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玉顏破

暖閣的窗下鋪著一張櫻桃木雕花圍炕,鋪著一色青金鑲邊明黃色萬福閃緞坐褥,炕中設一張白檀木刻金絲雲腿細牙桌,上頭放了些茶點,想是帝后二人本在此閒話家常。因是尋常對坐,皇后只簡單綰了個高髻,簪了小朵的攢珠櫻桃絹花壓鬢,並幾支小巧的流蘇銀簪,身上一件紫棠色芍葯長壽紋緙絲襖,被暖閣裡地龍的暖氣一烘,倒襯得面容微紅。皇后見了她請安,便讓素心端了小杌子來讓她在跟前坐下,方微微揚了揚嘴角:「嫻妃,下著凍雨還叫你過來,實在是有件要緊事得問問你。」

皇后正要說話,皇帝慢慢揀了一枚剝好的核桃肉吃了,淡然道:「昨夜的事,你和海常在都好些了吧?」

如懿心中一暖,欠身道:「臣妾本就無礙,海常在倒是受了驚嚇,加上足上的傷,還得好生將養著。」

皇帝道:「既然在你宮裡,你就費心些照看著吧。囑咐她寬心些,已經過去的事便不要想了。」

如懿答應著,皇后含了謙和的笑容,向皇帝道:「午後冷清清的,這個時候要是玫答應來彈奏一曲琵琶,倒也清閒。只是她五六日不肯面聖了。」

皇帝的笑意極淡,卻似這閣中的靜塵,亦帶了暖暖的氣息:「她總說臉上的傷沒好,不宜面聖,由得她去。」

皇后微笑道:「那日貴妃是氣性大了些,可玫答應也有不是之處,皇上心裡惦記著玫答應,卻不縱容她,臣妾很是欣慰。」

皇帝的茶盞裡翠瑩瑩如一方上好的碧玉,他悠然喝了一口:「雖然沒見著,心裡想著,就如見著了一樣。」

如懿入宮後才陪了皇帝一次,久久未見聖駕,雖然心裡是存著皇帝的叮囑的,卻難免有那麼幾絲寂寞。那種寂寞,是歡悅明媚的曲子唱著,卻知道下一出的唱詞裡是男歡女愛的失散,是相思相望不相親的分離;那種寂寞,是花好月圓的美滿裡,想得見殘月如鉤的淒冷;那種寂寞,是燈火輝煌,半壁盛世裡的一身孤清的影子;可是再寂寞,那滋味卻是溫涼溫涼的,涼了一陣兒,總還有盼望,有希冀,那便是溫熱的一層念想。直到昨兒夜裡匆匆相見,原本以為皇帝是護著自己的,可是他的眼風卻沒幾次落到自己身上,便是落到了,也像天際上遠遠飛著的鴿子,落不到綿白的雲彩裡。

她的目光忽然凝在皇后的衣衫上,那樣沉穩而不失艷麗的紫棠色,熱鬧簇繡的芍葯蜂蝶圖案,繡著萬年青的壽字滾邊,映得自己身上一襲梅子青繡乳白色凌霄花的錦衣,是那樣暗淡而不合時宜。而凌霄,本就是那樣孤清的花朵。

如懿的喉嚨裡像含著一顆酸透了的梅子,吐不出也嚥不下,她臉上掛著勉強的笑意,忍不住問道:「玫答應伺候皇上的日子也不久,怎麼皇上這樣喜歡她?」

皇帝原本稀微的笑容漸漸多了幾分暖色:「正是因為她跟在朕身邊的日子不久,卻事事遂心,像一個跟朕久了的人似的,什麼事兒都想到了,朕才覺得她貼心投意。」

如懿聽了這一句,哪怕心底裡再酸得如汪著一顆極青極青的梅子,也只能垂下了眼睛。

皇后的笑意凝在唇角,似一朵將謝未謝的花朵,凝了片刻,還是讓它張開了花骨朵:「說起這個事兒來,臣妾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皇帝微笑道:「皇后跟朕,有什麼不當說的?」

皇后笑容微微一滯:「午膳過後,玫答應來找臣妾,給臣妾看了看她的臉,臣妾一時間不敢定奪,只好帶了她過來見皇上。玫答應哭哭啼啼的,現在也不敢進殿來,臣妾想那日玫答應被掌摑的事嫻妃是親眼看著的,又送她回了永和宮,所以急召嫻妃過來。也請皇上看一看玫答應的臉吧。」

皇帝頗為意外:「蕊姬來了?人在哪裡?」

皇后郁然道:「人在偏殿等著,就是不敢來見皇上。」皇后見皇帝眉心漸漸起了曲折,便道,「素心,你去請玫答應進來,有什麼委屈自己來說吧。」

素心出去了片刻,便領了玫答應進來。玫答應如常穿著嬌艷的衣裳,只是臉上多了一塊素白的紗巾,用兩邊的鬢花挽住了,將一張清水芙蓉般的秀淨面龐遮去了大半。

她眼裡含著淚花,依足了規矩行了禮,皇帝未等她行完禮便拉住了道:「這是怎麼了?即便是受了兩掌,這些日子也該好了啊。」

玫答應撐不住哭起來,嬌聲嬌氣道:「橫豎是傷在臣妾臉上的,皇上看個樂子,還覺得紅腫著挺喜興的呢。」

如懿聽著她與皇帝這樣說話,驀然想起自己初嫁的時候,晨起時對著菱花鏡梳妝,也和皇帝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玩笑著,撒著嬌說著貼心話兒,並無尊卑之分。那年歲,真當是一生中最天真無憂的好時候。只是就這麼著彈指過去了,到了眼下,見皇帝一面不易,卻眼睜睜看著他與新人親近歡好,一如對著當日的自己。

她想著,便抬眼看了看皇后,皇后只是垂著臉,像廟宇裡供奉著的妙嚴佛像,無喜無悲,寶相莊嚴。如懿把玩著衣襟上垂下的金絲串雪珠墜子,那珠子質地圓潤而堅硬,硌得她手心一陣生疼。她越發覺得風寒沒有散盡的暈眩逼上臉來,少不得按了按太陽穴,替自己醒醒神。

玫答應哭著,便將臉上的紗巾霍地扯下,如懿瞥了一眼,差點沒嚇了一跳。玫答應的臉原本只是挨了掌摑紅腫,嘴角見了血,此刻不僅腫成青紫斑駁的一塊一塊,嘴角的破損也潰爛開來,蔓延到酒窩處,起了一層層雪白的皮屑,像落著一層霜花似的,底下露出鮮紅的嫩肉來。

皇帝驚得臉色一變:「你的臉……」他未說下去,與皇后對視一眼,皇后即刻道:「這個樣子,斷不是掌摑造成的,必是用錯了什麼東西,或是沒有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