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碧叢是皇帝夏日避暑理政之地。皇帝素愛江南園林以石做「瘦、漏、透」之美,庭中便置太湖石層巒奇岫,林立錯落,引水至頂傾瀉而下。玉瀑飛空,翠竹掩映。風吹時,便有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綿涼爽宜人,穿過曲折的抄手遊廊,一路是綠綠的闊大芭蕉,被小太監們用清水新洗過,綠得要滴出水來一般,如懿伸手輕佛,彷彿還聞得到青葉末子的香。園中深處還養著幾隻丹頂鶴,在石間花叢中剔翎擺翅,悠然自樂,簷下的精緻雀籠裡亦掛著一排各色珍奇鳥兒,不時發出清脆悅耳的悠悠鳴聲。
李玉正領著小太監們用粘竿粘了樹上恣意鳴叫的暗裡是蟬兒,見了如懿,忙迎了上來,輕聲道:「皇后娘娘怎麼來了?您小心身子。」
如懿輕婉一笑,望著殿內道:「皇上還在議事麼?」
李玉悄悄兒道:「幾位大人半個時辰前走的,皇上剛剛睡下,這幾日,皇上是累著了,眼睛都熬紅了。」
如懿思忖片刻道:「那本宮不便進去了?」
李玉抿嘴笑得乖覺:「旁人便罷了,您自然不會。皇上這些日子雖忙,卻總惦記著您和您腹中的孩子呢,還一直說不得空兒去看看十二阿哥。」
或許是「孩子」二字挑動了如懿猶豫不定的神經,她終於斂衣整肅,緩聲道:「那引本宮去見見皇上吧。」
從芳碧叢出來之時,已經是暮色沉沉的時分,她與皇帝說了什麼,自然只有她自己與皇帝知,但是她明白,她說的話,還是打動了皇帝。
夕陽西墜,碎金色的餘暉像是紅金的顏料一樣濃墨重彩地流淌。暮靄中微黃的雲彩時卷時舒,幻化出變幻莫測的形狀,讓人生出一種隨波逐流的無力,有清風在瓊樓玉宇間流動,微皺的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紋,好似幽幽明滅的一湖心事。
容珮扶著她自後湖便沿著九幽廊橋回去,貼心道:「今日之事是叫娘娘為難,可娘娘為什麼還是去勸皇上了?」
如懿將被風吹得鬆散的髮絲抿好,正一正髮髻邊的一支佛手紋鑲珊瑚珠梔子釵,輕聲道:「你也覺得本宮犯不上?」
容珮想一想,低眉順目道:「有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娘娘現下事事安穩,穩坐後宮,何必去蹚這攤渾水呢。」她有些擔心,「萬一惹惱了皇上……」
如懿淡然道:「皇上和太后到底是母子,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總是要見的。」
「可舒妃和慶嬪是太后的人,太后不用她們,而用娘娘您,這件事便不好辦……自然娘娘是能辦好的,只是太冒險了些,何況太后昔年到底對烏拉那拉皇后太狠辣了。」
如懿凝望著紅河日下,巨大而無所不在的餘暉將圓明園中的一切都籠罩其下,染上一抹金紫色的暗光。
「太陽總會下山,就如花總會凋謝。不為過去的恩怨,也不為眼前的得失,只為來日。」如懿的語中帶了一分冷靜至極的無奈,「來日,本宮總有花殘粉褪,紅顏衰老的時刻,彼時若因本宮失寵而連累自己的孩子,那麼太后還可以是最後一重依靠。哪怕沒有權勢,太后終究還是太后,本宮沒有母族可以依靠,若連自己都靠不住,那麼今日幫太后一把,便是幫來日的自己一把了。」
容珮忙伸手掩住她的口,急急道:「娘娘正當盛寵,又接連有孕,怎會如此呢?」
如懿眼中是一片清明的了然:「有盛,便有盛極而衰的時候,誰也逃不過。」
容珮微微頷首,忽然道:「若是烏拉那拉皇后在世,不知會作何感想?」
如懿笑著戳了戳她:「以姑母的明智,一定不會如本宮這般猶疑,而是立刻便會答應了。」
到了晚膳時分,皇帝便急急進了長春仙館,皇帝進了殿,見侍奉的宮人們一應退下了,連太后最信任的福珈亦不在身邊,便知太后是有要緊的話要說,忙恭恭敬敬請了安,坐在下首。
