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二十四風向燈塔·遺產

  人們無法預知過去。

  ——讓·格羅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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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海上吹來一陣風。這海風有時清新提神,有時卻讓人頭昏腦脹。

  我們回到花園,坐在那張木桌旁。

  父親遞給我一支拋光過的舊鋼筆。

  「亞瑟,兩個需要遵守的承諾,我都已經告訴你了。所有東西都寫在文件上,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絶。我給你五分鐘時間決定要不要簽署這些文件。」

  他又開了一瓶啤酒,似乎重新打起了精神。

  我久久地注視著他。我從未真正接近他,讀懂他,也一直搞不懂他對我的真實想法是什麼。儘管如此,我仍嘗試去愛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甚至不惜一切代價。

  弗蘭克·科斯特洛不是我的生父。儘管我們從未聊過這件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毫無疑問,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而我,在我14歲生日的第二天,母親親口向我承認,1965年冬天,她曾和我們的家庭醫生有過幾個月的婚外情。這個男人叫什麼阿德里安·朗格盧瓦,在我出生後不久就去了魁北克。我以斯多葛式的冷靜態度接受了此事。就像很多家族秘密一樣,它一直在暗地裡傳播著。不過,母親的坦白也讓我感到些許輕鬆,因為它解釋了父親為什麼事事都針對我。

  雖然聽上去有點兒奇怪,但我從未想過要和生父見面。我把這事藏在心底的某個角落,任憑記憶慢慢流逝,直到將它遺忘。家庭的紐帶並非僅僅來自血緣關係,在內心深處,我姓科斯特洛,不姓朗格盧瓦。

  「好了,你決定了嗎?亞瑟。」他大聲說,「這所破房子,你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我點了點頭。我此刻只期盼一件事,就是用最快的速度結束這場假面舞會,然後回波士頓去。我拔開筆帽,正準備在文件結尾處簽名的時候,突然想嘗試和他再次交談:「你真應該告訴我更多事情,爸爸。」

  「所有你該知道的,我都已經說了!」他有些惱火。

  我不會向他低頭。

  「不可能!如果你還有一絲理智的話,應該很清楚你說的這一切完全站不住腳!」

  「我這是在保護你!」他脫口而出。

  這話出人意料。吊人胃口,又帶著些許真誠。

  我看他雙手微微顫抖,不禁瞪大了眼睛。

  「保護我什麼?」

  他又點了一支菸,想要平靜下來。好像有什麼塵封已久的事情正在他內心深處慢慢浮現。

  「好吧……我必須向你坦白一些事情。」他用推心置腹的語氣說道,「一些我從未向任何人說起過的事情。」

  沉默大概持續了一分鐘。我從他煙盒裡拿了支菸,以便給他一些整理回憶的時間。

  「1958年12月,我父親失蹤四年半之後,我接到了一通他打來的電話。」

  「你在開玩笑吧?」

  他抽完最後一口,把煙頭丟到沙礫路上,看上去非常緊張。

  「他說他在紐約,想儘快見我一面,叫我別告訴任何人。我們約定第二天在甘迺迪國際機場航站樓的一間酒吧見面。」

  弗蘭克煩躁不安地按著手指關節。等他重新開口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已經把指甲掐進了肉裡。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次重逢。那是聖誕節前的週六,我坐火車去機場找他。因為當時正下著雪,很多航班都延誤或取消了。我父親點了一杯馬提尼,坐在那裡等我,他看上去筋疲力盡,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他哭。」

  「然後發生了什麼?」

  「起先,他告訴我他要趕飛機,沒有太多時間,然後又解釋說當初丟下我們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他說他有一些仇家,但沒明確說是什麼人。我問到底怎樣才能幫到他,他回答說是他自己蹚了這渾水,想脫身只能靠自己。」

  我很震驚。

  「再然後呢?」

  「他讓我發誓,要我保證做到以下幾件事:不向任何人提起他還活著;絶不出售二十四風向燈塔;永遠不會打開燈塔地下室裡那扇金屬門,並且立刻砌牆把它封起來。沒錯,他沒有正面回答我任何一個問題。我想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他,可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對我說:『也許明天,也許再也見不到了。』他不許我哭,說我必須堅強,因為他不在了,我就是一家之長。五分鐘後,他站起來,喝光最後一口馬提尼,叫我離開,去辦他交代的那些事情。『這關乎生死,弗蘭克。』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這番遲到的坦白讓我驚愕不已。

