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聽起來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全都相信。
——奧斯卡·王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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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灼熱的傾盆大雨澆在我身上。
雨點如此強勁,就像有人要把釘子插進我的頭皮。周圍充滿了令人疲倦的濕熱水氣,它們不停地盤旋,覆蓋在我緊閉的眼瞼上。我感到呼吸困難,透不過氣來。我站著,但身體似乎完全不受意識控制,處在一種近乎熟睡的狀態,雙腿止不住地發抖。突然,一聲尖叫穿透了我的耳膜。這個聲音聽上去害怕極了。
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我在……一間浴室的淋浴噴頭下面!
1
我身邊站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年輕女人,渾身都是肥皂和洗髮水的泡沫,正張大嘴巴尖叫著,臉部因為驚訝和害怕扭曲變形。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試圖讓她平靜下來。可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她就狠狠地給了我的鼻子一拳。我踉蹌幾步,雙手捂著臉,想要保護自己。還沒喘幾口氣,第二拳又來了,正中我的胸口。我跌坐在浴池沿上,伸手抓住浴簾,想重新站起來。可地面很滑,我在掙扎的過程中一頭撞在洗臉池上。
年輕女人一臉惶恐,匆忙逃出了淋浴間。她隨手抓起一塊浴巾,飛快地跑了出去。
我趴在地上,渾身虛脫,恍惚間聽到她在向鄰居求助。傳入耳朵的句子零零散散,並不清晰,但我依稀能夠分辨出「強姦犯」「在我浴室裡」「叫警察」之類的字眼。
身體和頭腦都昏昏沉沉的,動彈不了,連抬手擦掉從眼皮上流下來的水都很費力。而且,我現在鼻子正淌著血,完全喘不上氣來,好像剛跑完一場馬拉松。
意志命令我站起來,四肢卻不聽使喚。我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十分危險——在聖帕特里克大教堂的經歷就是前車之鑒。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逃離這個牢籠。我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快速掃了一眼房間,然後走到一扇玻璃窗前。窗外是一條夾在兩幢樓之間的窄巷。我打開窗戶,把頭伸出去,看到遠處有一條寬闊的四車道馬路,道路筆直,有些坡度。
靈活的黃色出租車,一棟挨著一棟的深棕色磚砌大樓,還有屋頂的雨水池——毫無疑問,我又回到了紐約。
但具體是哪裡?
特別是……現在幾點?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近,我趕緊從窗戶翻了出去,上了逃生用的金屬樓梯,連滾帶爬地下了樓,來到大馬路上,然後胡亂選了一個方向,以最快的速度開始逃亡。我看到岔路口立著兩個綠白相間的路牌,顯示這裡是阿姆斯特丹大街和109街的交叉口。所以,我現在是在曼哈頓西北部的大學生街區。警笛聲越來越響,我驚慌失措地往左邊跑去,想要離開大街,逃到一條和它平行的、兩邊都是灌木的狹窄側道上。
為了隱藏行蹤,我躲進樓與樓之間的縫隙裡,緊貼著牆壁,藉機恢復體力。衣服濕透了,我用襯衫袖子擦了擦鼻血。看來我穿的還是傑弗裡·韋克斯勒留給我的那身衣服。我機械地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祖父留給我的那塊優雅的坦克表上顯示的時間是早上九點多。
可是,是哪一天?
