:「金總,請用。」
他眼睛裡有失落一閃而過,但臉上還是帶著溫柔的笑意,很熟絡地跟我說著話,不一會兒還問我,「慧慧在哪裡工作?」
慧慧?我險些咬到了舌頭。什麼時候我跟他熟到可以這麼稱呼的程度了?
我睜大眼睛瞪著他,有些不客氣。他卻仍是在笑,眼神溫柔,眸光中有安靜而關切的味道。他看起來又認真又誠懇,跟我曾經見過的那些喜歡勾搭漂亮女孩子的男人們完全不一樣。這多少讓我打消了一些顧慮,也許,他只是把我當做很久不見的小妹妹,並沒有隨便放電的意思?
「我在法院上班。」我夾了一筷子小泥鰍,低頭回道。
他聞言似乎有些意外,手裡的筷子立刻停了,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有些事情想不通,又好像帶著幾分不確定,過了幾秒鍾,才猶豫著小聲問:「我以為——你是醫生?」
我頓時有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感,連最喜歡的小泥鰍都快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特別拘束地道:「我…我本來是打算當醫生的,可是,讀完大學沒找到工作,所以——」這種事情說起來真是太掉面子了,我以為像他這樣紳士,會比較照顧女孩子的情緒,看來我想錯了。
他卻好像松了一口氣,剛剛變得有些僵硬的面部線條也柔和起來,聲音裡都多了些如釋重負的味道,「抱歉,我只是,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十九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送我回家。那會兒我還住在新民路我爺爺開的中醫診所。從爺爺輩兒開始,我們一家人老老少少全都是醫生,到了現在,就剩我和劉浩維倆異類。我想這也是我們倆關系這麼要好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你在北方念的書吧?」他繼續問,好像只是隨口一提,「你說話時帶北方口音,跟我認識的本地人不大一樣。」
「我在北京念的大學,」我點頭回道。其實心裡有些疑惑,以前念大學的時候,在北京待得久了,說話的確帶點兒京腔,可現在我都回來多少年了,整天操著一口塑料普通話,自己都覺得挺囧的,他怎麼就能從我這口典型的C城腔普通話裡聽出北方口音來呢?
「去過D城嗎?」他又問,眼睛一直盯著我看,炯炯有神。
我低頭瞧瞧檢查自己的穿著,沒發現有什麼異常,又仔細想了想,才回道:「沒有。」說話時腦子裡卻忽然有些畫面閃過,幽深而乾淨的小巷子,開著小小太陽花的花園,還有——明朗又乾淨的少年……
一時失神……
真是奇怪,難道真是被雷給劈得有些精神分裂了?
估計他也看出我傻兮兮禁不住問了,沒有再繼續問我話,只是殷勤地幫我布菜,一會兒讓我嘗嘗這個,一會兒讓我嘗嘗那個,還興高采烈地跟我說這個菜的火候不夠,那個菜又應該怎麼做……
我一時沒忍住,就笑著問道:「聽金總這話的意思,難道還會做飯?不知道什麼時候有口福能吃到金總做的菜。」
沒想到他立刻就應了,「要不就後天吧,我買菜去你家。唔,你會包餃子吧。」
我都傻了,他怎麼會答應我這種失禮的邀請呢?這樣的男人,不是應該穿著禮服舉著紅酒杯在華麗的酒會上穿梭,時不時地跟艷麗而美貌的模特兒、明星什麼的調**嗎?我想象不出他系著圍裙在灶台上忙碌,弄得滿身麵粉的樣子。
「慧慧——」他終於發現了我的失神,伸手在我面前晃了幾下。我趕緊甩了甩腦袋讓自己清醒一點,然後回道:「我不會包餃子。」
他笑得眼睛都快滴出水來了,「沒關系,我教你。」
當天晚上我就失眠了。
以一個女人的直覺來說,我覺得,他好像是對我有意思。可同時我又覺得不可思議,我已經不是十七八歲沉醉於言情小說不可自拔的純真少女了,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麼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就算真有灰姑娘,那也是因為人家有傾國傾城的美貌。
而我呢,唔,我知道自己長得還行,但也緊緊只是還行,跟街上那些身材窈窕、風情萬種的眾多美女們相比,我實在太普通了些。我可不相信他會對著我一見鍾情,但不信他能透過我的外表看到我「質樸又美麗」的心靈。那些全都是寫小說的胡編亂造的話,也就騙騙小女孩子罷了。