為怕煙火氣息灼熱,殿中燭火點得不多,有些沉濁偏暗。初夏傍晚的暑意被殿中銀盆裡蓄著的積雪沖淡,那涼意緩緩如水,透骨襲來。手邊一盞玉色嵌螺鈿雲龍紋蓋碗裡泡著上好的碧螺春,第二開滾水沖泡之後的翠綠葉面都已經盡情舒展開來,襯著玉色茶盞色澤更加綠潤瑩透。
皇帝眼看著太后沉著臉,週身散發著微沉而凜冽的氣息,心底便隱隱有些不安。名為母子這麼多年,皇帝自十餘歲時便養在太后膝下,從未見過太后有這般隱怒沉沉的時候,便是昔年烏拉那拉皇后步步緊逼之時,太后亦是笑容恬淡,不露一毫聲色。
這樣的女子,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皇帝默默想著,在驚詫之餘,亦多了一分平和從容,原來再睿智相謀的女子,亦不過逃不脫兒女柔腸。
這樣想著,他的神色便鬆弛了不少,口吻愈加溫和孝謹:「皇額娘急召兒子來此,不知為何?若是天氣炎熱,宮人供奉不周,皇額娘儘管告知兒子就是。」
太后的臉色被耳畔郁藍的嵌東珠點翠金耳墜掩映得有些肅然發青:「宮人伺候不周,哀家自然可以告訴皇帝,若哀家自己的兒子不孝,哀家又能告訴誰去?」
皇帝聞得此言,遽然起身道:「皇額娘的話,兒子不敢承受。」
太后冷然目視片刻,沉沉道:「皇帝不敢?國事要緊,哀家不敢計較皇帝晨昏定省的禮節,只是有一句話,不得不問問皇帝。」她深深吸一口氣,「自達瓦齊求親以來已有十日,皇帝如何定奪自己親妹的來日?」
皇帝垂眸片刻,溫和地一字一字道:「端淑妹妹自幼為先帝掌上明珠,朕怎肯讓妹妹孤老終身,達瓦齊驍勇善戰,剛毅有謀,是可以托付終身的男子。」
太后幾乎倒吸一口涼氣,雙唇顫顫良久,方說得出話來:「皇帝的意思是……」
皇帝和緩地笑:「妹妹嫁與準噶爾許久,與多爾札一直不睦,未曾生養。如今天意如此,要妹妹再嫁一位合意郎君。兒子這個做兄長的,豈有不成全的?想來皇額娘得右,也一定為得佳婿而欣慰。」
太后震顫須臾,厲聲道:「端淑初嫁不睦,哀家不能怪皇帝。當時先帝病重垂危,端淑雖然年幼,但先帝再無年長的親女,為保社稷安定,為保皇帝安然順遂登基,哀家再不捨也只能遂了皇帝的心意,讓她下嫁準噶爾。可如今她夫君已死,準噶爾內亂,皇帝身為兄長,身為人君,不接回身處動亂之中的妹妹,還要她再度出嫁,還是嫁與手刃夫君的仇人,這置孔孟之道於何地?置皇家顏面於何地?」
皇帝不驚不惱,含著篤然的笑意,垂眸以示恭順:「皇額娘放心,皇家的顏面就是公主再嫁嫁得風光體面,保住一方安寧。孔孟之道朕雖然尊崇,但那到底是漢人的禮節,咱們滿蒙之人不必事事遵從。否則,當年順治帝娶弟婦董鄂皇貴妃,豈非要成為千夫所指,讓兒臣這個為人子孫的,也要站出來譴責麼?」
太后目光堅定,毫無退讓之意:「順治帝娶弟婦董鄂皇貴妃之時,是我大清剛剛入關未順民俗之時。可如今我大清開國百年,難道還要學關外那些未開化之時的遺俗。讓百姓們在背後譏笑咱們還是關外的蠻子,睡在京城的地界上還留著滿洲帳篷和地窖子的習氣?」
皇帝俊秀的面容上籠上一層薄薄的笑容,帶著薄薄若飛霜的肅然:「皇額娘不必動氣,兒臣何嘗不想迎回妹妹?但如今達瓦齊在噶爾頗得人心,深得親貴擁戴。朕若強行用兵,一來邊境不寧;二來不啻與整個準噶爾為敵,更為艱難;三來,天山一帶的大小和卓隱隱有蠢蠢欲動之勢,朕若讓他們連成一片,必會成為心腹大患。」
太后的面容在燭火的映耀下顯得陰暗不定,冷笑道:「皇帝到底是以江山為要,嫡親妹妹亦可棄之不顧啊!果然是個好皇帝,好皇帝!」
皇帝臉色漸漸不豫,仍極力勉強著口吻上的恭順:「皇額娘指責兒子,兒子無話可回。但皇額娘可曾想過,即便朕即刻發兵前往準噶爾平息達瓦齊,但端淑妹妹身在準噶爾早已被軟禁,若達瓦齊惱羞成怒,一時毀了妹妹名節,或不顧一切殺了妹妹,皇額娘是否又要怪罪兒子不孝?這樣的結果,皇額娘可曾想過?與其如此,不如順水推舟,將妹妹嫁與達瓦齊,便也無事了。也當是妹妹初婚不慎,多爾札對妹妹不甚愛重,如今天意所在,要讓妹妹得個一心想娶她的好夫君吧!」