我努力理清思路。我最後的記憶是:公寓的電梯間,掉落在地上的購物紙袋,以及和上次在燈塔地下室裡一模一樣的強烈痙攣……
我打了個噴嚏。今天天氣很好,晴空萬里,陽光十分溫暖。儘管如此,我的牙齒還是在打戰。
我需要一身新衣服。
我抬起頭,看到頭頂上曬著一些衣物。這些衣服都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以我目前的處境來看,確實容不得我再挑挑揀揀了。我跳上一隻垃圾桶,爬上圍牆,努力去夠那些衣服。我扯下一條帆布褲子、一件破了的揚基隊T恤,還有一件牛仔夾克,然後迅速換上。沒有一件衣服合身——褲腳在腳踝那裡堆著,外套又格外緊身——但至少我現在身上是乾的。我從剛剛脫下來的西服口袋裏翻出來一些紙幣和硬幣,然後把濕乎乎的衣服全都扔進了垃圾桶。
我回到大街上,混入來去匆匆的人群中。跟上次一樣,我又感到一陣眩暈、反胃,還有頭痛。如果我還想開動腦筋想點事情的話,就必須先吃點東西。我看到馬路對面有一家餐館。在去吃飯之前,我往自動售報機裡投了兩枚25美分的硬幣,買了份報紙。
第一版最上面的日期映入眼簾,我感到無比驚恐。
今天是1993年9月14日星期二……
2
「先生,您的雞蛋、吐司和咖啡。」
女服務員把盛食物的盤子放在桌上,衝我微微一笑,然後回到櫃檯後面。我一邊狼吞虎嚥地吃著早餐,一邊仔細閲讀這份《紐約時報》的頭版新聞:
伊扎克·拉賓和亞西爾·阿拉法特達成和平協議
克林頓總統向這份「勇敢的賭注」致敬
文章配著一幅看上去很偉大的照片——在白宮前,比爾·克林頓面帶微笑,張開雙臂,慶祝另外兩位領導人這一歷史性的握手。在他右手邊是以色列總理,左手邊是巴解組織的領導人。
這張照片以及雙方的聲明讓人們看到了兩個敵對民族之間和平共處的希望。那麼我呢?我到底是身處現實之中,還是在某個四維空間裡?
我迅速判斷了一下自己的處境。這一次,從我記憶中的最後一天開始算,14個月的時間消失了。無法解釋的時間跳躍再次出現了。
見鬼,在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感到小臂和雙手在發抖。我很害怕,就像一個堅信床底下藏著鬼怪的小男孩。我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歷一些事情,它們讓我的生活徹底偏離了軌道,失去了平衡。
我做了幾個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是小時候父母教我的。我必須面對這一切,我不能被打倒。但我此刻該去找誰?該向誰求助呢?
沒過多久,我心裡就有了答案。肯定不能去找爸爸,因為他只會騙我。而另一個人選漸漸浮現在我腦海中。他是唯一一個仍然活在世上並很可能經歷過我正在經歷的這一切的人——我的祖父,蘇利文·科斯特洛。
女服務員在桌子間轉了一圈,確保每一位客人的杯子裡都續滿了咖啡。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向她要了一張紐約市地圖,並告訴她我會給她一筆慷慨的小費。
趁著咖啡還熱,我連喝了幾口,想起父親對我說過的話。
你祖父還活著。他現在在紐約。他被軟禁在羅斯福島上一家精神病院裡。
看著女服務員給我的地圖,我在腦海中勾畫著東河中間那塊狹長的土地——羅斯福島就夾在曼哈頓和皇后區之間。這座島大約三千米長,兩百米寬,我從來沒去過那裡。我曾經讀過一本古老的偵探小說,裡面說島上有座監獄,應該在很久以前就關閉了。不過或許還在,這都說不準。我還在寄宿制醫科學校讀書的時候,隱約聽說島上有兩三家醫院尚在運營,其中有一家著名的精神病院——布萊克威爾醫院。因為這家醫院的建築呈五邊形,所以人們都管它叫「五角大樓」。蘇利文就被軟禁在那裡。
能夠見到祖父,這不僅給了我一個目標,還給了我些許勇氣。我應該立刻動身才對。但他們會讓我進去嗎?理論上說,假如我能證明自己是他的直系親屬,應該就沒問題。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
我的錢包!
剛才掏舊衣服口袋的時候,我把現金全都拿出來了,卻沒有拿我的錢包,那裡面裝著我的身份證件。
我陷入了慌亂之中,趕緊付了錢,跑回小巷。垃圾桶還在那兒。我在裡面找到了我的西服和長褲,然後迅速裡裡外外仔細翻了一遍。
一無所獲。
媽的!
