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在那些無法確定的地方·1992 城市之光

  那條地獄裡的道路啊,鋪砌得如此之好,

  從不需要任何修繕。

  ——魯斯·倫德爾

  ---

  一股沒藥和上了清漆的木頭散髮出的強烈味道。

  一股混合了香樟和蠟燭的味道。

  一把在我頭顱裡鑽探的風鎬。

  我試著睜開眼睛,但眼瞼好像被縫住了。我躺在一個又硬又冷的地方,臉貼著石頭,渾身滾燙,止不住地發抖。我在抽搐,胸口傳來一陣疼痛,無法順暢地呼吸。我喉嚨發澀,滿嘴都是水泥的味道。有幾秒鐘,我筋疲力盡,動彈不得。

  1

  漸漸地,周圍的靜謐變成了人群激動的喧嘩聲。我感到一股怒氣在發酵。

  他們在沖誰發火?

  靠著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我站了起來,睜開眼睛。光線很強,我眼前一片模糊。我努力辨識周圍的世界。

  漫射燈、十字架、許多燭台和蠟燭、銅質的幃蓋、大理石祭台。我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看來我現在正身處一座教堂的祭壇中心,應該是一座天主教大教堂。面前是一百多米長的教堂中殿,兩側排列著巨大的木質雕花長椅。抬頭望去,十幾扇色彩斑斕的彩繪玻璃窗反射出耀眼的光線,三十多米高的哥特式穹頂讓我感到一陣暈眩。

  在祭壇對面,管風琴的巨大風箱和密密麻麻的音管順次排開,上方是巨大的花瓣形天窗,窗上的彩繪玻璃反射出變幻莫測的藍色。

  「快叫警察!」

  人群中爆發出一聲驚叫。十幾雙驚慌失措的眼睛正緊盯著我:遊客、跪著祈禱的信徒、懺悔室旁候著的神甫。我猛然間明白了那些嘈雜的斥責聲來自哪裡——因為我幾乎赤身裸體,只穿著粉色圓點內褲和一雙沾滿泥漿的三葉草球鞋。

  完了,我在這兒幹什麼?

  我手腕上還戴著祖父的手錶。我迅速掃了一眼:17:12。剛剛經歷的一切在我周圍旋轉。我想起了和父親的對話,想起了我在燈塔裡搜尋線索,想起了地下室裡被封起來的房間和房間裡那讓人透不過氣的炎熱,想起了那扇在我面前突然關上的金屬門。

  但在這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我的腿受了傷。為了不讓自己倒下,我緊緊倚靠著呈放精裝版《聖經》的聖經台,順便擦掉順著脊背淌下來的冷汗。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越快越好。

  太遲了!

  「警察!不許動!舉起手來!」

  兩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沿著教堂中間的通道跑來。

  在把事情搞清楚之前,絶不能讓他們抓到我。我打起精神,連滾帶爬地衝下大理石台階,離開了祭壇。剛開始的幾步走得特別痛苦。每走一步,我那水晶般脆弱的腿骨都好像要咔嚓一聲折斷似的。我咬緊牙關,撞開人群,沿著側面的小禮拜堂朝外跑,一路上撞翻了裝飾花、鑄鐵燭台和許多擺放在書架上的祈禱書。

  「喂,說你呢!給我站住!」

  我沒有回頭,在打滑的地板上全速衝刺。又跑了十米,推開面前的第一扇門。成功了,出來了!

  我跳下石頭台階,連滾帶爬地衝向教堂前的小廣場……

  2

  汽車喇叭和警笛奏起的交響樂撕扯著耳膜,油膩的碎石路面上升起縷縷白煙,飄向灰暗的天空。那裡盤旋著一架直升機,發出隆隆的響聲。氣氛有些緊張,空氣潮濕得令人窒息,好像全世界都扣在一口悶鍋裡。

  重獲自由之後,我繼續向前跑。這時,一位身材豐滿的小個子女警追了上來。我以為自己很快就能甩掉她,但我過於自信了。突然,不知什麼原因,我感到兩腿發軟,喘不過氣來。就在我準備過馬路的時候,那個女警伺機給我下了個絆兒,然後用她全身的重量把我壓在地上。我還沒來得及掙扎,一副金屬手銬就鉗住了我的手腕。

