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番外】自從她離別後

1994年七月一日

這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從大早上起就聽到知了叫,教室裡悶悶的,電風扇吱呀呀地轉,可屋裡的同學們還是不停地淌著汗。

古恆悄悄回頭去看座位後的明遠,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一如既往的認真,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一會兒鈴聲響,教室裡的同學還是無動於衷。過幾天就要高考了,大家對鈴聲也沒有以前那麼敏感——只除了明遠。他一聽到聲響就立刻蓋上了手上的書本,手腳利索地收拾東西,把書包往肩上一扛,一如既往地快步朝教室外走。

古恆顧不上收拾,趕緊把書和作業本通通往包裡塞,拎著書包在後頭追。

「明子,明子!」也就遲了幾秒鍾,出來的時候就險險地只能瞧見明遠的背影了,古恆只得一邊快步往前追一邊大聲地招呼他,「你走那麼快幹啥,等等我。」

明遠腳上緩了緩,有些不悅地轉過身來,小聲道:「你快點。一會兒回去晚了,姑姑得擔心了。」

古恆一愣,整個人都僵硬起來。

「還不快走。」明遠不耐煩地叫了他一聲,加快了步子。

古恆頓了幾秒,狠狠跺了跺腳,最後還是追了上去。

明遠家離學校近,這一年多來古恆都在他們家常駐,直到二十三天前的那場事故,徹底地毀掉了他們單純而開心的生活。

巷子裡還是平常一樣安靜,就連毒辣的太陽也在這裡無奈地消減了力度,空氣中似乎帶著絲絲陰涼和濕潤。可古恆一點也不喜歡。

才剛進遠門,明遠就大聲地朝屋裡招呼道:「姑姑,我們回來了。」

院子裡靜謐無聲,只有涼涼的風拂過庭院裡茂密的梔子樹,葉子微微地動,卻聽不見聲響。隔壁的貓蹲在牆頭瞇著眼睛看它們,忽然又站起身,從牆頭嗖地跳了下來,一轉眼就消失在茂密的灌木叢中……

明遠卻好像絲毫察覺不到屋裡這種怪異的安靜,像平常一樣換了鞋,把書房往沙發上一放,然後急匆匆地朝廚房奔去,「姑姑,晚上我要吃紅燒肉。」

古恆跟在他身後,心裡越來越覺得怪異。他先前就隱隱覺得明遠有些不對勁,他太冷靜太沉著,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現在看來,明遠的問題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得多。

一會兒明遠從廚房出來了,苦著臉攤手,「姑姑說家裡沒有五花肉了,一會兒我們吃紅燒魚。」說完又進了廚房,乒乒乓乓地開始忙。一邊做著飯,一邊還小聲地跟身邊的空氣說笑,就好像,鍾慧慧還在他身邊似的。

古恆又驚又恐,只覺得身邊的空氣裡都帶著詭異,忽然有種沖回家去的沖動。但他好歹忍住了,努力地鎮定下來,假裝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視。

明遠在廚房忙了半個小時好歹把飯弄熟了,端著電飯煲出來朝古恆道:「恆子,你去幫忙端菜,姑姑手不夠用了。」

古恆身體一僵,猶豫了一下,才緩緩地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走到廚房。廚房的小櫃子上放著四菜一湯,每一份的分量都很足。這是以前鍾慧慧在的時候家裡的常規菜式,她常常說男孩子得吃多些,這樣才能長得壯。

「還愣著做什麼,快點。」明遠又進了廚房,打開櫥櫃門,拿了三副碗筷。

回到飯廳,明遠把碗筷擺好,又盛了飯,朝右手邊空著的座位笑道:「姑姑吃飯,今天的魚很新鮮哦。」

古恆直直地看著他,只覺得碗裡的飯菜味同嚼蠟。

這一頓飯對古恆來說不亞於受刑,但他還是堅持了下來,甚至到後來,他還一如往常地主動去收拾碗筷。等屋裡的事情都忙完了,古恆終於鼓起勇氣,沉聲朝明遠道:「明子,我們談一談。」

明遠往後退了兩步,離得遠了些,「你有事?以後再說吧,我還忙著呢。姑姑讓我幫她找書,對吧?」他朝古恆身後笑,一臉的燦爛,卻看得古恆一陣刺眼。

「明子,你聽我說!」

「沒聽說我忙著嗎?他忽然大聲起來,臉上的線條變得很僵硬,額頭上滲出淺淺的汗跡。古恆忽然明白了,其實他是知道的。

「明子——」

「你回去!」

「啪——」古恆狠狠地一耳光甩在他臉上,將他打得往後退了好幾步,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明子,你醒醒!鍾阿姨已經走了!」

明遠卻不說話,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臉,過了許久許久,古恆才聽見那壓抑的、沉重的、悲壯的嗚咽聲...

