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行刑

這樣溫軟的小手,碰在臉上有柔軟的觸感,好像能撫平一切憂傷的良藥。如懿歡喜道:「永璜,有你在,我便高興多了。」

永璜笑著露出並不整齊的牙齒:「我來這兒,您高興,我也高興,所以我不會選慧娘娘的。」

如懿柔婉笑道:「你若叫不慣我,也可以叫我嫻娘娘,反正都一樣。你的親哲妃,但我會像待親生孩子一樣待你好。」

永璜睜大了烏圓的眼珠看著她,輕輕點了點頭:「嫻娘娘,我選您因為您待我好。那麼您為什麼要選我?」

如懿靜靜地看著他,這個孤苦伶仃失去母親庇護的孩子,他的天真頑皮之下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思量和遠慮。如懿亦不瞞他:「因為我孤零零的沒有孩子,永璜孤零零的沒有。我們都孤零零的,所以要彼此靠在一起。就好像冬天的時候,兩個不暖和的人靠在一起,就暖和了。」

永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知道,我想暖暖和和的,您也。所以今天皇讓我選,我便選了您。」他低聲道,「從前還在的時候,慧娘娘從來不理我。今天哪怕她要我去,她說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

如懿含笑道:「真好孩子,我說的你都明白。那麼以後便不用怕了,安安心心待在我這兒就。」

兩人正說著話,卻聽阿箬在外道:「小主,海常在過來了。」

如懿忙讓了海蘭進來,海蘭一進來便笑意盈然,道:「聽說姐姐新得了個兒子,我趕緊過來看看,恭喜姐姐了。」

如懿笑道:「大喜。誰也不承想突然召了我去,原有這樣的福氣等著我。」

海蘭讓葉心抱過兩匹青緞道:「我那兒也沒什麼太好的東西,尋了兩匹緞子出來,給大阿哥做件衣裳。」

如懿眨一眨眼,永璜便明白了:「多謝海娘娘。」

海蘭笑著道:「真個懂事的孩子。難怪大家都喜歡你。」

如懿笑吟吟道:「這麼喜歡孩子,就該自己趕緊生一個了。」

海蘭唇邊的笑容驟然凝住了,像一朵驟然遇到了嚴霜的花朵。片刻,她黯然道:「我若有了孩子,也不能自己撫養。連純嬪這樣高的位分都逃不脫這些苦楚,我還能怎麼樣?與其到時母子生離,還不如一個人清靜些。」她勉強一笑,「何況如今這個樣子,我哪裡能指望自己有身孕呢。」

如懿被她無聲的感傷蘊染,勉強笑著摟過永璜道:「幸好如今有永璜在,日子也好過些。」

海蘭稍稍欣慰:「也。有個阿哥在身邊,論誰也不敢隨意欺負你了。」

正說著,外頭忽然熱鬧起來。如懿隔著霞影紗往外一看,卻內務府的主事太監秦立帶著一位乳母並十幾個太監捧著抱著一堆東西來了。

阿箬在外冷嘲熱諷道:「哎喲!哪陣風把秦公公招來了,這麼多人和東西,做什麼呀?」

秦立滿臉堆笑,恨不得眼縫裡也擠出笑意來:「說了,嫻妃娘娘有了大阿哥,宮裡得多添置些東西。這不,內務府趕緊給挑了上好的東西來了呢。」他說罷便探頭,「嫻妃娘娘和大阿哥呢,我去請個安。」

阿箬伸手一攔,不客氣道:「可不敢讓你進,你可咱們延禧宮的債主,欠著你千兒八百兩銀子呢。咱們得找個神位把您供起來才好。」

秦立有些難堪,訕訕地賠笑:「阿箬姑娘,那天我喝醉了說胡話呢,姐姐您別往心裡去!」

阿箬叉著腰嚷嚷道:「姐姐,誰你姐姐?我你姑奶奶,由著你剋扣延禧宮到今天!你去回的話,這些東西咱們不敢收,全當還給你秦公公的債務!我還要去內務府找總管大人問一問,有沒有欠條寫著的,我要拿去請瞧瞧。」

