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6 章
梅邊影邊

冬天是什麼時候來臨的,如懿根本沒有察覺。舉目望天時,見整個紫禁城都己是冰雪琉璃世界,才知心境的悲寒,已與這白雪冬寒沒有半分區別。

因著嬿婉素性愛熱鬧鮮艷,自協理六宮,連紅牆飛簷都不寂寞。各色水晶琉璃風燈點得如銀花雪浪,連落盡黃葉的枝幹上都懸滿了小兒手掌大小的橘燈,配著綠綢剪的葉子,紅紅翠翠,上下爭輝,真是琉璃堆簇世界,錦繡風流。

凍雲飛雪,唯有翊坤宮紅門深掩,獨遺世外。寒風料峭透冰綃,香爐亦懶去燒。擁著白腋紫貂毳衣,獨倚榻上,捧了一卷《清靜經》翻閱。

已然到了下學時分,永琪還未回來。容珮進來挑了挑火盆裡的炭,看它又迸起幾星紅光,方搓著手道:「這個時辰還未回來,伺候的人也沒來回稟一聲,十二阿哥今兒怕是又在皇上那兒用晚膳了。」

如懿「嗯」了一聲,便也不答。

容珮自己給自己找話兒:「皇上雖然冷落了娘娘,對十二阿哥卻越來越熱絡,也常帶在身邊,也是好事。」

殿中靜極了,只聽到指尖與書頁相觸的微聲,嗒一下,又一下,是委地的落花,墜進心裡一陣陣發顫。容珮歎了口氣,道:「娘娘素來不愛看這些書,這幾日倒不肯放手。」

「這書不好麼?」如懿的平靜讓人發寒,彷彿是落入寒潭的人,不掙扎,不呼喊,只是靜靜,靜靜,沉溺下去。

容珮不作聲,只是歎了口氣。如懿笑影清淺,「你跟在本宮身邊,旁的沒學會,倒學會了歎氣。」

容珮紅了眼圈,伏在如懿身邊,「娘娘苦了自己了。」

如懿訝異,定定看著她,「一本書而已,你何來這種喟歎。《清靜經》甚好,講求的是老子的『清靜無為』,認為人若能清靜,即可得道,住世長年。而獲得清靜之法,唯有觀空。本宮如今的際遇,看看這樣的書不是很好麼?」

容珮無言,只得立起身來,「等下愉妃小主還會來陪娘娘用膳,奴婢先去預備著。」

如懿頷首,「小廚房還照應得過來麼?內務府有無剋扣?」

容珮正要答,只見福壽彈花錦簾一掀,海蘭領著忻妃進來,笑吟吟道:「怎麼會剋扣?令貴妃協理六宮,施恩上下,無不妥帖。」

忻妃病色不減,一襲茜色羅遍繡錦袍穿在身上,又虛虛地空了一圈,精心刺繡的纏枝海棠雲紋更有種繁漪漣動的華美。她摘下藕荷色遍地灑金碧紋湘江大毛斗篷交在宮女手裡,抱著一個琺琅花鳥紫銅手爐在如懿身畔坐下。她籠著髮髻,額上一抹水蓮色滴珠水獺抹額爍著星子曳金的微光,正中一塊拇指大的金絲貓兒眼,幽藍深海之夜的渾圓一顆,晃出一隙碧水波瀾微漾的光芒,添了她面上一絲甜柔之色。

如懿道:「這抹額的樣子好俏皮,又暖和,最合你如今用。」

忻妃銜了一絲冷笑,「半個月前令貴妃著人送來的。說是內務府新出的樣子,又暖和又精緻,特特來送了臣妾。臣妾起先還不肯戴,不知皇上怎的知道了,還問了臣妾一句。所以今日特意戴著來四處招搖,也好成全令貴妃的賢名。」

海蘭溫然笑道:「可不是,那麼大一顆貓兒眼,令貴妃說是波斯的貢品,病人戴著相宜,便特意綴上了給忻妃妹妹。」她說著捲起紫棠色遍地錦的袖子,露出一對金絲鑲粉紅芙蓉玉鐲子,手鐲三節,以嵌翠環並粉紅玉製成芙蓉花瓣式,色色俏麗,中嵌東珠一顆,如芙蓉花蕊,明耀華燦。海蘭輕嗤一聲:「永琪在皇上跟前得臉,令貴妃便也送了臣妾這樣大的禮。」