如果說眼下這個毫無理性可言的處境還存在一丁兒點邏輯的話,那麼我的錢包應該就在西服裡。我不相信有人會把錢包拿走,因為小偷一般只會拿口袋裏的現金。
應該是被我弄丟了……
我走了幾步,重新回到阿姆斯特丹大道,腦子一直在不停地轉。
應該是落在那間浴室裡了……
我回到那幢房子前,一個小時之前我剛從這裡逃出來。周圍很安靜,甚至可以說相當冷清。這一帶不但沒有警察的影子,連人聲都聽不到。我繞到房子後面,決定碰碰運氣。逃生梯已經被重新摺疊起來了,但我爬上了一道矮牆,剛好可以夠到它。我一路向上,很快就爬到了三樓的窗戶外側。碎玻璃渣已經被清理乾淨了,一塊繫著繩子的紙板取代了原先的玻璃。我毫不費力地扯下紙板,打開窗戶跳進房間。
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人來「歡迎」我。那個女孩已經拖乾淨了地上的血跡和水漬。我躡手躡腳地走在地磚上,四下都沒有錢包的影子。我很失望,然後蹲了下來,在搖搖晃晃的衣櫃下面檢查了一番,接著又打開了一個白色的木質整理箱,裡面堆著各種藥品、化妝品、吹風機和化妝包。
就在那裡,我發現我的碎紋皮錢包正安然無恙地躺在一層薄薄的灰塵上。應該是我撞到洗手池的時候掉出來的。
我伸手夠到錢包,檢查之後確認身份證件都在裡面,然後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理智告訴我,得趕緊離開這裡,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但由於剛剛獲得了一次小勝利,安靜的房間又為我增添了不少勇氣,於是我決定走出浴室,來場冒險。
3
屋裡沒有人。
這是一間雜亂的小公寓,裝修得卻很細緻。廚房裡的小吧檯上放著一包拆開的麥片和一瓶酸奶,很顯然,女主人出門時太匆忙,忘記把它們放回去了。
我偷吃了點兒麥片,然後把盒子放到架子上,又把酸奶放進冰箱。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讓我決定繼續留在這裡——我想知道為什麼我偏偏在這間公寓裡醒來。
我在客廳裡東張西望。兩個狹窄的置物架上擺滿了書。錄影機旁放著幾摞錄影帶,有《宋飛正傳》和《雙峰》,有維姆·文德斯的《德克薩斯的巴黎》、馬丁·斯科塞斯的《窮街陋巷》、伊托·斯柯拉的《不凡之日》、路易·馬勒的《通往絞刑架的電梯》和《恐怖小商店》,還有很多梅麗爾·斯特裡普主演的電影,比如,《蘇菲的選擇》《法國中尉的女人》《走出非洲》等。
牆上掛著幾幅名畫複製品,有安迪·沃霍爾、凱斯·哈林和讓·米切爾·巴斯奎特。
一張小矮桌上擱著一包薄荷味的香煙和一隻印著「I LOVE NY」的打火機。我在沙發上坐下時,彈簧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點了一支香煙,吐出第一口煙之後,我又想起了那個在浴室裡尖叫的年輕女人,當時她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和驚慌。我們彼此不認識,而我突然出現在她的浴室裡,就像《神秘博士》裡的場景一樣,她肯定非常害怕。
邊上傳來一聲貓叫,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只有著圓圓的眼睛和深棕色毛皮的虎皮貓跳上了沙發扶手。它脖子上掛著一個小牌子,我眯起眼睛,認出了上面刻著的名字:雷明頓。
「你好啊,小傢伙。」
我想伸手摸一摸它,它卻跳向一邊,悄無聲息地走了。
我站起來,準備去探索公寓裡的最後一個房間。這是一間鋪著棕色木地板的臥室,裡面的傢俱融合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元素:一架老式鑄鐵床、一張現代風格的黑色漆面寫字檯、一盞來自另一個世紀的水晶吊燈。床頭櫃上放著幾本《戲報》,上面刊登了一些最新的音樂劇裡的場景:《歌劇魅影》裡的面具和玫瑰、《貓》裡那雙狡黠的眼睛、《歌舞線上》裡站成一排的演員等等。雜誌邊上還有幾本折了角的小說,其中有《為歐文·米尼祈禱》《寵兒》和《英雄少年曆險記》。