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最適合的就是找個家庭條件和外在條件都差不多的男人結婚,不能太帥,不需要太有錢,工作也不能太忙,最好是教師或是公務員——這就是自古以來就提倡的門當戶對吧。
「該死的!」我狠狠地捶著枕頭,有些生氣。大好的男人放在我面前又不敢下手,這種感覺真的糟透了。
第二天劉浩維就搬到了我家,我回頭把他留下的五百塊錢還給他。那天吃完飯去付賬的時候,才曉得金明遠早就把賬給結了。這也不奇怪,他那樣的大老板,怎麼好意思讓我們請吃飯。
但劉浩維卻覺得特別不好意思,說是欠了他兩個人情了,非要給補回來。於是我就把後天晚上他要來包餃子的事兒給提了提,劉浩維聽完,盯著我看了好半天沒說話。
我被他看得心裡發虛,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卻忽然摸了摸額頭道:「真是想不通,你說那金明遠不會看上你了吧。」說完他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想法太匪夷所思,又乾笑了兩聲,嘿嘿道:「我真是忙糊塗了,這都亂想些什麼。」
我:「……」
但女人的心思就是這麼奇怪,雖然也知道這想法不太現實,可我總還是有點兒說不出道不明的復雜心思。上班的時候還會忍不住時不時地掏出手機來瞧一瞧,看他會不會給我個電話或是發個短信什麼的。
結果下午全部門正開著放假前最後一次會議時,他忽然來電話了。我一瞧見手機上閃爍著的他的名字,心就忽然漏了一拍,手一抖,手機險些摔在桌面上,引得大家伙兒全都朝我看過來。
我也顧不上這麼多了,趕緊起身抓了電話往外跑,一邊走一邊按了接聽鍵,小聲地道:「喂——」
「是我,金明遠。」他在電話那頭朗聲道,聽起來好像心情很好,「你現在方便聽電話嗎?」
「沒關系,」我道:「正在開會,我趁機溜出來了。」
他立刻笑起來,理解地道:「我明白。嗯,你明天有空嗎?我在你們小區相中了兩套房子,想讓你陪我去看一看。」
他還真打算在我們那小區安家落戶啊?速度還這麼快。我有些意外,同時心裡頭又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腦子裡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鍾慧慧說,「人家擺明對你有意思,趕緊的,抓住機會拿下他。」另一個鍾慧慧則在狠狠打擊我,「得了吧,就你這傻乎乎的樣子,人家能瞧上你。不過是跟你玩玩罷了,千萬別當真,要不然,陷進去了起不來。」
「慧慧——」
「我有時間。」一瞬間,美女鍾慧慧打了勝仗。我牙一咬,心一橫,豁出去了。我好歹比他年輕,誰比誰玩不起啊。
掛了電話回來,大家伙兒都齊刷刷地朝我看過來。隔壁辦公室那個去年剛進來的陳琪彎著眼睛陰陽怪氣地問我,「慧慧姐,是不是有人追啊,你可得好好把握機會啊。」
這個女人我最討厭了,仗著人長得漂亮,把我們單位一眾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耍得團團轉不說,還時不時地嘲笑我嫁不出去,這不,當著大伙兒的面就挑釁起來了。
我瞇起眼睛朝她冷笑,「追我的人多了去了,我要都應了,還不給忙死。再說了,做人還是要厚道,要是不合適的,也沒必要拖著人家不放。」
長了耳朵的都曉得我是在諷刺她了,會議室裡的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古怪。
陳琪驚訝地看著我,似乎沒想到我怎麼會這麼硬氣地反駁她。連我也覺得挺奇怪的,自從十一月份以來,我的脾氣似乎就沒有以前好了。
領導很快出來和稀泥,這老頭子最會轉移話題,一會兒大家就開始熱烈地討論起明年去哪裡旅游的事兒了。就是陳琪一直還記得我剛剛諷刺她的事兒,時不時朝我翻個白眼。我索性懶得理她,這女人,給她點顏色還開起染坊來了。
晚上吃了年終飯,發了福利,大伙兒又提前拜了年,和和氣氣地結束了一年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九點,我還躺在床上做夢,就被金明遠的電話給吵醒了。不過我倒是一點也不生氣,趕緊起床,洗臉換衣服,還破天荒地整了個淡妝,准備今天好好地發揮發揮。