太后像受不住寒冷似的,渾身慄慄發顫,良久,郎然笑道:「好!好!好!皇帝這般思慮周全,倒是哀家這個老婆子多操心了。」她緩緩地站起身,那目光彷彿最鋒利的寶劍一樣凝固著凌殺之意,直錐到皇帝心底。「其實皇帝最怕的,是達瓦齊要用你妹妹的性命來要挾皇帝付出其他的東西吧。如今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就平息了準噶爾的叛亂,皇帝你自然是肯的。」她仰起臉長笑不已,「宮裡的女人啊,哪怕是貴為公主,還是逃不掉受人擺佈的命運,真是天可憐見兒?!」
燭火在皇帝眉心躍躍跳動,皇帝十分鎮定,慢慢啜了口茶,道:「皇額娘不必過於擔心,孝賢 皇后是兒子的結髮妻子,當年蒙古求娶孝賢皇后的嫡女和敬公主,她亦能深明大義啊。」
「皇帝有此賢妻,真是皇帝的好福氣。」她頹然含笑,臉上多了幾許無能為力的蒼老,「哀家無用,這輩子只得兩個公主,幫不了皇帝的千秋江山多久,如今啊,你的皇后又懷了身孕,皇帝你已經有那麼多阿哥了,若是得個公主多好,來日一個個替你和親遠嫁,平定江山,可勝過百萬雄兵呢。」
皇帝臉上的肌肉微微的搐,有冷冽的怒意劃過眼底,旋即含了不動聲色的笑意道:「皇額娘說得極是。女子傾城一笑,有時更勝男子孔武之力。當年孝莊皇太后為力保順治爺的江山,不惜以一身牽制攝政王多爾袞。」她將這一抹笑意化作深深一揖,「自然了,兒子不會那麼不孝,捨出自己的親額娘去,自然會為皇額娘頤養天年,以盡人子孝道。」
太后一怔,跌坐於九鳳寶座之內,伸出手顫顫指著皇帝道:「你……你……皇帝,你好!你好!」
皇帝含笑,恭謹道:「有皇額娘調教多年,兒子自然不敢不好。夜深,皇額娘早些睡吧。不日端淑長公主大婚,一切禮儀,還得皇額娘主持呢。這樣,妹妹才好嫁得風風光光啊!」
太后看著皇帝蕭然離去,怔怔地落下淚來,向著簾後轉出的福珈道:「福珈!福珈!這就是哀家當年選出的好兒子!他……他竟是這樣任性執妄,聽不得旁人半句啊!」
福珈默然落淚,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語,只得緊緊擁住太后,任由她傷心欲絕。
鎏金青獸燭台上的燭火跳躍幾下,被從長窗灌入的涼風忽地撲滅,只裊裊升起一縷乳白輕煙,仿似最無奈的一聲歎息,幽幽化作深宮裡一抹淒微的蒼涼。
數日後,如懿與海蘭結伴而行,後湖上一湖新荷嫩綠,風涼似玉,曲水迴廊悠悠轉轉,倒有不勝清涼之意。
海蘭攙扶著如懿緩緩行走,端詳著如懿的身形道:「娘娘的身子更圓潤了些。臣妾瞧著上一胎肚子尖尖兒的,這一胎卻有些圓,怕是個公主吧。」
如懿見侍女們遠遠跟著,低聲笑道:「生永琪的時候多少謹慎,想吃酸的也不敢露出來,只肯說吃辣的。如今倒真是愛吃辣的了,連小廚房都開玩笑,說給本宮炒菜的鍋子都變辣了。」
海蘭小心翼翼地撫著如懿的肚子微笑:「是個公主便好。女兒是額娘的貼心小棉襖,臣妾便一直遺憾,膝下只有一個永琪,來日分府出宮,臣妾便連個說貼心話的人都沒有了。」
如懿望著湖上碧波盈盈,蓮舟蕩漾,翠色荷葉接天碧,芙蕖映日別樣紅,水波蕩漾間,折出凌波水華,流光千轉。風送荷芰十里香,宮人們採蓮的歌聲在碧葉紅蓮間縈繞,依稀唱的是:「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風,聞歌始覺有人來……」
歌聲迴環輕旋,隔著水上觳波聽來,猶有一唱三歎,敲晶破玉之妙,她知道,那是玉妍承寵的新主意,十分合皇帝的心意。
這樣二八年華的妙齡少女,唱起來歌喉如珠,十分動人。如懿有些黯然,誰知道此刻歡歡喜喜唱著歌的少女,來日的命途又是如何呢?