一會兒,有眼淚滴下來,一點一點地落在客廳的地毯上,滲出深深淺淺的痕跡……

………

1994年七月十五日 北京

「沒有這個人?」金明遠愣愣地看著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腦子裡有些暈乎,喃喃道:「不是,老太太,您再仔細想想,她真的以前就住這裡。姓鍾,家裡有個老太太,夫家姓金的。」

老太太還是搖頭,「小哥兒,我在這巷子裡住了好些年了,這裡真沒有姓金的,也沒姓鍾的姑娘。你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金明遠沒有說話,只是對比著巷子外頭的名稱一次一次地看……怎麼會錯呢?這個地址,從他偷偷地記下來到現在已經過了多少年,每一年他都不止一次地拿出來看,想象著有一天他能和她一起回來看一看。

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金明遠一步一步地踱出巷子,外頭的太陽很烈,照得四周都明晃晃的,熱浪一陣接著一陣地撲上來,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只覺得冷。寒意從骨子裡一點一點地滲出來,磣得他手腳冰涼,頭卻燙得厲害,周圍天旋地轉的,他走了兩步,就有些撐不住,歪歪地靠著牆倒下來。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他跑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去尋常她曾經提到過的每一個地方,城隍廟、老胡同還有她曾經讀過書的學校。可是,無論他怎麼尋找,卻依舊找不到任何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他苦苦地哀求大學裡教務處的老師幫他查找了從78年到81年所有學生的資料,卻還是沒有她。

他查找得越多,就發現了越多的疑點,那些他從小就覺得奇怪,但是卻從來沒有懷疑過的東西。他的姑姑從來都無所不能,不管在什麼時候,她總能變出無數美味的點心,漂亮的衣服,許多許多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畫冊,她還會給他講許多動聽曲折還富有哲理的故事。

在他的心裡,姑姑就好像天上的仙女一樣。她在某一天從天而降,只為他而來。

就好像現在這樣,無論他怎麼尋找,也找不到姑姑之前生活的痕跡。在她出現在陳家莊之前,沒有一個人認識她,也沒有一個人曾經見過她。只有陳奶奶不停地描述著當初她怎麼拎著大箱子一步一步地走進陳家莊的樣子。

回D城的那一天,古恆去火車站接他,瞧見他搖搖晃晃地從出站口出來的時候,他的眼淚立刻就掉下來了。一個月不見,明遠好像變了一個人,瘦得厲害,原本合身的衣服掛在他身上變得空蕩蕩的,飽滿的臉頰深深的陷下去,眼睛下方有重重的黑眼圈,皮膚又黑一黃,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這麼多年以來,他什麼時候這麼狼狽過?他總是被鍾慧慧照顧得很好,連早上忘了喝牛奶都會被狠狠地教訓,從小到大,他都是人群中最時髦最健康的男孩子。

「明子!」古恆側過臉去偷偷把眼淚抹乾,然後強笑著迎上去,「你這是咋了,跟個非洲難民似的。」

明遠努力地朝他笑笑,「就是……有點兒睡不好。」

回了家,明遠被古恆推著去洗澡換衣服,准備上樓休息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眼睛癡癡地看著樓梯下方左邊緊閉房門,很久很久也不動。等古恆從外頭訂了飯菜回來,樓上樓下地找了一圈卻怎麼也找不到人,直到最後他忽然想到了什麼,輕手輕腳地推開鍾慧慧的房門。

屋裡依舊安靜,窗簾半開半拉,有風從外頭吹進來,帶著一股子濕熱的氣息。

八月的D城依舊炎熱,雖說這裡是一樓,但古恆卻還是出了一身的汗。

沒有開電扇,明遠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枕著鍾慧慧的枕頭,懷裡還抱著一個。他的表情安詳又寧靜,身體像嬰兒似的蜷縮在一起,亂糟糟的頭發散在額頭上,看起來就像個小孩子。古恆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他這樣安心的樣子了,於是悄悄地關上門,退了出去。

……

1994年12月24日

金明遠趴在宿舍的書桌前寫日記。這半年以來,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東西全都記在這個日記本上。每一天,他都會翻開日記仔細地看,回憶那些腦子裡原本已經漸漸淡去的那些記憶。

在他還小的時候,她總喜歡說一些奇奇怪怪的陌生的詞語,說完了才會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猛地捂住嘴,警惕地朝四周看,然後笑瞇瞇地摸摸他的小腦袋。再往後他漸漸長大了,她就注意了很多,有時候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會突然停下,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顯出古怪的神情,神神秘秘地問他,「你剛才沒聽見,對吧。」

然後他總是配合地點頭說是。她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的全部世界,她說什麼就是什麼。這是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養成的習慣。

可是現在回憶起來,她說過一些什麼呢,電腦、windows、世界杯,什麼北京奧運,甚至還有克林頓——他記得那還是90年的某一個晚上她跟古艷紅聊天的時候偶爾提起的名字,可是直到去年克林頓當上了美國總統他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

有些詞匯,直到現在他都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

還有她十數年不變分毫的容顏。

他的姑姑,到底是何方神聖?