「不成功,便成仁!」我沖著鏡子裡的自己狠狠道。就算吃不到肉,喝口湯也行。要不然,放著這麼大好的男人不能動,糙心。
電梯門一開,就瞧見金明遠斜靠在大門口懶洋洋地朝我這個方向看,我們倆雙目對視,他立刻就笑了,濃烈的眉眼都笑得溫柔起來,淡化了原本的硬朗。
「一會兒你就扮演挑剔的女朋友。」他湊到我耳邊小聲地叮囑,可我卻被他又熱又濕的氣息弄得一顆心狂跳。
這個男人,真是要命。
金明遠找的房產經紀,那人一天之內就給他在小區裡找了兩套房,一個在30棟的十五樓,另一個在17棟的頂樓。
見了面,那房產經紀很自然地就把我當成了金明遠的女朋友,又見他一副任由我做主的樣子,就把所有的火力全部朝我開過來,直把那兩套房子誇得世間少有。
可我到底在這裡住了有段時間了,對這小區各棟建築的優劣了如指掌,挑起刺來更是犀利不已,每一條都能直指重點,把那房產經紀說得大冬天地出了一身汗,最後主動地降了兩個點的價。
我原本還打算再晾晾他的,沒想到金明遠轉了兩圈,又在陽台上東看西看了一陣後,居然立刻就拍馬定了下來,要的是17棟的頂樓。
我很意外。我本以為他會選擇另一套,畢竟不管是從樓層,還是從大小來說,十五樓那套房子都明顯更適合他。
「你看——」他走到客廳的陽台上朝東邊眺望,指著不遠處綠色的陽台道:「那是你家。」
還真是——
這裡居然可以看到我家陽台和窗戶,要是嗓門再大點,都能直接打招呼了。
他選擇這套房子不會是——
對不起,我好像又有點自作多情了。
辦手續的事情自然不用他來,金明遠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他的秘書就一頭霧水地過來了。不知道到底是換了一個,還是說他原本就有好幾個秘書,這次出現的是個精明能幹的男人,表情有些嚴肅,聽金明遠說要買下這套房子的時候他一直盯著我看,目光灼灼。
晚上是原本就約好一起包餃子的,我給劉浩維打了個電話後,就跟他一起去了菜市場。
我對包餃子這麼高難度的工作一點概念都沒有,反正就跟在他身後當挑夫,他讓我拿什麼我就拿,不一會兒我們倆就包了兩大包,看起來特別豐盛地回了家。
原本因為他說會做飯是在開玩笑,結果沒想到還真是那麼回事,剁餡兒、和麵、揉麵,一點也不含糊,我和劉浩維看得都傻了。
但總不能讓人家一個人忙,劉浩維仗著力氣大,幫著揉了一會麵,我則洗了手准備學習包餃子。
金明遠負責桿麵,那小小的桿麵杖在他手裡頭就跟有了法術似的,幾秒鍾就能把一團麵疙瘩桿成又薄又圓的麵皮,看得我和劉浩維都羨慕死了。
那活兒看起來似乎挺容易,劉浩維瞧了幾眼,就立刻要求自己動手。金明遠也不攔他,笑著把桿麵杖遞給他。結果,那玩意兒一進了他手裡就蠢笨了,桿出來的要麼就厚薄不均,要麼就索性桿破了皮,惹得我一個勁地嘲笑他。
結果劉浩維立刻就傲嬌了,把桿麵杖往我手裡一塞,氣惱道:「你就會笑我,要不你來試試,指不定還不如我呢。」
我猶豫了一下沒接,金明遠就一直看著我,眼睛裡期待的意思十分明顯。我會不會桿麵有這麼重要嗎?
不過,我可不願被劉浩維瞧不起,就算太怎麼差,總還有他墊底呢。
於是接過了桿麵杖,左手拿過一團麵疙瘩,右手緩緩地搓著桿麵杖……說來也真奇怪,我明明從來沒有摸過這東西,但這時候卻仿佛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就好像,有那麼一段時間,它曾經天天陪著我似的。
……不到十秒,手裡的麵皮已經成了型。劉浩維的根本不用對比,更讓人驚訝的是,甚至比金明遠桿的還要好。劉浩維都傻了,使勁地撓頭,小聲地道:「女孩子就是手巧。」
金明遠卻毫無驚訝之色,含笑地看著我道:「你包餃子吧。」這語氣,就好像篤定了我一定能包好似的。
我這會兒也覺得很新奇,說不定我還真有這方面的天賦,要不然,怎麼頭一回就能做得這麼好。趕緊拿起麵皮,雙手好像有什麼神奇的魔力牽引著一般,三兩下就包出了一個漂亮的小元寶……
劉浩維立刻就去給我爸媽打電話了,「小姨,你和姨父趕緊過來,慧慧包了一大鍋餃子,包得可好了……」
結果晚飯的時候又添了兩雙筷子。我爸媽見到金明遠別提有多高興了,拉著他一個勁兒地叫「小金」,吃飯的時候還問他打算在這裡待多久。等聽金明遠說打算在這裡過年時,老爸立刻就開口邀他來我家過年。
然後……他居然連客氣都沒有,直接就應了。
我爸也傻了,吃飯的時候一直偷偷看老媽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