秦立嚇得臉都白了,連連作揖打躬地告饒:「姑奶奶,好姑奶奶,您饒了我吧。我那犯渾胡說,您看,這兩個月內務府欠了延禧宮的東西,奴才我足足加了倍兒才敢來的。還請姑奶奶笑納了。」

惢心聽著阿箬為難他們,正想出去勸,如懿擺擺手,輕聲道:「內務府的人狗眼看人低,由著阿箬鬧一鬧也好。咱們聽著別過分就。」

海蘭笑道:「可不,這兩個月咱們真委屈夠了。」

秦立討饒了許久,阿箬才消停了些,由著他一一說了拿來的東西,慇勤地在一旁奉承。

秦立道:「原先伺候大阿哥的人都被打發了,這大阿哥從小的乳母蘇嬤嬤,所以留了下來在延禧宮跟著照顧大阿哥。」

旁人聽得這一聲還好,大阿哥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往如懿懷裡縮了縮。

如懿即刻明白:「她你的乳母,卻待你不好,不?」

永璜低頭片刻,眼裡噙著淚花道:「我想不明白,別的奴才也罷了,蘇嬤嬤跟著我那麼久,為什麼也這麼待我了?餓著我,凍著我。」

如懿低低道:「人心會為了利益變,只有親情才不變的。」她拉過永璜的手,「走,我也去看看,你的乳母個什麼人物?」

如懿牽了永璜從暖閣走到正殿坐下,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人群後走出來,見了永璜便喜笑顏開,伸手撲過來:「我的好阿哥,原來你先來了,叫嬤嬤我好找呢!」

惢心蹙眉道:「你什麼人,當這兒什麼地方,見了嫻妃娘娘居然這般不尊重。」

那乳母嚇了一跳,打量了如懿兩眼,忙賠笑道:「嫻妃娘娘萬福,奴婢永璜的乳母蘇嬤嬤。」

如懿當下皺眉道:「永璜這個名字也你叫得的嗎?沒上沒下的!」

那乳母怔了一怔,不情不願改口道:「,大阿哥。」

如懿聽她改口改得快,便也罷了,淡淡道:「你照顧大阿哥多年,以後還辛苦你了。」

蘇嬤嬤滿口笑道:「大阿哥自幼奴婢奶大的,什麼都聽奴婢的。日後嫻妃娘娘若要管教大阿哥,一切都跟奴婢說就了。」

如懿知蘇嬤嬤永璜的乳母,自幼帶著他的,如今看她這般倨傲,倚老賣老,也不覺含了怒氣:「你若能管教大阿哥,就不會連大阿哥衣食不周受了傷都不知道。你仔細告訴本宮,去年冬天大阿哥兩次著了風寒,為什麼?又為什麼綿延兩月都未痊癒?若不你們這幫奴才懈怠,大阿哥會這般可憐!」

蘇嬤嬤倚仗著自己的身份,便倔強道:「大阿哥著了風寒自他自己貪玩不愛多穿衣裳,又不肯好好吃藥。奴婢雖然貼身照顧,但哪裡能時時刻刻都照顧到?」

永璜倚在如懿身邊,神色淒苦而畏懼,輕輕搖了搖頭:「母親,不這樣的。」

如懿突然一怔:「永璜,你叫我什麼?」

永璜的聲音雖輕,卻極堅定,他重複了一聲,望著如懿的眼睛喚道:「母親。」

如懿心底一軟,像嬰兒的手輕軟拂過心上,那樣暖著心口。她攥緊了永璜的手,為了這一聲「母親」,從未有人喚過她「母親」,做任何事情,她都能豁得出去。

蘇嬤嬤嚷起來:「大阿哥,您雖然主子,可說話不能這麼沒良心,您可喝著奴婢的血吃著奴婢的肉長大的,您可不能睜眼說瞎話!您……」

如懿心思一沉,將手裡的茶盞重重一擱,碧綠的茶湯立刻潑了出來,如懿厲聲道:「三寶,小福子!把這個藐視主上的刁奴拖出去,立刻給本宮杖打三十,打完趕出宮去!不許她再伺候大阿哥!」