伴隨著懷疑的,是他隱隱的期望。他的姑姑與眾不同,她是天上的仙女,她一定會在某一天重新回來看他。

今天是西方節日中的平安夜,宿舍的同學都去參加晚會了,屋裡只剩他一人。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孤單,在這樣寧靜的夜晚,他能更加肆無忌憚地思念。

走廊裡傳來重重的腳步聲,一會兒門開了,王榆林渾身髒兮兮臭烘烘地沖進來,一邊脫衣服一邊小聲地罵道:「真倒霉,在食堂滑了一跤,直接跌外頭水溝裡了。咦,明子你不去晚會?」

金明遠搖頭,「我不喜歡吵。你沒事兒吧。」

王榆林咬牙,「沒受傷,就是這衣服不能穿了。該死,羽絨服送去乾洗了,也不知道這會兒洗好了沒。」

金明遠笑,「要不你穿我衣服吧,外頭這天寒地凍的。」

王榆林也不跟他客氣,招呼了一聲就爬到上鋪去找明遠的棉襖。狠狠一拽,床鋪上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王榆林蹲下去撿,發出「咦——」地一聲響。

「明子,這是你女朋友吧。」王榆林笑嘻嘻地把錢包還給他,道:「我早就猜到你有女朋友了,要不怎麼一天到晚地對著這錢包發呆,那麼多女孩子追你,也不見你給個好臉色。」

金明遠一愣。他的錢包裡夾著鍾慧慧的畫像,那是他這半年以來一點點努力的結果。他在繪畫上沒有天賦,但他有著旁人所沒有的毅力。他從來只畫一個人,那就是他的姑姑,她笑的樣子、發呆的樣子、沉思的樣子,還有尷尬的欲哭無淚的樣子……

王榆林是學校最優秀的學員之一,尤其是他的觀察力,教官曾經感慨說他有著野獸一般敏銳的直覺和洞察力。他怎麼會這麼想?

有那麼一兩秒,金明遠心跳得厲害,他本來可以解釋清楚,可不知為什麼卻沒有開口,而是緩緩地轉過臉去,小聲地,像開玩笑一般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女朋友?說不定我是在看我媽呢。」

「噗嗤——」王榆林頓時笑出了聲,哭笑不得地道:「明子,我眼神沒那麼差。那看自己媽和看女朋友的眼神兒能一樣嗎?」

他沒注意到金明遠的異常,笑了兩聲後,換了明遠的棉襖出了門,剩他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一顆心簡直要胸腔裡跳出來。

女朋友……

金明遠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發使勁捶,他從來沒有想,也不敢想這個詞。姑姑離開的時候,他覺得他的生命也到了盡頭,世界灰暗無光,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受刑,那種痛苦絕非言語能描述。

那個時候古恆甚至不能理解他,他也失去了自己的親姐姐,他也悲傷,也痛苦,可是,他卻不能理解明遠為什麼會活不下去。

有什麼不同呢?

因為愛?

想到這個詞,明遠的心又揪了一下,五臟六腑縮成了一團。他喘不上氣,害怕、恐懼,甚至還有深深的惶恐和不安。

那是他的姑姑,從小帶他長大的姑姑。

他怎麼會——怎麼能——

可是,感情這種事,又如何能控制?

直到王榆林的這一句話,他才陡然醒悟,醍醐灌頂。

原來,他愛她……

這半年來的難過、揪心、痛不欲生,原來通通只為了這一個字。

1995年11月21日

金明遠在教室裡自習,王榆林和古恆悄悄地溜到了他身後,一臉古怪又曖昧的笑,「明子,聽說你今兒主動找那個師大的校花說話了。老實交代,是不是——」

他立刻舉手投降,「你們倆的思想能不能純潔一點,年紀輕輕的,怎麼滿腦子齷齪。」他嘴裡說得這麼正義凜然,其實心裡有些虛。他的確主動找那個女孩子說話了,她當時在和人開玩笑,高興的時候笑得眉眼彎彎,有那麼一瞬間特別地像鍾慧慧。

於是,他鬼使神差地跑過去搭訕。

可是只試探了幾句話他就走了,那個女孩子——他到現在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雖然有著和鍾慧慧一樣靈動的笑容,卻不是她。

眼神、表情,還有小動作,他在一秒鍾之內就能找到幾十個和鍾慧慧不一樣的地方來。

她——還是沒有來……

1996年3月14日

劉江來找他,表情很嚴肅,一見面就遞給他一個大大的文件夾。

明遠不大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狐疑地打開來,看清文件上的內容,臉上頓時色變,「劉叔——」

「這是你姑姑特意吩咐過的,」劉江沉聲道:「手續在94年上半年就辦了,你姑姑說等你成年後再給你。」

他讀書讀得早,考大學那會兒還不到十七歲,就算姑姑有心把所有的股份和資產全部留給他,也沒必要這麼急。

她為什麼會——

明遠的心忽然跳得厲害,他還記得那段時間她的不尋常,總是不安,總是欲言又止,就好像,她早就知道要離開似的。

她早就要離開了嗎?

那她還會不會再回來?

明遠癡癡地在宿舍裡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安安靜靜地一句話也不說。

他最後一點卑微的希望也被徹底地扼殺。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麼,他活著又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