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喜憂(二)

這樣的日子,她也並非沒有挨過。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宮中的女子,這一日復一日,何嘗不是這樣挨過的。

晞月更走近一步,語不傳六耳:「可是本宮怎麼聽說,皇上命寶華殿的大師在永和宮誦經一月超度祈福,是因為玫貴人生下的孩子,是個妖孽!」

如懿連忙示意噤聲,神色平淡而波瀾不驚:「貴妃娘娘,宮內不比別處,這樣的話可是說不得也傳不得的。」

晞月收斂笑容,冷冷一嗤:「這樣的話,何止是本宮,滿宮裡都在傳著呢!如今只怕是玫貴人足不出戶,遲早也要知道了。」

如懿心頭一凜:「滿宮裡都在傳?」

晞月冷笑道:「可不是?以為誰瞞得住誰呢,你若不信,自己去聽聽便知。」晞月說罷,喚過宮女一同離去了。

宮裡的閒言碎語一向就比在陰暗角落裡竄來竄去的蛇蟲鼠蟻都要多。藏匿在宮苑紅牆碧瓦之下的犄角旮旯裡,嘈嘈竊竊,鬼鬼祟祟,交頭接耳,蠢蠢欲動。像灶房裡老鼠的窸窸窣窣,像牆頭草左搖右擺,一隻耳朵咬了另一隻耳朵,好話賴話,一律咬著牙舔著舌頭咀嚼著吐進吐出。只有添油加醋,沒有短字少句。

這便是後宮的閒話了,沒有一日斷絕,倒像是無邊無際的春草,漫無邊際地滋生著。往這閒話的波瀾起伏裡投下一塊驚濤巨石的,是玫貴人的自縊。

永和宮閉絕一個多月的大門再度開啟。如懿得知消息的時候,已是午睡醒來飲茶用點心的時分。阿箬來稟告時,如懿驚得險將手中的一盞清茶皆潑了出去,忙忙扶了阿箬和惢心的手往永和宮去。

如懿趕到的時候皇帝和皇后都已經在了。她請了安便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玫貴人被皇后貼身的素心和蓮心按住了坐在床上,兀自嗚嗚哭泣。皇帝氣惱之餘不免有些心疼,口吻卻是十分嚴厲:「宮中妃嬪自戕是大罪,你有什麼想不開的,居然敢在紫禁城內自縊,也不怕添了宮裡的晦氣!」

玫貴人只穿了一身素白色綴繡銀絲折枝迎春的襯衣,外頭披著一件石青刻絲灰鼠大氅,那青青翠翠的素白底色,愈顯得那臉沒有血色,唯有雪白的脖頸上留著深紫一道勒痕,楚楚可憐地昭告天下,她是剛從鬼門關上被人拽了回來。

玫貴人嗚嗚咽咽地哭著:「臣妾本來就是個晦氣的人,還有什麼可說的。皇上恕了臣妾,由得臣妾去死便罷了。」

皇帝氣得別過頭去,皇后亦不免含了怒氣:「即便你沒有家人需要顧及,也不怕連坐。可是皇上有什麼不疼你的,你便這樣自輕自賤,輕易毀損自己的性命,豈不是辜負了皇上對你素來的心意?」

玫貴人哭得愈加幽淒:「只有臣妾自己對不住皇上的。臣妾無話可說,也無顏再侍奉皇上!」

皇后看著滿地跪著的宮人道:「你們也是,不好好伺候著玫貴人,由得她這樣傷心這樣鬧,本宮要狠狠處置你們才是。」

那些宮人們嚇得拚命磕頭道:「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奴才們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貴人的情緒會這樣激動!」其中一個領頭的宮女哭著道:「這幾日貴人小主一直心緒不定,晚上也驚夢連連,睡得並不好!今兒午後小主本是要午睡的,可是小主並不讓奴婢們伺候,全打發了出去。奴婢在外頭聽著不太放心,又聽見凳子落地的聲音,怕出了什麼事,結果闖進去一看,貴人小主竟把自己掛在樑上了!」

如懿忙問道:「那麼你家小主到底是為了什麼想不開?可是為了孩子的事?」

那宮女怯怯地搖搖頭,又俯首下去。

皇帝氣得狠了,連連問:「你有什麼想不通的,盡可跟朕和皇后說,再不然,嫻妃和你這樣近,你也可以告訴她。」

玫貴人哭著道:「皇上不就怕臣妾和別人說話知道些什麼嗎?所以皇后娘娘也將臣妾關在這永和宮裡不許見人。臣妾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又命薄如紙,除了把自己吊到樑上,還能有什麼辦法?」