  「那你呢,你做了什麼?」

  「我完全按照他的指示,做了他要求的所有事情。我回到波士頓,當天晚上就去了燈塔,然後在地下室砌了那面磚牆。」

  「你從來沒有打開過那扇門嗎?」

  「從來沒有。」

  我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信。你就沒想過去尋找更多真相嗎?」

  他攤開胳膊,做了一個無能為力的手勢。

  「我做出了承諾,亞瑟……還有,如果你非要知道我是怎麼想的,那我告訴你——那扇門後面,只有麻煩。」

  「你覺得會是什麼?」

  「為了得到這個答案,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但我到死都會信守諾言。」

  我理了理思緒:「等等,有一些事情我還是不太明白。1954年秋天,蘇利文突然消失的那會兒,人們把燈塔翻了個遍,不是嗎?」

  「是的。翻了個底朝天。最先是你祖母,然後是我,後來是郡裡的警長和他的助手們。」

  「所以,那時你們打開過那扇門?」

  「對。我記得非常清楚,門後是一間地下室,最多十平米,四面的土都很結實。」

  「裡面沒有活板門或秘道?」

  「沒有,什麼都沒有。如果有的話我一定會注意到。」

  我撓著頭。這所有的一切都完全沒有邏輯。

  「那就現實一點,」我說,「如果是最壞的情況,會在裡面發現什麼呢?一具屍體?許多具屍體?」

  「我自然也這麼想過……」

  「不管怎樣,你在1958年就已經封死了那扇門。即使這件事真的與謀殺案有關,也早就過了法律追訴期。」

  弗蘭克沉默了幾秒,然後用乾巴巴的聲音說道:「我想,那扇門後面,有比屍體更恐怖的東西。」

  2

  天色暗了下來,一陣雷聲滾過,幾滴雨水打濕了桌上的法律文書。我拿起鋼筆,草簽了所有頁面,然後在最後一頁寫下我的名字。

  「看來釣魚是泡湯了,」我父親邊說邊去躲雨,「我送你回家吧。」

  「這裡就是我家。」我回答道,遞給他簽好字的合同副本。

  他尷尬地笑了笑,把文件放進公文包裡。我默默地把他送到小卡車旁,看著他上了車,坐進駕駛室,插上車鑰匙。在他發動汽車之前,我又敲了敲車窗。

  「為什麼你要我來做這件事?我不是家裡的老大,也不是那個跟你最親的孩子。為什麼是我?」

  他聳了聳肩,答不出來。

  「你想要保護其他人,對不對?你想保護你的親生孩子!」

  「別犯傻了!」他終於發火了。

  緊接著,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首先,我恨你母親,因為她欺騙了我。其次,我也恨你。沒錯,我恨你,只要你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就得時刻面對那個謊言。但是到最後,我恨的是我自己……」

  他指著雨幕中燈塔的剪影。暴風雨越來越猛烈,他提高了音量。

  「真相就是,我被這個謎團糾纏了將近三十年,而我相信你是唯一一個能夠解開它的人。」

  「但如果不打開那扇門,又怎麼可能辦到呢?」

  「這個嘛,現在是你的問題了!」他扔下這句話,發動了引擎。

  他猛地踩下油門,把車開走了。車輪底下的沙石嘎吱作響,幾秒後,小卡車就消失不見了,彷彿被暴風雨吞噬了一般。

  3

  為了避雨,我趕緊朝農舍跑去。

  我從客廳一路走到廚房,想找出哪怕是一丁點兒威士忌或伏特加,可在這座該死的房子裡,居然沒有一滴酒。我在壁櫥裡發現了一個古老的意式摩卡咖啡壺,還有一點咖啡粉。我把水燒開,將咖啡粉倒進濾紙,準備給自己衝上一大杯,希望能提提神。幾分鐘之後,一股美妙的香味飄散開來。這杯意式濃縮咖啡很苦,沒有什麼泡沫,但它幫我恢復了精力。我待在廚房,坐在漆成白色的木吧檯後面。暴雨連著下了整整一小時,在這段時間裡,我仔細看了父親留給我的全部法律文件。那一份份售賣合同的複印件為我重現了這棟建築的歷史。

  這座燈塔始建於1852年。起初是一間小小的石屋。後來,人們在石屋上面加蓋了一個小圓頂,裡面放著由十幾盞油燈組成的信號燈。再後來,油燈被換成了菲涅耳透鏡。19世紀末,在經歷了一次塌方和一次火災後,這棟建築徹底損毀了。現在的木質燈塔和旁邊的農舍是在1899年建造的。十年之後,人們在燈塔上裝了一盞更加現代的煤油燈。1925年,電氣化時代到來了。