如懿合上書卷,輕笑,「她如今越發圓滑,可算歷練出來了。」說著又看忻妃,「你身上一直不好,怎麼還出來?外頭風雪大呢。」

忻妃俏臉一板,曳得鬢上雙耳同心玉芍葯花鈿映著燭火一閃一閃,花瓣下墜著長長一串金累絲攢珠寶石流蘇,在耳側晃悠悠。她哼道:「臣妾偏要來,省得叫那起子小人看笑話,以為翊坤宮怎樣了呢。」

如懿本自鬱鬱,聽得她這樣說,也掌不脾氣道:「都是做額娘的人了,還這麼個脾氣,真真是寵壞了你。」

忻妃眉心一黯,垂下臉來,「從前是剛入宮不諳世事,才什麼都不怕,如今左右是明白了,只要臣妾的阿瑪在,無論臣妾病成什麼樣子,皇上都是眷顧著臣妾和的。既然如此,臣妾又何必對小人嬖妾假以辭色?」她喚來宮女,喜盈盈道:「臣妾宮裡新制了幾道小菜,是暖身補氣的,冬日裡用最好。」

說著三人便坐下來,由著宮人們侍奉著用了晚膳。

如懿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落寞,難免要被人輕鄙,若不是忻妃和海蘭常常往來,顧著她皇后的顏面,還不知要被人輕賤到什麼地步。到底,忻妃有著家世,有著軍功,海蘭有著永琪,無人敢輕看了她們去。

可是她的永琪是越來越遠了。

起初,不過是常留在皇帝身邊用午膳,漸漸連晚膳也留著。往來相送,是熟捻的凌雲徹並幾個小太監。

凌雲徹請了安,便道:「皇上待十二阿哥極好,娘娘安心。」

她聽得出凌雲徹話中的安慰,永琪,是她的指望。

於是便在無人時問永琪:「皇阿瑪除了問你的學業,還問什麼呢?」

永琪天真地望著她,「皇阿瑪問五哥好不好?因為五哥常給我講書,也教我射箭。皇阿瑪還經常考我學問,可是……可是……」小小的人兒有些不好意思,「皇阿瑪說,五哥在我這個年歲,己經可以寫很成文理的文章,還可以連射三箭中靶心了。」

他有些氣餒,如懿捧著他的小臉,愛憐道:「永琪,在你出生前,皇額娘只盼望你身體康健,品行端正。至於能否成為不世之奇才,從不是皇額娘的指望。所以你也無須自怨自艾。」

永琪瞪著黑白分明的眼,欣喜道:「皇額娘,您真的不覺得兒子蠢笨?」

「你不是蠢笨,是你五哥天資聰穎,但也無須人人都像他一樣。永琪有永琪的好,你也有你的好。比如皇阿瑪賞你的白玉霜方糕,你便記得皇額娘喜歡,留給皇額娘吃。」

永琪連連頷首,「是啊,我記得皇額娘不喜歡吃青梅絲的,可不知怎的,以前御膳房的白玉霜方糕都是不放青梅絲的,現下都放了。所以我給皇額娘的,都是把青梅絲剔了的。」

如懿微微一怔,容珮已然反應過來,咳嗽了一聲。如懿撫著他的臉道:「好孩子,皇額娘有時候真的很怕,很怕自己對你懷有越來越高的期待,而忘記了剛行到你時的願望。皇額娘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順遂。所以你不必事事都和永琪比較。」

永琪道:「那皇額娘也是很喜歡五哥的,皇阿瑪也喜歡。」

如懿輕笑,「是。你五哥小時候一直養在皇額娘身邊,與你的同胞兄弟無異。」

永琪重重點頭,「嗯。可是五哥如今來得少了呢。」

容珮聽他這般說,忙道:「十二阿哥,您快睡吧,時候不早了呢。」說罷,便喚了乳母嬤嬤進來,抱著永琪走了。

燭芯爆起一朵亮烈的花,驟然明焰,旋即黯然失色。殿中暗了下來,容珮見如懿靜坐著不語,輕歎一息,拔下髮髻上的銀如意簪子剔了一剔,那火焰又亮了起來。容珮道:「皇后娘娘,五阿哥是有許久不大來了,雖然東西照常送來……」