皇帝將手中的茶盞重重一砸:「荒唐!」

如懿忙接過茶盞吹了吹道:「茶盞太燙,皇上仔細手疼。」

皇帝微微頷首,正要說話,卻見寢殿門口杏子紅的衣衫翠羅一閃,卻是慧貴妃娉娉婷婷立在了那裡。她由著宮女伺候脫下斗篷,聲音冰冷冷的:「臣妾要是玫貴人,聽說了那些閒話,也是要想不開的了。好好的孩子,死了也罷了,還要被人傳成是一體雙生的妖孽,雌雄不辨。這世上有幾個做母親的能受得了。」

皇帝神色大變,蹙眉道:「你從哪裡聽來這些無稽之談,還跑到這裡來說?」

慧貴妃倒也不懼,盈盈施了一禮道:「臣妾還用從哪裡去聽說,滿宮裡私底下誰不是這樣在傳呢。」

玫貴人淒厲地尖叫著哭了一聲,從床上掙扎著起來,膝行至皇帝跟前,抱著他龍袍一角道:「皇上,請求您告訴臣妾一句實話,臣妾的孩子是不是一個妖孽,是不是連是阿哥還是公主都分不清?所以皇上會厭棄臣妾至此,整整一個多月都不願來看臣妾一眼!」

皇帝勉強擠了一絲笑容道:「外頭的閒話,你別去亂聽!朕不來看你,也是為了你安心養好身體!」

玫貴人哀泣道:「臣妾哪裡還能養好身體?即便臣妾幽居在永和宮裡,也能聽見宮牆外頭的議論。難怪皇上連那孩子也不讓臣妾看一眼便送走了,原來臣妾生的真是個妖孽!」

皇帝有些煩躁,喝道:「王欽!」

王欽緊趕著從外頭進來道:「皇上,奴才在。」

皇帝冷冷道:「你去宮中徹查,到底是哪些人在散佈謠言,說玫貴人生下的是個妖孽。一旦查到,無論是哪個宮裡的,立即送進慎刑司,終身不得出來。」皇帝這話口氣雖冷,但目光更是銳利,只逡巡在王欽面孔上,逼得他滲出了一臉冷汗,忙磕了頭道:「皇上放心,奴才身邊斷不會有這樣散佈謠言的人,更不會有聽過這種謠言的人,奴才會即刻去查。」

皇帝輕輕「嗯」一聲,道:「玫貴人,旁人有這樣的揣測謠言都不要緊,但你是孩子的生身母親,你若存了這樣的疑心,還要為此赴死,豈不是連你自己也在這樣揣測自己的孩子了。朕沒有別的話,只告訴你,你便再要尋短見,誰也救不了你,更換不回那個孩子!」

皇帝再無二話,起身離去,才走到庭院中,卻見慧貴妃緊緊跟了來道:「皇上,臣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帝道:「有話便說吧。」

慧貴妃施了一禮,便道:「臣妾想著一事,不管玫貴人生下的孩子是什麼,即便是個死胎,也是不吉利的。且玫貴人又這樣尋死覓活的,怕是衝撞了什麼。如今怡貴人有了身孕,又住在永和宮後頭,要是受了這不吉利的人與事影響,再涉及腹中胎兒,那便不好了。」

皇帝道:「那你的意思是如何?」

慧貴妃道:「皇上多有子嗣,人人無事,唯有玫貴人的孩子有事,那便是玫貴人的不祥了。與其留這樣一個不祥人在宮中,還不如請玫貴人移居宮外別苑,再不要住在紫禁城中了。」

皇帝淡淡「哦」了一聲:「只有這樣的法子麼?朕的本意,是想請幾位法師超度之後便可以解了玫貴人的幽禁了。」

慧貴妃搖頭,正色道:「臣妾別的不敢多言,不管玫貴人所生的是死胎也好妖孽也好,子嗣為上,若是沾染了她的晦氣,宮中再有一個那樣的孩子,可如何是好?大清百年國祚祥瑞,難不成就要斷送在她手裡?」

如懿正跟著皇后出來,聽到這句,不覺便上前了一步。皇后按住她的手,緩緩地搖了搖頭。如懿心下擔憂不已,回頭望去,玫貴人還在寢殿深處鬱鬱哀哭不止。

皇帝依舊是不動聲色:「話不要說半截,都吐出來吧。」

「玫貴人不祥,上承天恩居然還會生出那樣的孩子,這樣陰鷙的禍水,是斷斷留不得了。臣妾想著,反正玫貴人也是想不開了要自縊,不如成全她,讓她陪著那個孩子去了,也算是積了陰德。」慧貴妃扶住皇帝的手臂,小心覷著皇帝的神色,意味深長道,「左右那個孩子是什麼樣子,皇上是親眼見過的。這樣的孩子,宮中是絕不能有第二個了。」

皇帝的身體輕微一震,像是被她的話語深深觸動,旋即陷入更深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