  我眼前閃過一連串萬花筒般的景象:黃色出租車在玻璃和水泥組成的峽谷中穿行;星條旗迎著風獵獵作響;舊教堂的剪影沒入摩天大樓的叢林之中;身材魁偉的阿特拉斯銅像支撐著高聳入雲的拱門……

  我的腦袋被迫抵著人行道,身體因為恐懼而抖個不停,腹中猶如火燒,一陣陣胃酸腐蝕著食道。當警察在柏油馬路上拽著我汗津津、赤條條的身體時,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麼我會出現在紐約第五大道的聖帕特里克大教堂裡?

  3

  20:00監牢裡

  我雙手捂臉,用大拇指揉著太陽穴。這會兒要是有三片阿司匹林和一劑消炎藥就好了。

  被捕後,一輛警車把我送到了第17轄區——坐落在萊剋星頓大街和第52街交叉口的一座紅褐色堡壘。一到警察局,我就被關進了一間多人牢房,和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社會青年還有毒販待在一起。

  這間地下牢房簡直就像桑拿室,沒有空調,沒有窗戶,連一絲流動的空氣也沒有。冬天在這裡肯定會凍僵,夏天會出一身臭汗。我坐在一條緊挨著牆的長凳上,等了三個小時,也沒人給我提供任何衣物。在此期間,我只能裸著上半身,穿著粉色圓點內褲,忍受著牢房裡的各種議論。

  這場噩夢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裸體出來溜躂很興奮嗎?你這個基佬!」

  旁邊的流浪漢已經煩了我一個小時。他臉色發紫,皮膚粗糙,瘦得像條長滿疥瘡的狗。為了打發時間,他一邊翻來覆去說著下流話,一邊撓著濃密的黃色絡腮鬍,都快撓出血了。在波士頓的急診室裡,每天都有許多像他一樣的病人被送進來。他們是些被生活和交通事故擊垮的人,是脆弱又富有進攻性的人,是脫離現實的人,是因酒精中毒而昏迷、體溫過低或是神經錯亂的人。

  「你這身打扮,打飛機是不是挺方便的,嗯?娘娘腔?」

  他很討厭,但也讓人害怕。我轉過頭,不去理會他。可他突然站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快說,你內褲裡是不是藏了酒?你肯定是把酒放進褲衩裡了……」

  我輕輕推開他。儘管屋裡很熱,他還是裹著一件厚厚的羊毛大衣,上面的髒東西都結成了塊。他跌坐在板凳上,口袋裏露出一張摺疊的報紙。這個醉鬼嘟囔了幾句,然後臉朝牆壁癱在長椅上。當他又一次開始胡言亂語的時候,我順手拿走了他的報紙,心煩意亂地打開。這是一份《紐約時報》,頭版是:

  在總統競選中

  民主黨提名大會推舉比爾·克林頓

  一個為美國發言的新聲音

  標題下方配了一張大幅照片,這位神氣活現的候選人被妻子希拉莉和女兒切爾西擁抱著,周圍有一大群人簇擁著他們。報紙的日期是1992年7月16日。

  我不禁再次用手摀住了臉。

  這不可能……

  任憑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我的記憶還停留在1991年6月初。我感到沮喪極了。在短短一分鐘之內,我就掉進了時空的深淵。心跳越來越快,我試圖通過深呼吸來喚醒理智,讓自己恢復平靜。怎麼解釋我混亂的記憶?大腦損傷?還是吸毒?

  我是醫生。儘管神經學並不是我的專業,但我也在多家醫院做過充分的實習。我知道,記憶缺失往往都是難解之謎。

  顯而易見,此時的我得了遠事遺忘症:進入燈塔中那個「禁止進入」的房間之後發生的事情,我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那天之後,肯定有什麼東西阻塞了我的大腦。

  現在,我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一年多!但是為什麼?