「明哲保身是宮中的處事之道。永琪的前景還不明朗,無謂為了本宮惹上是非,且愉妃不是常來麼?」

容珮靜了一刻,指著荔枝紋素藍碟中的白玉霜方糕道:「難為十二阿哥的孝心,只是皇后娘娘最愛吃白玉霜方糕,御膳房又何必為了討好令貴妃撒上這許多青梅絲,故作矯情?」

如懿靜靜道:「跟紅頂白乃是宮中風氣,連本宮喜歡的東西都要討令貴妃喜歡,可見令貴妃得寵。好了,只要永琪孝順,本宮還有何求呢?

容珮掠了掠鬢邊碎發,歎道:「如今令貴妃顯赫,本以為皇上會格外疼愛容嬪呢,原來到手了也不過如是。」

如懿不言不語,只是想著那日海蘭來時,所說的話語。「皇上讚我賢惠不醋妒,姐姐也實在不必往心裡去。皇上這麼說,不過是拿著我激姐姐罷了。」她黯然神傷,「其實宮中誰人不知,我的身子,便是想爭寵也不能的。皇上也是,拿我們姐妹之間的情分做筏子,又有什麼意思?」

如懿向來與海蘭不分彼此,便道:「你見事從來明白,所以在宮中多年,平穩無礙。不比我,起起伏伏,終究無定。」

海蘭端詳著她,心疼道:「姐姐,我和你不一樣。我從來不喜歡不太穩定的東西,比如男人的感情,比如榮寵。我在意的,信任的,都是確定的不會輕易變化的,就像我和姐姐長久以來的彼此依靠,就像我和永琪之間不會變更的血緣。」

情意固然會變化,便如從前深愛之人,也可漸成陌路。而永琪的疏遠,雖然微不可察,可她畢竟撫養了永琪十數年,又如何全然不知。畢竟,她與永琪,從無那般深刻的血緣。而逐漸長大的永琪,雖然不夠聰穎敏慧,但也是個乖巧的孩子,又佔著嫡子的名分。永琪,怕也是介懷的吧。

怔松間,人情的冷暖如冰雪沁冷,逼入心間,她看著格花六稜窗外一鉤新月,白霜霜的,月頭尖利如銀鉤玉劃,生生劃進眼底,卻勾不出半點淚意。

於是,她鎮日只是坐在這裡,看天光東起西墜,無聲流轉。日色也好,雪光也好,都是與她最親密不過的。不會因為際遇的改變,更改一分親近。而白日過去,夜色照舊而來。大約紫禁城中不分高低貴賤,肯一視同仁的,也唯有它們了。

人言嘈雜,無不是是非之處。如懿漸漸不大出去,也免了嬪妃們的請安之禮。便是太后,亦覺著雪天路難行,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倒是那一日,京中最早的一場春雪停止,如懿憂心著雪後難行,放心不下永琪,便遠遠出去迎著。過了翊坤宮便是永壽宮,再往前便是皇帝的養心殿。行經時聽得永壽宮內按歌之聲,門前轎輦齊集,便知是嬪妃們都在永壽宮相聚取樂。

容珮輕輕啐了一聲:「正經皇后娘娘還在呢,卻把令貴妃當成了主子,剛下完雪也趕來湊熱鬧。」她的聲音略低,「聽聞,令貴妃剛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子。」