三寶立刻答應了一聲,伸手和小福子拖她出去。

如懿又道:「行刑的時候讓所有宮人都到院子裡給本宮看著,看看背叛主上欺凌主上什麼下場!」

那蘇嬤嬤剛被拖出去的時候口中猶自亂嚷,杖板落了幾下下去,便只剩下嗚嗚的討饒聲。如懿拉著永璜的手站在廊下,看著血紅的杖板一杖一杖用力落下去,在碰到皮肉筋骨的時候發出沉悶的碰撞聲,沉聲道:「永璜,別怕!你就看著,看著那些欺負你的人怎麼敗在你的手下,受他們應受的責罰!」

打到二十杖的時候,蘇嬤嬤漸漸沒了聲氣,只剩下低低的嗚咽聲。血漬染紅了她的衣裳,每一杖下去,都濺起鮮紅的血點子。永璜看得有些怕,晃了晃如懿的手道:「母親,還要打麼?」

如懿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緊緊擁著永璜道:「永璜,你記著,一個人做了什麼因,就要承擔什麼果。他們欺負你的時候,就該知道這個。所以現在哪怕她受不住被打死了,那也她自己的惡果。明白了麼?」

永璜點點頭,烏黑的眸閃過一絲沉穩與堅毅,默默站在如懿身邊,一直到行刑完畢。如懿見他們拖了蘇嬤嬤出去,地上只留下一攤暗紅的血跡,拖出了老遠,方才朗聲道:「你們都記好了,大阿哥從此之後就本宮的養子,也本宮唯一的兒子。誰要敢輕慢了他,就輕慢了本宮,蘇嬤嬤就個例子!」

眾人響亮地答應了一聲。秦立守在一旁,一臉畏懼害怕,終於撐不住撲通跪下,求道:「嫻妃娘娘饒命,嫻妃娘娘饒命!」

如懿冷笑一聲:「你的狗命本宮還不想要!要怎麼做,你自己看著辦!」

秦立嚇得一身冷汗伏在地上爬不起來,海蘭帶了一縷讚許的笑意,低聲在她耳邊道:「我最喜歡看姐姐這個樣子,看著姐姐,我便什麼都不怕。」

當晚宮人們便收拾了東配殿出來給大阿哥住下。如懿親去看了,三間闊朗的屋子明光敞亮,朝向亦好。因著男孩子住,收拾得格外疏朗。一間臥房,一間書房,一間休息玩耍的地方。每日的膳食若不在讀書的書房裡用,便跟著如懿。伺候大阿哥的人全新挑上來的,如懿一一盤查了底細乾淨,才許照顧著。如此忙了大半日,無一不妥當。延禧宮上下也因為新得了一個阿哥,皇帝又賞賜不斷,知道時來運轉了,高興得跟過節似的。

晚上如懿陪著永璜用了晚膳,皆小廚房做的時新菜式,因永璜正在換牙,煮得格外軟和些。又因永璜半饑半飽了許久,為了調養胃口,一律只喝煮得極稠的碧粳粥。永璜胃口極好,吃飽了如懿讓惢心量了裁衣服的尺寸,便如一個寵溺孩子的母親一般,親自給永璜擦洗了,方哄了他睡下。

惢心在旁邊揀選著給永璜做衣裳的料子,如懿輕輕拍著永璜,看一匹便挑剔一匹,惢心忍不住笑道:「小主,你給自己選料子都沒這麼上心。」

如懿憐愛地看著永璜:「原以為自己只想找個依靠。可他一叫我母親,我心裡就軟了,好像他就我的孩子,我這心裡……」

惢心又選了一匹料子遞給如懿看,低聲道:「為了大阿哥,小主費了好幾個月的心思。安排了奴婢私下照顧大阿哥,又將阿哥所的人怎麼對待大阿哥的事通過李玉的嘴說給聽,帶著看見。奴婢原以為不在乎大阿哥了,才一直不動聲色……」