  我仔細思考了一會兒。以前我見過一些病人,他們在經歷了無法忍受的創傷之後不能形成新的記憶——這是人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防止我們陷入精神錯亂。但通常來說,他們的記憶會在幾天後重新浮出水面。可是現在,我失去的記憶長達一年多……

  媽的……

  「亞瑟·科斯特洛?」

  一位身著制服的警察在牢房門口叫了我的名字。

  「是我。」我起身回答。

  他打開鐵柵門,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了出來。我們穿過迷宮般的走廊,來到一間審訊室。審訊室有二十平米大小,裡頭有一面大鏡子和一張固定在地板上的大桌子,周圍擺著三把不配套的椅子。

  我認出了一名警察,就是先前試圖攔住我卻挨了我一腳的那位。他眉毛上貼著一塊紗布,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我,像是在說「該死的渾蛋」。我沒說話,看了他一眼,想用眼神告訴他「別記仇,夥計」。和他在一起的另一位警察是個拉美女人,頭髮烏黑,梳著髮髻。她遞給我一條舊麻布褲子和一件粗糙的灰色棉T恤。氣氛一瞬間變得有點滑稽。在我穿衣服的時候,她自我介紹是負責審訊的書記官,並警告我別在她面前耍花招。

  她開始提問,我一一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年齡、住址、職業。她說我被指控了好幾項罪名:在宗教場所裸露身體、拒絶審問、襲警並致警察受傷。然後,她問我對此是否有異議。見我始終保持沉默,她試著問我是否有精神病史。我以有權不回答這些問題為由要求見律師。

  「你請得起律師嗎?還是需要給你指定一位?」

  「我希望由傑弗裡·韋克斯勒律師為我辯護,他人在波士頓。」

  女警官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讓我在筆錄上籤字,告訴我明天早上面見法官。然後她叫來一位助理,讓他帶我去照相室,採集電子指紋並拍照。趁女警官還沒有下達把我送回牢房的命令,我請求打個電話。她同意了。

  4

  儘管不太情願,我還是決定聯繫父親。我擔心他會過於激動,但我也知道他是唯一能幫我從這一大堆麻煩中脫身的人。我打給了波利娜——他忠誠的女秘書,也一度是他的情人。接到我的電話,她好像很吃驚,告訴我弗蘭克此刻正和他妻子在意大利科莫湖度假。

  「怎麼回事,波利娜?爸爸從來不休假,更何況是去離家六千公里的地方!」

  「哎,你要相信一切都會變的。」她回答,聽上去有些侷促。

  「聽著,我沒時間和你解釋我為什麼打電話過來,但是我必須立刻和弗蘭克聯繫上。」

  她嘆了口氣,叫我等一等。不到一分鐘,我聽到了父親嘶啞的嗓音:

  「媽的,真的是你嗎,亞瑟?」

  「你好,爸爸。」

  「為什麼你這一年都不聯繫我們?我擔心死了!」

  我簡要地向他描述了現在的處境。一句話,不太妙。

  「可這段時間你到底去了哪裡,看在老天的分上?」

  電話那頭,父親氣得快說不出話來了。他的聲音又低又啞,像是從地下傳來的。

  「我什麼也不知道,隨你怎麼想吧!我最後的記憶就是你讓我簽署文件繼承燈塔的那天。」

  「我們就來聊聊燈塔!我看到你把磚牆給砸了,我警告過你絶對不能這麼做!」

  他這番話徹底激怒了我。

  「這不正是你期待的嗎!你甚至買好了所有工具……」

  他並沒有否認。相反,在這股怒氣背後,我感到他正焦灼地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接下去的對話印證了我的預感。

  「那麼……你在門後面發現了什麼?」

  「一連串的麻煩。」我想逃避他的問題。

  「你到底發現了什麼?」他步步緊逼。

  「想知道的話,先讓你的律師把我從監獄裡弄出去。」

  他咳嗽了好一會兒才答應下來。

  「我馬上給傑弗裡打電話,他會處理好所有事情的。」

  「謝謝。關於燈塔的事情,爸爸,你確定已經把所有你知道的都告訴我了嗎?」

  「當然!我有什麼好瞞著你的?也許我本來就不應該跟你說那麼多,因為你根本不聽我的話。」

  我可不想止步於此。

  「我一直在想祖父的事情。」

  「什麼?你祖父?相信我,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以孩子們的生命發誓。」

  我扯了扯嘴角。他這輩子都在以孩子們的生命向我母親發誓,說他從來沒有騙過她……

  「弗蘭克!跟我說實話,渾蛋!」

  電話那頭傳來大聲咳痰的聲音。突然間,我明白了一件事。波利娜轉接電話的速度很快,說明弗蘭克並不在意大利,而更可能是因為癌症復發而在某家醫院接受治療。他小心翼翼想要瞞過別人,堅信自己可以再次成功逃脫死亡的魔爪。