這麼快又有了身孕,真是聖眷正隆。難怪這般鮮花著錦。

如懿不願多停留,只道:「咱們去螽斯門外等候永琪便是。」

才行至螽斯門,便有掃雪的小太監請安,道:「啟察皇后娘娘,十二阿哥聽凌大人說御花園的迎春花開了,說要折雪中迎春送給娘娘,己經往御花園去了。」

如懿又是心疼又是感動,嗔道:「這孩子,也不怕雪地裡滑。」說著,便往御花園去。

雪野茫茫,天地間靜無一人,只聽得足下珠履踏著積雪之聲。白雪素光之中,果有迎春點點鵝黃,似疏落的金黃的星子。有歡快的童聲響起,喚道:「皇額娘。」

她心底一軟,似要化去。循聲望去,果見凌雲徹抱著永琪,緩步過來。永琪的小臉凍得微紅,一手抱著一束尚帶雪珠的迎春,一手揮著。貼身的小太監們跟在後頭。

凌雲徹放他下來,向著如懿行禮。永琪笑呵呵道:「皇額娘,兒子知道您喜歡梅花,可是冬梅快謝了。凌雲徹說迎春金黃,與臘梅肖似,兒子便想折來送您。」他有些怯怯的,「雖然雪後寒冷,但凌雲徹照顧得兒子很好。皇額娘,我真的不怕冷。」

如懿虎著臉,本想嚇嚇永琪但聽得小兒嬌聲軟語,哪裡還狠得起心腸,便道;「那你要多謝凌大人,肯陪你做這些小兒把戲。」

三寶見得永琪的猞猁皮袍下沾了大塊春雪,那春雪比不得冬雪堅冷,一觸便化,不經意便沾濕了衣衫。他忙抱過永琪,道:「好阿哥,奴才帶您去養性齋理一理衣裳。還有這迎春,都是雪珠子了,等下化了冷著您。」他說著,便領了小太監去,只留容珮遠遠陪著侍候。

天地間是如此深深寂靜,可以聽見雪落枯枝的聲音,清泠泠的,細碎的,綿延不斷,此起彼伏。

如懿先自笑了:「沒想到時隔數年,本宮又落得如此慘境。是不是似曾相識?」

凌雲徹默然片刻,「可惜冬日過去,微臣已經沒有梅花可送。」

如懿輕輕一笑,那笑意薄得像天際淡淡的浮雲,很快便會被風吹散,「梅花再能傲霜雪,也有零落成泥碾作塵的時候。即便你送來一冬梅花,本宮也會在下一個春夏秋冬過著無寵蕭索的日子。」

凌雲徹的目光仿若無意掃過她的面孔,很快低首垂眸,「梅花易謝,終難長久。微臣不會再送這個了。」

「也對。你如今侍奉皇上勞碌,又要替本宮接送永琪,實在辛苦。」如懿撥弄著指間初開的迎春,那星星點點的鵝黃,柔嫩動人,「何況本宮從來就不是高潔的梅花,是你誤會了。」

凌雲徹眸中澄澈清定,坦然而望,「或許皇后娘娘不是風霜高潔,但微臣看見的是你求存的冰雪寒霜之地。」

眼底有溫熱一溢,她居然會為了他的話,濕潤了枯涸的眼。

他停一停,從袖中抽出一卷小小短軸,交於容珮手中,「微臣從未學過畫畫,勉力學了一冬,才會這個。還請皇后娘娘莫要見笑。」

她將他眼底的渴盼清晰映入心間,沉吟片刻,還是伸手從容珮處接過,徐徐展開。她的手極美,與卷軸的雪白之色不相上下,融若清霜。她纖長的指以一種清艷姿態停駐在紫檀軸上,像一朵盛放的杜若。

那是一卷墨梅圖,臨幕的是宋人畫梅的意境,用濃淡相間的水墨暈染,疏枝淺朵,珠蕊隱現,倍覺孤條遒勁,風神綽約。那筆觸似是練習了無數遍,但仍有稚拙的痕跡,顯然是新學不久。便是永琪,也可畫得更好些。

她想笑,心底卻無限酸楚。他端莊的眉目間,銜著的一絲溫默的柔軟,輕染了堅毅的從容。他唇際的笑容是時雪後初霽的天空,碧澈澄清,那份關切,一覽無餘。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閨中時光。晨風細涼,庭院中赤紅芍葯盛放,飽滿的花盤慵慵欲墜,每一朵都是重綃疊絹,盛開得不知天地何處。金色的陽光從朱紅色的閣子邊流過,她抬起手,遮住肆無忌憚漫入眼簾的幾束陽光。繡樓下,額娘在讚許花開當時,喚她折來簪鬢。她笑著答允,回眸去,雲朵潔白,天色湛藍。