她撫著自己肚子的手便有些遲緩,郁然歎道:「真是公主又如何?你且看太后親生的公主尚且如此……」
海蘭瞧了瞧四周,連忙掩住她口:「娘娘不要說不吉利之言。」
如懿黯然垂眸:「本宮不過是唇亡齒寒,兔死狐悲罷了。」
海蘭聞言亦有些傷感,便問:「端淑長公主再嫁之事定下了麼?」
如懿頷首道:「已成定局,皇上已經下旨,封準噶爾台吉達瓦齊為親王,於九月十二日迎娶端淑固倫長公主,如今禮部和內務府都已經忙起來了。」
海蘭微微頷首:「再忙也是悄悄兒的。大清至今未出過公主再嫁之事,到底也是要臉面的。公主這次大婚可比不上上回風光了。」
「公主上回遠嫁,正逢先帝垂危。一起倉促就事,哪裡能多體面呢。這次嫁的更是自己的殺夫仇人。聽說皇上已經給了公主密旨,要她一切以國事為重,不許有輕生之念。」
海蘭越發壓低了聲音道:「公主在外是太后的掣肘,太后在內更是公主的顧慮,彼此牽念,最後只能遂了皇上的心意了。」
如懿明艷飽滿的神色逐漸失去華彩:「端淑長公主如此,孝賢皇后親生的和敬公主亦如此,別的公主還能如何呢?不過是生於帝王家,萬般皆無奈罷了。」
海蘭默然哀傷,亦不知如何接話,只掐了一脈荷葉默默地掰著,看著自己斷月形的指甲印將那荷葉掐得凌亂不堪。
正沉吟間,只見三寶匆匆趕上來,打了個千兒道:「皇后娘娘,愉妃娘娘,舒妃那兒……」
如懿遽然轉身,問道:「是不是十阿哥……」
三寶垂首道:「是。十阿哥不幸,已經過世了。」
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只覺得心中一陣陣抽痛,那個孩子,尚未來得及取名的孩子,幼小的,柔軟的,又是如此蒼白的,意這麼去了。她不敢想像意歡會有多麼傷心,十阿哥病著的這些日子裡,意歡的眼睛已經成了兩汪泉水,無止境地淌著眼淚,彷彿那些眼淚永遠也流淌不完一樣。
如懿情不自禁地便往回走,三寶急得拚命爬到她身前磕頭道:「皇后娘娘,您不能去,您不能去!」
如懿喝道:「起開!」
海蘭忙扶著如懿,手上加緊了力氣,扯住如懿道:「娘娘!是不能去!您懷著身孕,快要生產了,喪儀悲傷之地,您是不能踏足的!」
如懿吃力地撐起腰肢,正色道:「本宮是皇后,一切邪妄不至本宮之身,本宮不怕的,本宮的孩子自然不會怕!」
如懿和海蘭趕到春雨舒和之時,宮人們都已經退到了庭院之外,開始用白色的布縵來裝點這座失去了幼小生命的宮苑。
如懿悄然步入寢殿,只見意歡穿著一襲棠色暗花緞大鑲邊紗氅,一把青絲以素金鏤空扁方高高挽起,疏疏綴以幾點青玉珠花,打扮得甚是清爽整齊,並無半點哀傷之色,如懿正自詫異,悄悄走近,卻見意歡安靜地坐在孩子的搖籃邊,雙手懷抱胸前,緊緊抱著一個洋紅緞打籽彩繡襁褓,口中輕輕地哼著:「風吹號,雷打鼓,松樹伴著樺樹舞,哈哈帶著弓和箭,打獵進山谷,喲喲呼,打獵不怕苦,過雪坎,爬冰湖,藏在老虎必經路,拉滿弓來猛射箭,喲喲呼,除掉攔路虎……」
她輕輕地哼唱著,歌聲中帶了如許溫然慈愛之意,一抹如懿從未見過的溫柔笑意如漣漪般在她唇邊輕輕漾開,一手撫摸著懷中孩子已經蒼白沒有血色的面孔。