  「好吧,」他終於讓步了,「有件事我沒說,也許應該告訴你。」

  我果然猜中了。但他接下來的話還是讓我感到無比震驚。

  「你祖父還在世。」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開玩笑嗎?」

  「不幸的是,我沒有開玩笑。」

  「為什麼?為什麼是不幸?」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長嘆。

  「蘇利文還活著,他現在在紐約,被軟禁在羅斯福島上一家精神病院裡。」

  我還在努力消化這句話的時候,有人拍了下我的後背——那位拉美女警官示意我這通電話不能沒完沒了地打下去。我做了個手勢,告訴她我還需要一分鐘。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他還活著的?」

  「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

  他再次疲憊地嘆了口氣。

  「1979年的時候,有天晚上我接到一通從曼哈頓打來的電話,是個負責照看流浪漢的公益組織打來的。他們剛剛在中央車站找到了蘇利文。他攻擊性很強,而且神志不清,既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身處哪個年代。」

  「所以是你——他的親生兒子——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

  「我也很不好受!」弗蘭克按捺不住情緒,大聲吼道,「他失蹤了24年,又生著病,非常暴力,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還一直胡說八道,聲稱自己謀殺了一個女人……更何況我也不是單憑自己的判斷做出這個決定的,有很多精神病鑒定專家給出了各種各樣的結論:虐待妄想、精神變態、老年痴呆……」

  「但你為什麼把這件事像秘密一樣藏著掖著?我有知道的權利!你奪走了我的祖父!我本可以去看望他,我可以……」

  「盡說廢話!你是不會喜歡他當時那個樣子的。去看望一個植物人,除了讓你難受,還能怎樣?」

  我不想順著他的狗屁邏輯再說下去了。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媽媽?姐姐?哥哥?」

  「只有你媽媽知道這個秘密。你在想什麼?我這麼做就是為了不讓這件事公開。我要保護我的家庭,保護公司……」

  「保護形象,對,一直以來你都在保護形象!對你來說,形象永遠是第一要務,對嗎?」

  「我討厭你,亞瑟!」

  我還想繼續說下去,但他已經掛了電話。

  5

  第二天早上09:00

  「孩子,你應該聽過那句老話:想要樹立第一印象,永遠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在法庭走廊裡等待傳訊的時候,傑弗裡·韋克斯勒幫我整理好領帶。他的女助手拿著一把化妝刷,試圖用粉底遮蓋我的黑眼圈和慘白的臉色。上法庭前,我們只有幾分鐘時間商定在法官面前應該採取的策略。不過,傑弗裡一直信奉我父親的理念。他認為,和文字材料相比,外表更加重要。

  「雖然聽上去很不公平,但現實就是這樣,」老律師說,「假如你能改變自己的形象,就已經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事就交給我吧。」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認識傑弗裡了。我尊敬他,愛他,儘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得不說這位經驗豐富的律師確實做了好多事。他不僅給我拿了套西服,還把我的錢包、信用卡以及所有證件——身份證、駕駛證、護照都帶了過來,以便在法庭上為我提供可信的身份證明。他還成功地讓我的案子獲得了優先審理權,天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第一次庭審持續不到十分鐘。法官看上去似乎沒怎麼睡好,他懶洋洋地宣佈審訊開始,簡明扼要地說明了案情,然後讓控辯雙方發言。傑弗裡立刻開始滔滔不絶地陳述觀點。他用一種令人信服的語調熟練地使用著騙人的三段論,證明這一切只不過是場微不足道的誤會,並要求撤銷所有指控。還沒等我們再三懇求,檢察官就同意了撤銷「在宗教場所裸露身體」這項罪名。不過,在法院和傑弗裡進行了最後一輪真刀真槍的較量後,法官拒絶為我襲警的行為重新定性。傑弗裡則聲稱,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是會做無罪辯護。檢察官要求我們支付兩萬美元的保釋金,但傑弗裡成功地把數字壓到了五千。接著,法官讓我等候傳喚,然後敲了下他的法槌。