如懿看著永璜熟睡的容顏,低低道:「雖然哲妃不在了,但到底和她有幾分情分在,又親生的孩子。」

惢心歎口氣道:「小主有了大阿哥,也有個安慰。」

如懿側過身挑了幾匹料子:「天快熱了,給大阿哥多做幾身夏天衣裳換著,要選透氣不悶熱的。京城的夏天短,一閃兒秋天就到了,秋衣也要備好。還有冬衣,阿哥去年的冬衣都不能要了,彈點新棉花厚厚實實做兩身。還有永璜的飲食起居,嬤嬤們新來的,你要多警醒著點看著,別有什麼差錯。」

如懿正說著,忽然發覺地上落了一個頎長的影子,轉過身去,正見皇帝站在簾下,含了一抹淡若山嵐的笑意,深深看著她。

如懿乍然見了皇帝來,方要笑,那笑意卻凝成了三分酸楚,連行動也遲緩了。她正要起身,皇帝走過來按住她:「朕剛來的,聽你交代惢心的這些話,真像一個慈母。」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臣妾沒有做母親的經驗,所以嘮叨了。讓笑話。」

惢心見皇帝進來,便掩上門悄悄告退了。皇帝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放到手心裡:「這麼些日子沒來看你,朕知道你委屈了。」

如懿眼中不自禁地便有了酸楚的水汽,低低道:「原來知道。臣妾明白,埋怨臣妾自作主張、自以為了。」

皇帝清俊的面容上籠著一層薄薄的笑容,那笑本該暖的,卻帶著隱然可見的憂傷,像秋冷寒露裡驟然飛落的薄霜:「原以為你那天的話戳了朕的心了,朕也不想理會。可不知怎麼的,想到後來,不知不覺還這麼做了。只有這麼做,給李氏一點名分,一點尊榮,哪怕什麼都不說破,朕夜裡睡著也安穩些。」他望著如懿的眼睛,遲遲的語氣如外頭雨停後潮濕的水汽,「這些話朕憋了這些天才來告訴你,你不覺得朕太傻了?」

如懿懂得地按住他的唇:「臣妾說了讓為難的事,讓煩心了。」

皇帝的眼裡有深深的情意流轉:「可這樣為難的事,只有你會對朕說。除了你,再沒有別人。」

如懿頗為歉然:「那日也臣妾莽撞了。」她心中有無限溫柔的情意柔波似的蕩漾,「可臣妾想著,世間萬物都有了,千萬別留下什麼遺憾。圓滿中的一點缺失,才會成了大缺失。」

皇帝的眼底有些潮濕,看得久了,裡頭只能望見如懿清晰的面容:「朕知道你在替朕補上缺憾。朕一直明白,卻不敢來見你。一如故人所言,大概近鄉情怯。另一樁因為……」

皇帝尚未說完,如懿盈然一笑,彷彿一朵潔白的梔子疏疏開在暖濕的風裡:「因為臣妾清閒,所以可以撫養大阿哥。」

皇帝笑道:「朕的話,原來你記著。朕想著,你也不缺什麼,只子嗣上的事要隨緣,朕只能先給你一個養子,暫時補上你的缺憾。」

如懿低著頭,半感慨半期待:「臣妾也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不過眼下永璜帶著,也挺好的。」

皇帝摟住她的肩,看著熟睡中帶著笑意的永璜:「這孩子在你這裡睡得挺香。」

如懿伸手替永璜掖好被子,癡癡地含了笑,反手握住皇帝的手:「臣妾多少次夢裡想著,盼著,等有了咱們的孩子,一家子三個,就這樣靜靜地守在一起。」

皇帝笑著吻了吻她:「會的,你放心。」

紅燭燁燁,光暈搖曳在卷綃薄金帳上,照出二人成雙的身影。如懿回眸一笑,生出無限情意,彷彿尋到了一生一世的企盼,緊緊握著皇帝的手,再不願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