牆上貼著一些照片,主角全是這個與我素不相識的女主人。她的穿衣風格似乎非常多變,有時穿著晚禮服,有時又幾乎沒穿衣服。這些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裡面的人都梳著相同的髮型——頭髮散開,捲曲的髮梢輕輕掠過裸露的雙肩。這個女孩看上去不像是個職業模特,但是她肯定正在為某個模特公司準備一本寫真集。
工作台上方釘著一張課程表複印件,抬頭是茱莉亞音樂學院——是的,就是那所著名的戲劇學校。旁邊是一張申請表,上面的名字是伊麗莎白·埃姆斯。這個年輕姑娘今年二十歲,是藝術表演系一年級的學生。
我打開抽屜,肆無忌憚地瀏覽了所有能拿到的東西:幾封寫給某個叫戴維的人的情書草稿、伊麗莎白自己的全裸相片——她努力擺出一些高難度姿勢,可能是為了引起這個戴維的注意吧。不過很顯然,她最後還是決定不寄出這些照片。抽屜裡還有一張紙,是她在亡命夜店打工的時間表。那是一家位於東區的酒吧。一塊軟木板上釘著銀行對賬單,上面印著一筆令人擔憂的透支數額,對賬單邊上還有好幾封房東寄來的房租催繳信。
我又在臥室裡溜躂了幾分鐘,漫不經心地瀏覽著牆上那些照片。其中一張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個下雪天,伊麗莎白坐在中央公園一張木頭長椅的椅背上,旁邊是一盞路燈。她戴著一頂羊毛帽子,穿著一件對她來說過於肥大的棉衣,腳上是一雙翻羊皮靴子。這是所有照片中最不性感的一張,但只有在這張照片中,她露出了微笑。
離開公寓的時候,我摘下了這張照片放進口袋。
4
兩小時後
「我讓你們倆單獨待一會兒,」護士對我說,「按理說,他是不會突然發怒的,但是……好吧,您是醫生,應該比我更清楚,這種病人是沒有什麼規律可言的……」
我站在布萊克威爾醫院七樓,祖父的病房外。
離開伊麗莎白·埃姆斯的公寓後,我打了輛出租車來到第二大道和第60街的交叉口。在那裡,我買了一張纜車單程票,通過空中索道穿過東河。纜車將我送至羅斯福島中央的纜車廣場,然後,我步行抵達位於這座狹長島嶼最南端的「五角大樓」。其實,布萊克威爾醫院的名聲一直都不太好。它建於19世紀中期,最初收治的是一些城裡人希望隔離的天花病人。後來,這裡被改建為精神病院,逐漸染上了這類機構的通病:人員冗餘、虐待病人、在法律範圍內實施極端精神病實驗等。20世紀60年代以來,越來越多的人撰文寫書披露這些狀況,一部分醫院員工被繩之以法。隨著時間的推移,布萊克威爾醫院的情況漸漸好轉,但也沒能真正擺脫負面形象。
從剛開始學醫時起,我每年都能聽到「五角大樓」即將被關閉的消息,但我們必須回歸現實:「五角大樓」一直屹立不倒。而我此刻正奮力尋找的救贖,恰恰就在這圍牆之內。
「我得先提醒您,」護士說,「房間裡的緊急呼叫按鈕壞了。」
我不想直視他的眼睛。這個護士就像漫畫裡的雙面人一樣,臉上有一部分被嚴重燒傷了。
「所以,一旦出現任何問題,不要猶豫,立刻大聲喊叫,」他繼續說道,「我們這邊效率很低,不能保證一定有人能聽到您的聲音,但叫聲是讓那個老傢伙害怕的最好方法。」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他可是我的祖父!」
「不就開個玩笑嗎……」他低聲抱怨著,聳了聳肩。
「雙面人」打開病房的門,請我進去,又在我身後把門重新鎖上。這是一間狹小、簡陋的單人病房,裡面只有一張鐵床、一把瘸腿的塑料椅和一張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鐵床上半躺著一個男人,後背靠著枕頭,看上去很神秘。他的鬍鬚泛著銀色,花白的頭髮一直垂到肩上,整個人一動不動,眼神呆滯,彷彿身處另一個時空裡。他如雕塑一般靜默,似乎沉浸在遙遠的白日夢中,又像是一位被精神病藥物控制的白髮巫師。
「您好,蘇利文,」我一邊說,一邊向他走去,心裡有點兒慌亂,「我叫亞瑟·科斯特洛。我們從沒見過面,但我是弗蘭克的兒子。他是您的兒子,所以,您是我的祖父。」
直接進入話題也沒那麼可怕……
蘇利文像大理石一樣紋絲不動,好像沒有意識到有人在邊上。
「我一直不知道您還活著。」我解釋道,然後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我不知道您還活著,也不知道您在這裡接受治療。如果我知道的話,一定會早一點兒來看望您的。」