  「下一個案子!」

  6

  庭審接近尾聲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傑弗裡還肩負著把我帶回波士頓的任務。他堅持要我和他一起回去,但我希望能單獨行動。

  「弗蘭克會生氣的。」他低聲抱怨。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敢跟他唱反調的話,那就只有你了,對不對?」

  他讓步了,甚至還從口袋裏掏出四張五十美元的鈔票給我。

  終於自由了!

  我走出法院大門,經過幾排房子。這會兒已經是早上十點了,空氣依舊很清新。城市的喧鬧讓人感覺十分安心。儘管從昨晚開始就沒合過眼,但我此刻卻感到如釋重負,身體狀態似乎也不錯——現在的我四肢靈活,呼吸順暢,頭也不痛了,只有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我進了一家甜甜圈店,給自己點了一大杯咖啡和一個炸餅。然後我重新上路,從派克大道走到麥迪遜大道,再到第五大道。我最近一次來紐約是為了出席一位同事的兒子的葬禮,之後又去了大西洋城。我們當時住在馬奎斯萬豪酒店,這家酒店有一間美名遠颺的高空旋轉酒吧,在那兒能夠360度欣賞曼哈頓街景。我們還在酒店的赫茲租車櫃檯租過一輛車。

  一到時報廣場,我就像從前一樣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如果說,在夜晚,瀑布般的霓虹燈可以粉飾這座城市的不堪,那麼在日光下,這裡的骯髒面目就無法掩蓋——到處都在上演偷窺秀,色情電影院裡充斥著粗魯的流浪漢、殭屍般的癮君子和神情倦怠的妓女;幾名遊客在髒兮兮的紀念品商店裡東張西望;有個牙齒掉光的傢伙在四處乞討,脖子上用細繩掛著一塊寫著「HIV陽性」的牌子。真是一座位於世界十字路口的奇蹟之殿[註]。

  [註] 時報廣場被稱為「世界的十字路口」。

  我穿過百老匯大街,走入通往酒店大堂的地下通道,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租車櫃檯。經過一番搜索,工作人員確認我的個人信息仍然保存在他們的系統裡。為了節省時間,我接受了他向我推薦的第一輛車——馬自達雙門納瓦霍,線條鋒利,稜角分明。付款時,我的銀行卡仍然有效,這讓我感到既意外又寬慰。很快,我就手握方向盤,沿著羅斯福路一路向北,離開了曼哈頓。

  為了找回記憶,我必須回到噩夢的起點,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二十四風向燈塔的地下室。

  在開往科德角的四小時裡,我輪番切換電台頻道,不管是新聞播報,還是音樂節目。我要利用這段時間加速學習,彌補我缺席的這一年多的光陰。我推測比爾·克林頓的受歡迎程度,一年前我甚至都沒有聽說過這個人;還有一個新出道的另類搖滾組合——涅槃樂隊,他們的吉他聲佔據著各大電台;我還得知今年春天,四名警官襲擊了羅德尼·金,卻被宣告無罪,然後洛杉磯陷入一片騷亂;當主持人以一首《獨自生活》作為節目結尾曲時,我明白了弗雷迪·莫庫裡剛去世不久;有一個介紹電影的頻道,聽眾在討論一些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片子,比如,《本能》《追夢者》和《不覊的天空》等。

  7

  下午兩點多的時候,我開上了通往二十四風向燈塔的沙石路。遠遠望去,燈塔的身影有些模糊,卻又十分迷人。它牢牢地矗立在岩石之間,側面的木頭牆壁被燦爛的陽光染上了一層絢麗的色彩。抵達目的地後,我下了車,用手擋著眼睛,躲避狂風從遠處刮來的灰塵。

