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昔在彼處,而今墮入深淵。
——維克多·雨果
---
1
冰冷的血液在我體內流淌。
我用毛衣袖子擦掉玻璃上凝結的水氣。現在還不到下午四點,天幾乎已經全黑了。雨點從陰鬱的天空中落下,不住地敲打著門窗。風在呼嘯,它的氣息掃過萬物。樹木被吹彎了脊樑,電線旋轉飛舞,窗框顫抖不已。一個金屬蹺蹺板在風雨中嘎吱作響,淒厲地哀號著,像是孩子在哭泣。
壁爐邊有一些木柴。我生了火,重新弄了點兒咖啡。接踵而至的真相讓我沉浸在困惑中。祖父很有可能不是在緬因州的海岸溺亡,而是拋下妻兒逃跑了。可這是為什麼呢?當然,沒人敢說自己能夠做到絶對理智,不會對誰一見鍾情,但這種行為同我聽說的蘇利文·科斯特洛的個性相去甚遠。
他是一位愛爾蘭移民的兒子,通過堅苦的勞動,最終實現了自己的美國夢。那年秋天,他為什麼會從人間蒸發,並且粗暴地打碎了他賴以生存的一切?在他靈魂深處,究竟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在1954年秋天到1958年年底這段時間,他又做了什麼?最重要的是,是否還有一丁點兒可能——他尚在人間?
突然間,我明確地意識到,這些問題絶不能懸而無解。
2
我衝入雨幕,鑽進農舍邊上的車庫裡。一推開門,我就看到一堆鏽跡斑斑的舊工具中放著一把嶄新的大鎚,上面還掛著家得寶[註]的標籤。這是一把德式鎚子,手柄是原木的,鎚頭是用一種特殊的鈹銅合金澆鑄而成。肯定是父親不久前買回來的,簡直就像是剛剛買的……毫無疑問,這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註] 美國大型家居建材用品零售商。
圈套正在收攏。
我顧不得多想,飛快地拿起那把鎚子,以及邊上的一把舊鑿子和一根挖掘桿。我從車庫出來,衝進農舍,經由過道跑向地下室。地下室入口處的活板門一直開著。我帶著工具走下樓梯,合上閘刀,房間再度亮了起來。
我還有機會回頭。我可以叫一輛出租車把我送去火車站,然後坐上回波士頓的火車。我可以找一家房產代理把二十四風向燈塔租出去,在新英格蘭,這種樣式的宅子夏天一個月就能租到幾千美元。這樣我還能獲得一筆可觀的收入,然後繼續之前那種平靜的生活。
可那又算是什麼生活?
除了工作,我的存在毫無意義。孑然一身,心無所愛。
我眯起眼睛。一幅舊日圖景突然在我腦海中閃現。五歲的我抬起滿頭金髮的腦袋望著父親,他剛剛任由我摔落在臥室的木地板上。我一動不動,愣在那裡。
「這輩子,你不能相信任何人,懂了嗎,亞瑟?任何人!甚至包括你的親生父親!」
這筆遺產是一份有毒的禮物,是老弗蘭克為我設下的圈套。我父親自己沒有勇氣打開這扇門,打破一個老掉牙的諾言。但在死之前,他希望有一個人能夠替他做這件事。
而這個人,就是我。
3
我拭去額頭沁出的汗水。高溫統治著這間屋子,室內空氣稀薄,讓人喘不過氣來,就像在輪船的鍋爐艙裡一樣。
我捲起袖子,把鎚子舉過頭頂,以便獲得最大的衝力,然後狠狠地砸向那個十字的中心。
我眯起眼,躲開四濺的磚頭碎塊和灰塵,繼續砸第二下、第三下。
砸第四下的時候我用了比之前更大的力氣,但我失策了——鎚子砸裂了天花板上的兩根水管。等大股冰冷的水流突然淋到身上時我才反應過來,趕緊打開水錶盒,關上閥門,讓這場傾盆大雨停下來。
媽的!
冰冷的水流泛著黃色,散發出一股霉味兒。我從頭到腳都濕透了。我立刻脫掉襯衫和褲子,理智告訴我現在應該上樓去換身衣服,但房間裡的高溫和想要知道門後到底隱藏了什麼秘密的渴望促使我繼續幹下去。
我赤裸上身,只穿一條粉色圓點內褲,鉚足幹勁兒,用鎚子瘋狂地砸著磚塊。父親的話在我耳邊迴響:「我想,那扇門後面,有比屍體更恐怖的東西。」
用力砸了十幾下之後,我感覺到了牆後面的金屬板。我又花了一刻鐘左右讓門板全部暴露出來:這是一扇低矮、狹窄的鐵門,已經鏽跡斑斑。我抬起胳膊,擦去身上淌下來的汗水,往前湊了湊。門上釘著一塊牌,上面刻著一幅風向圖。
我見過這幅圖。在燈塔四周的石牆上也砌著一模一樣的圖案,上面標示了遠古時代的人們知道的所有風向的名字。
圖下面是一段拉丁銘文:
Postquam viginti quattuor venti flaverint, nihil jam erit.
(二十四向風吹過,一切皆空。)
顯然——雖然我並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原因——這個風向圖就是燈塔名字的由來。我已經煩躁到極點,試著推開門,可門把手一動不動,像是鏽住了。我一用力,門把手被拽了下來。我想到自己帶來的那根挖掘桿,於是趕緊把它當成撬棍傾斜著插入門縫,然後用盡全身力氣把另一端往下壓,直到聽見一聲乾澀的爆裂聲。門鎖終於屈服了。
4
伴隨著劇烈的心跳,我打開手電筒,推開金屬門。門重重地刮擦著地面。我拿著手電筒朝裡面照去,房間裡的情況與父親描述的沒什麼差別:不到十平米,地上滿是污泥,還有一面用大塊石頭砌成的牆。血液湧向太陽穴,我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把每個角落都照了一遍。第一眼看過去,這個地方空蕩蕩的。地上的土並不堅實,讓人有一種在爛泥裡蹚著走的感覺。我又仔細檢查了牆壁,上面沒有任何字跡。
只是這樣嗎?
難道弗蘭克說的都是假話?他和祖父在甘迺迪機場見面,到底是真實的經歷還是他的夢境?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他為什麼要用這座燈塔編造一個只存在於妄想中的神話?
我的腦海中充斥著這些問題。忽然,一陣毫無緣由的風躥進了房間,強勁而冰冷。我大吃一驚,手電筒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當我彎腰去撿它的時候,那扇門突然在我面前關上了。
房間立刻陷入了黑暗。我站起來,伸出手想要拽開金屬門,但我的身體完全僵住了,好像變成了一尊冰雕。血湧入耳朵,嗡嗡作響。
我大叫一聲。
然後,一股氣流的雜訊像是要把我的耳膜撕裂,讓我頭暈目眩。就在這時,我感到腳下的地面開始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