根據爸爸提供的信息,我飛快地在心裡計算著他的年齡。如果沒算錯的話,蘇利文現在七十出頭。儘管那張滄桑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還長著快要吞沒他半邊臉的鬍子,我依然能夠想像出他的模樣。規則的臉形,高聳的額頭,挺立的鼻子,倔強的下巴。我毫不費力地想起他三十年前的樣子,就是我在家庭照片裡看到的那樣:一位瀟灑的企業家,穿著量身定製的西服和筆挺的襯衫,戴著袖扣和費多拉帽。有一張照片尤其讓我記憶深刻:他叼著一根雪茄,把腳擱在麥迪遜大街廣告公司辦公室的桌子上。但那是另一個時代,那是另一個人……
我把椅子朝病床挪了挪,試圖吸引他的目光。
「我今天來是為了向您尋求幫助。」
他眼睛都沒眨一下。
「我繼承了您的燈塔,二十四風向燈塔,然後……」
我故意停下來,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希望他有所反應。但這個反應始終沒有出現。
我嘆了口氣。看來這是個錯誤的決定。我們對彼此來說都只是陌生人,而蘇利文又一直把自己封閉在深深的緘默中,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會在某個時刻從那裡走出來。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透過欄杆望著棉絮般的雲朵向阿斯托里亞那邊緩緩飄去。儘管已經是陽光燦爛的季節,病房裡依舊冷如寒冰。我清楚地聽見水在鐵質暖氣片裡流動的聲音,卻感受不到一絲熱氣。
我重新坐下來,打算做最後一次嘗試。
「弗蘭克告訴我,在您失蹤後的第四年,你們曾經見過一面,您讓他把地下室的一扇金屬門封起來。」
老人還是一動不動,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看上去就像一尊墳墓上的雕像。
「我去了地下室。我推倒了那面磚牆,然後……」
突然,蘇利文用貓一樣的速度伸出手臂,鉗住了我的喉嚨。
我大吃一驚。他之前麻木嗜睡的表情讓我放鬆了警惕,而此刻,鐵一樣的手指正緊緊鉗著我的喉嚨。我無法呼吸,只能盯著他的眼睛。那扇門的故事好像一道電擊,他的眼睛突然間異常明亮,閃閃發光,讓人心悸。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小笨蛋?」他在我耳邊喘著氣說。
我拚命想從他手中掙脫出來,但他卻抓得更緊了。一個老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他的手指掐著我的脖子,壓迫著我的食道。這個瘋子會掐死我的!
「你推開了那扇金屬門?你進了那個房間?」
我掙扎著點點頭。
我的回答似乎讓他感到非常絶望。他放開了我,我捂著脖子,咳嗽了好一會兒。
「您瘋了!」我叫道,扶著椅子站了起來。
「也許吧。」他回答,「但是對你來說,孩子,你真的惹上麻煩了。」
接下來,又是一段緊張的沉默。在一分多鐘的時間裡,我們充滿敵意地互瞪著對方。蘇利文完全變了個樣,他精力充沛,神情凝重,看上去像是一個剛從噩夢中醒來的人,抑或是一位剛剛結束長途旅行的歸客。接著,他用鋒利的眼神迅速將我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你剛才說你叫什麼來著?」
「亞瑟。亞瑟·蘇利文·科斯特洛。」
我說出中間名的時候,他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你怎麼會有我的手錶,亞瑟·蘇利文·科斯特洛?」他看到了我手腕上那只坦克表。
「您是要我把它還給您嗎?」
他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
「不。相信我,你比我更需要它。」
他從床上站起來,關節咔咔作響。
「所以,你推開了那扇門,然後你想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麼……」
「對,我有好多問題想要問您。您要……」
他舉起一隻手,打斷了我的話。
「現在是哪一年?」
「您在拿我開玩笑?」
「好吧,我是在開玩笑。今天是1993年9月14日。」
他思考了一會兒,繼續問道:「你是做什麼的,孩子?」
「我是醫生,為什麼問這個?」
「不為什麼。那你在醫院裡工作?」