  我走上通往農舍的石頭台階。房門緊鎖,我用肩膀猛地撞開。

  十三個月過去了,這裡沒有任何變化。同樣的鄉間小屋,同樣的凝固在時間裡的裝飾。那只摩卡咖啡壺還放在廚房的洗碗槽裡,旁邊是我當時用來喝咖啡的杯子,就連壁爐裡的灰燼也一直無人清掃。

  我走進那條連接農舍和燈塔的過道。在過道盡頭,我打開活板門,走下嘎吱作響的樓梯,來到地下室。

  我合上閘刀,燈光照亮了整個地下室。這正是我一年前離開的地方,只是曾經濕熱的空氣現在變得乾燥涼爽。在木桶和箱子旁,我用過的那些工具還放在那兒:鎚子、鑿子和挖掘桿,上面覆滿了蜘蛛網。

  坍塌的磚牆後面就是那扇鑄鐵門。

  我剛才忘記關上樓梯上頭的活板門了。一陣風吹來,門開始晃動,生鏽的鉸鏈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繼續向前走,心裡卻一點兒也不害怕,只希望記憶能湧入我的腦海,好讓我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重複著和去年相同的動作,用手拭掉了銅牌上的灰塵,那段拉丁語銘文露了出來。它似乎在嘲笑我。

  二十四向風吹過,一切皆空。

  溫度越來越低。這地方果然不那麼好客,但我沒有屈服。我努力不讓自己發抖,推開磚牆後面的鐵門,走進那個狹小如牢房的房間。這次,我沒拿手電筒。房間浸沒在黑暗中。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鼓起勇氣想要把門關上。正當我準備拉動門把手的時候,突然颳起一陣大風,搶在我前面把門帶上了。我嚇了一大跳,感到渾身僵硬,動彈不得。就這樣過了幾秒,我緊張地等待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但是……

  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的身體沒有發抖,我的牙齒沒有打戰,我的耳朵也沒有感到有血流湧入。

  8

  我走出燈塔,感到既安心又失望。我告訴自己,從今以後,有些事情得先放放了。

  我渴望得到答案,但我似乎必須去另一個地方尋找它。也許是間心理診所,也許該去諮詢神經科醫生。

  越野車一路駛向波士頓。我要回家,但這一個半小時的路程似乎永無止境。我一邊開車一邊打瞌睡。過度疲勞讓我頭昏腦脹,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地打架。我筋疲力盡。我想洗個澡,然後一覺睡到自然醒,好好補充一下睡眠。不過,最重要的是,我現在餓得要死。空蕩蕩的胃裡一陣陣絞痛,向饑餓發出嚴重抗議。

  我把車停在漢諾威街上我看到的第一個空位上,然後走向北邊的住宅區。我的公寓不知道怎麼樣了?我不在的時候,誰來餵過我的貓?

  回家的路上,我順道去了食品店,採購了一些食物和必需品:意大利麵、香蒜醬、酸奶、洗潔精、幾盒偉嘉貓糧……從店裡出來的時候,我手裡抱著兩個大牛皮紙袋。

  我走上長滿藤蘿的台階,從漢諾威街走到我公寓所在的那塊高地。我把兩個牛皮紙袋夾在胳膊下面,安靜地等著電梯。進電梯間的時候,裡面飄來一股橙花的香味,我探過身體,按下了頂樓的按鈕。

  當電梯門重新關上的時候,我想起了父親的話。我的目光落在手錶表盤上,現在是下午五點。昨天這個時候,我正半裸著在聖帕特里克大教堂裡醒來。

  二十四小時之前……

  二十四這個數字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在我腦海中飄蕩。首先是二十四風向燈塔,然後是蘇利文的失蹤,他失蹤了有……二十四年。

  這個巧合讓我感到有些蹊蹺,但我沒時間細想。突然,我的視線變得模糊,指尖傳來細碎的刺痛感,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我整個人都在不停地顫抖,身體變得僵直,好像要失去控制。似乎有幾千伏的高壓正衝擊著我的大腦,快要讓它短路了。

  紙袋從我手中滑落。

  然後,一聲爆炸讓我掙脫了時間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