如懿望著她,心中似一塊薄瓷,漸漸蔓延上細碎而酸楚的裂紋,她回首看了海蘭一眼,海蘭走近了,柔聲笑著哄道:「好妹妹,你也抱得累了,我來替你抱一抱十阿哥吧。」
意歡警覺地抬起頭,緊緊抱著孩子往後一縮,以戒備的目光看著如懿和海蘭。
海蘭溫聲道:「你唱得累不累?是不是渴了?」她從桌邊倒了一盞熱茶,招手道:「快來喝口水,否則嗓子唱啞了,可不好聽了,十阿哥不會喜歡呢。」
意歡無限愛憐地看了看懷中的孩子,溫柔道:「十阿哥不會喜歡?」
海蘭笑意溫婉,親熱道:「可不是?十阿哥聽了你唱歌可喜歡呢,等下我的五阿哥也來,好麼?」
意歡微微鬆了鬆手,不知是否該放下懷中的孩子,如懿好聲好氣地哄著道:「你去喝水吧,孩子的襁褓該換一換啦!本宮知道你不喜歡別人碰十阿哥,本宮來吧。你放心的,是不是?」
意歡遲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放到如懿懷中,愛憐地摸了摸孩子的臉,淺笑如冬日裡最貼身的錦衾一般暖和,她柔聲道:「額娘去喝口水,立刻回來,好孩子,你別怕啊!」
意歡雙手放開的一瞬,如懿摸到了孩子的臉,那臉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活氣,甚至有些僵硬了。如懿心中一酸,淚水情不自禁地滑落下來,她如何敢給意歡瞧見,慌忙背轉身擦去了。
意歡匆匆喝完水,只盯著如懿懷中的孩子,迫不及待伸手要抱回。她迫切而不捨地道:「我的孩子只肯要我抱的,給我吧。」
如懿見她如此,彷彿還不知道孩子早已死去,只得柔聲道:「意歡,你累了,本宮替你抱一會兒吧。」
意歡臉上的慈愛之色頓時消去,如一匹警覺的母狼,狠狠盯著如懿道:「你要做什麼?你要搶我的孩子做什麼?」
海蘭忍不住拭淚道:「舒妃,十阿哥已經過去了,你……」
她話音尚未落,意歡用力搡了如懿一把,撲上前從如懿懷中奪過孩子緊緊抱住,將臉貼在他全然失去溫度的小臉上,她的神色旋即溫和,溫柔甜美的笑容像從花間飛起蹁躚的蝴蝶,游弋在她的青黛眉宇之間。她繼續輕輕地哼唱。回首盈然一笑:「小點兒聲,十阿哥睡著了,他不喜歡別人吵著他睡覺呢。」
海蘭看了看如懿,帶了一抹酸楚的不忍,輕聲道:「舒妃妹妹怕是傷心得神志不清了。」她轉而擔憂不已,「這可怎麼好?」
暮色以優柔的姿態漸漸拂上宮苑的琉璃碧瓦,流瀉下輕瀑般淡金的光芒,穿過重重紗帷的風極輕柔,輕輕地拔弄著如懿鬢邊一支九轉金枝玲瓏步搖,垂下的水晶串珠瑩瑩晃動,風時有幾絲幽幽甜甜的花香,細細嗅去,竟是茶蘼的氣味,淡雅得讓人覺得全身都融化在這樣輕柔的風裡似的。
明明是這樣溫暖的斜陽庭院,如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一日,彷彿還是意歡初初承寵的日子。某一日綠瑣窗紗明月透的時候,看她獨立淡月疏風之下,看她翔鸞妝詳、粲花衫繡,輕輕吟唱不知誰的詞句。那婉轉的詩句此刻卻分明在心頭,「淡煙疏風冷黃昏,零落茶蘼花片,損春痕」。
如今的餘暉斜燦,卻何嘗不是淡煙疏風冷黃昏,眼看著茶蘼落盡,一場花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