聽到我肯定的回答後,他臉上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眼中閃耀著令人費解的光芒。
「你有煙嗎?」
「我想這兒禁止吸煙。」我指著煙霧探測器。
「你還沒弄明白嗎?在這個房間裡,沒有一樣東西能正常使用。」
我嘆了口氣,從口袋裏摸出了打火機,還有那包我從伊麗莎白·埃姆斯家順手偷來的薄荷味香煙。
「這是什麼狗屁香煙?」他有點兒生氣,「你認為我是個女人還是怎麼的?就沒有正常點兒的煙嗎?」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罵了幾句髒話。但他最終還是點燃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是什麼時候打開那扇門的?」他問我,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1991年6月。」
「所以,這是你第二次旅行了……你最近一次醒來是幾號?」
「今天早上九點。等等,你剛剛為什麼說是旅行?」
「孩子,這些問題,你自己應該已經有答案了。但是,你得先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幫我從這個老鼠洞裡逃出去。就今天。」
我搖搖頭。
「您又在開玩笑吧?首先,這不可能,其次,這也不是我想要的。」我用醫生的肯定語氣說道,這種語氣我駕輕就熟,「蘇利文,這個計劃太不現實了,以您的身體狀況……」
他嘲諷地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你這樣做不是為了我,孩子,是為了你自己。現在,好好聽清楚我接下來說的話,因為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湊近我耳邊,給我下了一系列行動指示。每當我想張嘴說話,他都會提高嗓門讓我閉嘴。他剛說完,煙霧探測器的警鈴響了起來。
幾秒鐘後,「雙面人」出現在病房裡。
煙蒂和桌子上的香煙惹怒了他。
「夠了,先生,您必須立刻離開!」
5
我坐纜車回到了曼哈頓。
我腦子裡亂成一團,裝滿了沸騰的思緒。蘇利文能這麼快就提出一個詳盡的計劃真是讓我驚訝不已,但我覺得自己並沒有能力幫他逃出來。至少,單憑我一個人是做不到的。我想先從自動取款機裡取點兒錢,但這一次,我的卡不能用了。可能是因為我「這兩年」都沒怎麼用過銀行卡吧。我清點了一下手頭的現金,還剩75美元,能買一張去波士頓的火車票,除此之外也幹不了別的了。我看了眼手錶,上午就快過去了。
我跑步來到佩恩車站,買了一張單程票。時刻表上顯示每兩小時就有一趟快車,下一班是13:03。我隨著人流走向站台,上了車。
一路上,各種各樣的問題不停地鑽進腦子裡,擾得我心神不寧。
首先,最讓我頭痛的是,怎麼才能終止這個可怕的詛咒,讓我回到原來的生活?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擺在我面前——蘇利文。
那麼,第二個問題就關乎良心了:我有沒有權利幫助一個病人從精神病院逃跑?一個我完全不瞭解的人,一個健康狀況是未知數的人,一個已經向我證明有能力實施暴力的人,一個無法被控制的人,一個可能會對無辜者施暴或做出更糟糕的事情的人。
答案很清楚,我沒有這個權利。
第三個問題:我有其他選擇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很清楚……
6
波士頓南站16:40
到站後,我飛快地跳下列車,全速朝金融區跑去。沒時間了,市中心任何一家銀行都不會在下午五點之後營業。
我的銀行卡開戶行位於法尼爾廳邊上一幢現代建築的底樓,保安剛把門鎖上。我對著一扇玻璃門高聲叫著,在門上猛敲了三下,保安轉過身,不快地看著我。我敲了敲腕上的手錶,告訴他現在是下午四點五十九分。他搖搖頭,嘲弄地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看牆上的電子鐘,上面顯示的時間是五點零一分。
我嘆了口氣,有些憤怒,一拳打在玻璃門上。保安被激怒了,但猶豫著沒敢從工位裡出來。他十分謹慎,最後叫來了他的領導。真是運氣好,出來見我的人居然是皮特·蘭治,我們家的賬戶和儲蓄一直都是他在管理。他認出了我,親自過來開了門:「啊,親愛的亞瑟,好久不見!」