  1947年,美國政府裁定這座燈塔不再具有戰略價值,就把它和另外一些陳舊的軍事建築一起拍賣了。

  根據我面前這些文件的記載,燈塔的第一任所有者叫馬爾科·霍羅維茨,1906年出生於布魯克林,1949年去世。他的遺孀,出生於1920年的瑪莎,在1954年把這座燈塔賣給了我的祖父蘇利文·科斯特洛。

  我算了一下,這位瑪莎今年七十一歲了,很可能還活在世上。我拿起一支放在吧檯上的筆,畫出她當時提供的住址:佛羅里達州,塔拉哈西市,普雷斯頓路26號 上掛著一部電話,我拿起聽筒,接通了問訊台。在塔拉哈西已經沒有叫瑪莎·霍羅維茨的人了,但接線員在同一個城市找到了一個叫阿比吉爾·霍羅維茨的人。我趕緊讓接線員幫忙接通她的電話。

  阿比吉爾說她是馬爾科·霍羅維茨和瑪莎·霍羅維茨的女兒。她的母親還健在,但從1954年之後,她改嫁了兩次,現在住在加利福尼亞,隨現任丈夫姓。當我問起阿比吉爾是否記得二十四風向燈塔的時候,她回答:「當然,我父親失蹤的時候我才十二歲。」

  失蹤……我皺起眉頭,重新讀了一遍手上的文件。

  「根據這份合同,您父親是1949年去世的,是這樣嗎?」

  「我父親是在那時被宣告死亡的,但他失蹤是在那之前兩年。」

  「失蹤?怎麼回事?」

  「那是1947年年底,我們買下燈塔和小農舍三個月之後的事。我父母很喜歡那個地方,想把它變成我們的私人度假屋。我們當時住在奧爾巴尼,一個週六的早上,我父親接到了巴恩斯特布爾地方警長的電話,說前一天晚上燈塔附近的一棵樹被雷電擊中,倒在了電線上,農舍的石棉瓦屋頂也在暴雨中受到了損壞,於是我父親就開車去了二十四風向燈塔,檢查電線和房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什麼意思?」

  「兩天後,我們在那棟房子前面發現了父親停在那裡的奧茲莫比爾牌汽車,但是到處都沒有他的蹤跡。警察把燈塔及其周圍仔細搜查了一遍,沒能找到一絲線索。母親仍舊心存希望,一直等著父親回來,日復一日,直到1949年年初,一位法官宣告父親死亡,並宣佈遺產繼承程序正式啟動。」

  我驚訝得合不上嘴。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段歷史!

  「您的母親等了整整五年才把燈塔賣出去?」

  「媽媽不想再聽任何人說起那棟房子,也從此對那裡漠不關心。直到有一天她急需用錢,才把房子委託給了紐約的一家房產代理,並叮囑他們最好不要去招徠當地客戶,因為他們大都知道我父親失蹤的新聞,而且很多人認為這座燈塔會帶來厄運……」

  「那之後呢,您再也沒有聽到過您父親的消息?」

  「再也沒有。」她堅定地回答。

  隨後,她加了一句:「除了有一次。」

  我保持沉默,好讓她繼續說下去。

  「1954年秋天,紐約發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就在里士滿-稀火車站和牙買加海灣火車站之間。那是一場真正的人間慘劇:在高峰時段,一列滿載乘客的火車撞上了另一列正在進站的火車。這場事故中有九十多人遇難,四百多人受傷,是歷史上最嚴重的鐵路災難之一……」

  「但這和您父親有什麼關係呢?」

  「其中一列火車上有他一位同事。那人受了傷,但活了下來。事故發生後,他好幾次到我們家拜訪我母親,聲稱父親當時和他在同一節車廂裡,卻突然在事故發生時消失了。」

  她講述的時候,我飛快地做著筆記。她父親和我祖父的遭遇驚人地相似,讓我不寒而慄。

  「當然,人們沒有在這輛火車上發現我父親的屍體。那時候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這個男人的話讓我很困惑。但他講述這一切的時候語氣很肯定。」

  阿比吉爾說完了,我立刻向她表示感謝。

  掛斷電話後,我開始思考——幾年之內,兩個男人接連遭遇盤旋於此地的詛咒,被燈塔吞噬,無影無蹤。

  而現在,我成了燈塔唯一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