她在冰雪之中,忽而有那樣安閒的心境。彷彿少年之際,身邊的關切來得自然而真心。

是有多久,沒有過這樣的體會?步步為營,步步驚心,如履薄冰的日子,已經太久太久。

思緒的流轉,莫名地牽動著心腸。她看著他暗紅色的斗篷,尋常的御前侍衛的樣色,深藍色的袍角微露一痕,在下蘊蘊漾漾,閃著幽微的光,細細迷離。世事原是如此,不過咫尺的即離,你也明知他的好,但他同你永遠沒有半分干係,就如隔著銀漢迢迢,牽不到,掛不仁。所有的相知,都在滔滔流年的濁浪裡,繾綣著流過去,流過去,永無交集。

她轉過身,避開他的目光,走遠兩步。在側身時舉起袖袂,以不經意的姿態掩去一星溢出的淚光。

她恍然驚覺,他對自己的情意,恰如青翠竹葉上脈脈延伸的紋理,細微,卻清晰可見。

如懿收起卷軸,交至容珮手中,輕聲道:「多謝。」她覓一話頭,來疏散此刻的心緒繁複,「皇上常往寶月樓去麼?天寒路遠,皇上須得小心才是。」

禮數是最刻意的距離。凌雲徹退開兩步,回復往日的恭謹節制,「皇后娘娘心念皇上,微臣回去自當回察。不過娘娘放心,皇上己不似從前,兩三日才去寶月樓看容嬪小主一次,三五日才翻一次牌子。」

心底的訝異突兀而出。這些日子來,她未曾過問皇帝行蹤,也無人來告知,唯有容珮的隻言片語,才知皇帝少去。原來再狂熱的愛慕,也有自然熄止的一日。

凌雲徹看清她眼底的疑惑,又道:「皇上還是很寵愛容嬪小主,便是說寵冠六宮也不為過。只是皇上偶然說起,怕再如從前這般情不能已,是害了容嬪小主。所以如今也常往各宮走動,也算雨露均沾。」

「過分之愛,亦是過分之害。」她一語輕漠。若是皇帝明白,他與她也不至今日。

凌雲徹拱手道:「娘娘安心,皇上已然明白。想來娘娘雨過天晴之日,亦不遠了。」

如懿恍然明白過來,「所以你讓永琪送本宮迎春,是迎來春禧之意麼?」她見凌雲徹頷不覺惘然失笑,「不會的。凌雲徹,一個男人,是不喜歡身邊的女子見過他最失態的模樣的。何況他己然清醒,會更厭惡本宮的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她旋身,不忍將他的失望盡收眼底,「不過還是多謝凌大人照頤好永琪。對了,永琪也常去養心殿,對永琪可還好麼?」

「兄弟情深,叫人羨慕。」他一頓,還是道,「可是比之往日,總有不如。也不知是否是皇上常將十二阿哥帶在身邊的緣故。」

如懿澀然,亦不便再言,眼見三寶帶了永琪回來,便也離去。

那一廂天寒雪凍,殿中卻和暖入春,嬿婉見繽妃們一壁取樂罷,都盡興走了,方才睏倦地蜷在酸枝木九節櫻花楊妃榻上,擁了一襲紫貂暖裘。天雲晦暗,暮色沉沉,彷彿又有一場大雪要落。暖閣裡擺著兩盆大紅的寶珠山茶,濃綠欲滴的葉片間鑲嵌著一朵朵殷紅如醉的花,如正春風得意的美人面。嬿婉套著藕荷鑲赤紅、寶藍、赭金三色寬邊的錦袍,袖口露著春蔥似的指尖,她百無聊賴,道:「都說來看給本宮道喜,鬧了一晌才肯去,真是乏人。」

瀾翠甩了甩辮子,抿嘴笑道:「小主新封貴妃,又生下十五阿哥。這是雙喜臨門的大喜事。」

春嬋抱了十香烷花軟枕上來,「小主拿軟枕墊著,舒服些呢。」

嬿婉嬌滴滴地嗔著,一張白皙嬌艷的面龐嫵媚地側了側,道:「哪裡就這麼嬌貴了,生完都三個月了。」

瀾翠嗓門敞亮,「哪裡能不嬌貴呢?皇后形同虛設,宮裡最尊貴的便是小主。如今您正炙手可熱,皇上多寵著您哪,連容嬪那麼得意,也冷了下來。」

呵,這真是一生裡最暢意的一段日子。舊愛已然落下,新寵也未能威脅她,初嘗權力滋味,甜蜜如醉。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出生,都是依傍。她從未這般痛快過,不必畏首畏尾,隨著自己的心意擺佈一切,自有人山呼簇擁。難怪,一個個頂著花般面孔,竭盡全力,不管姿勢是否好看,都要爬上這山巔來。

果然頂上風光,是難以細述的美好。

但,總還是有點阻礙,譬如,翊坤宮那人,終究是這個紫禁城的女主人。她還是侍妾,戰戰兢兢,守著禮儀尊卑,要對她俯首屈膝。

春嬋見她神色不大好,便來打趣:「小主可知道,婉嬪真是癡心。這麼冷的天,只要皇上經過她宮門外,她必定仰首企盼。唉,年歲大了還一股子癡情,真真可憐。」

看,這便是宮裡,癡情的身段擺出來,也得頂著一張如花似玉的面孔,否則便落了笑話。也真是唇亡齒寒,兔死狐悲,年華逝去,若無一點依傍,便生生成了他人的談資,徒增笑料。

瀾翠替嬿婉掖好貂裘,那紫紅灩灩的皮子好似盛開的一簇綺麗繁花,映得她面龐亦帶了一抹沉鬱的華貴氣息。她的手指上纏著髻後散落的一束柔嬈青絲,抿唇輕笑。一個女子,當真是要男人的疼愛,才養得出溫柔華貴氣來,否則,總是苦相,顯得鄙薄。但,她心底到底生了一絲鄙夷,輕輕咬著牙道:「到底是沒本事留住皇上的心。」

瀾翠「咦」了一聲,「小主是說皇后娘娘麼?」

春嬋橫她一眼,滿面堆笑,「婉嬪是,皇后也是。小主,如今皇后勢單力薄,皇上又譽顧小主。有些枕頭風,您多吹上一吹,皇后要爬起來也難了」

嬿婉的笑容和緩而溫柔,彷彿晨曦中一朵初綻的淺淺粉紅的花,讓人見之不由得生親近之情,卻與她此時口中的冷漠並不相符,「敢於直言,懂得進言,是皇后一直以來的優點,也是皇上引以為信任的由來。只是一個人的優點,放在外頭,自然是一輩子的好處。可是進了宮裡,再好的優點,也會成為弱點。」

春嬋蹙著眉頭,攏一攏手腕上的蝦須點珠銀鎏金鐲子,「可是若要皇后娘娘離開六宮之主的位置,小主卻不能不向皇上進言。都是刮耳朵的風,只看小主怎麼吹了。」

嬿婉的笑容倏然收住,僵在唇邊,凜然有殺氣,「本宮年輕的時候也犯過這樣的錯,以為自己的話能打動皇上。後來發現,並非本宮說的話有多好,而是正合時宜而己。但一時說得不合宜,卻給自己帶來無限的辛苦與麻煩。所以本宮學了個乖,以後再不多言了。不說,才不會說錯。」

春蟬與瀾翠對視一眼,訕訕低首,「可是所謂殺敵制勝,若不出手,機會便過了。」

嬿婉慵慵地側身,髮髻上一串雙尾攢珠鳳釵,鳳口上垂落的紅珊瑚珠子墜著薄薄的赤金雲頭,柔柔地散在青絲之上,溫柔旖旎。她倦得很,「本宮乏了,這些日子也不便侍寢,便成全了婉嬪吧……」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忽然嗅到什麼氣味,鳳眸倏然睜開,呵斥道,「誰摘了臘梅來,一股酒氣,好生難聞!」

瀾翠悚然一驚,忙回頭去尋,春嬋好生勸慰道:「小主最不喜梅花,無人會摘來。」瀾翠忙碌片刻,終於在供著的清水甕裡尋到幾朵風乾泡著的臘梅,苦笑道:「定是底下奴才疏忽,想添水中清氣,才不小心加的,奴掉立刻撤換掉。」

嬿婉這才平伏了氣息,道:「冬日少花,可養水仙與茶花,記得不許梅花入我永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