「我去歐洲旅行了,」我撒了謊,「今天恐怕要讓您晚一點兒下班了,我有急事需要您幫忙。」
「請進,請進。」
我向他道謝。他這種諂媚的態度並不是我的幻覺,因為我父親是他的客戶。蘭治帶我走進他的辦公室,我向他解釋說銀行卡被停用了,然後詢問我目前的財務狀況如何。他在電腦鍵盤上噼裡啪啦敲了一會兒,打印出一份賬戶流水單。在我「消失」的兩年內,我的賬戶收支一直在變動,不幸的是,全都是出賬。房租、保險還有學費貸款都按照預先設定的週期自動支付。由於醫院已經停了我那份微薄的薪水,所以銀行動用了我的儲蓄賬戶來支付這些花費。那是母親去世前留給我的一小筆錢,是她生前積攢下來的,一共五萬美元,如今只剩九千了。
「這筆錢我想全部取出來。」
「當然可以,」蘭治說,「但需要您明天再來辦理,並且賬戶裡至少要留一千塊。」
我再三堅持,告訴他我今晚就得離開波士頓,無論如何也要取出母親留給我的這筆錢。我沒抱什麼希望,但他卻聽進去了,並設法為我辦成了這件事。半小時後,我帶著八千美元離開了。和他道別的時候,這個蠢貨居然對我說了句「節哀順變」,好像我母親是上週才去世的。
我有點兒後悔,但沒做任何耽擱,立刻叫了一輛出租車,駛向南多切斯特。
7
在馬薩諸塞州綜合醫院,急診室的實習醫生每個月都要參加三次特殊巡診:他們會把醫療車停在波士頓條件最差的街區,希望能讓所有人都得到免費治療。從理論上來說,這是一個美好的願望。但現實是,這通常會變成一場噩夢。醫療車經常會變成碎石塊的攻擊目標,因為黑幫成員認為我們妨礙了他們的生意。我們一次次被瞄準,被襲擊,被搶劫,醫護人員甚至需要發動工會來協助救治。儘管如此,市政當局還是支持這一項目,並且把它列入志願者服務項目庫。在我參加活動的那幾個月,好幾次都是我自己開車。首先,我需要去市郊的某個地方取車——但與其說那是車庫,還不如說是寄存站。
當我走進菲茨帕特里克汽車修理中心時,心裡想的就是那個年代,那個離我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的年代。這是全市最大的修理廠之一,擅長維修殯儀車、學校巴士和救護車。
巨大的廠房裡瀰漫著泥土、柴油和橡膠的味道。我剛走進去,一隻兇猛的白色小狗就衝了過來,扯開喉嚨大吼大叫。
我很怕狗,這隻牛頭梗讓我的心臟怦怦亂跳,而它似乎也覺察到了這一點,叫得越發兇狠。我故作鎮定,假裝沒看見它,徑直向車庫負責人走去。
「你好,丹尼。」
「你好啊,小個子,好久不見。你總害怕我的佐麗婭,但她可是個可愛的乖乖女。」
一米九高的肥碩身體緊緊包裹在一件伐木工人的襯衫和一條骯髒的背帶褲裡,丹尼·菲茨帕特里克看上去比他的狗還要可怕。所有人都在背後管他叫赫特人賈巴[註],但是沒有誰敢當面這麼叫他。
[註] 電影《星球大戰》中的角色,像一個沒有腿、渾身塗滿稀泥的大鼻涕蟲。
「康拉德讓我來取一輛救護車,今晚要用。」我對丹尼說,好像昨晚才見過面似的。
「真的嗎?我沒收到任何通知。」
「康拉德會給你發傳真的,」我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你知道的,他們總是最後一分鐘才行動。我們今晚要去麻台本和羅克斯伯裡的中心地區,可能有一兩個病人要轉送。我們想要一輛輕便點兒的車,你店裡有嗎?」
「我有一輛福特E系列。」他揚起下巴,示意我看邊上的一輛救護車,「但是……」
我走向那輛改裝過的救護車。
「這輛車正合適。別擔心傳真的事兒,你收到之後替我簽下字好了,跟以前的流程一樣。」
就在這時,丹尼那滿是橫肉的身體擋住了我的去路。
「等等,冒失鬼。你說我會收到康拉德的傳真?」
「怎麼了?」
「他六個月前就不在醫院工作了。」
我裝作生氣的樣子,決定冒險賭一把。
「聽著,丹尼,你覺得幹這種活兒我會很高興嗎?我已經兩年多沒幹過這活兒了,你也肯定能收到醫院的傳真。不然我要這輛該死的救護車做什麼?它又不適合運毒。」
丹尼·菲茨帕特里克撓了撓頭。我必須斬釘截鐵,不給他留太多思考時間。最好能向他承諾一件什麼事。這時,我腦海裡閃過一條剛在報紙上看到的新聞。
「這週六紅襪隊和揚基隊有場比賽,來我家一起看吧!我知道你對維羅尼卡有意思。她和她的朋友們都會來,有奧莉維亞和帕特里西亞,就是那個急診科的紅頭髮小姑娘。這些女孩喝了酒之後就沒那麼矜持了,嘿,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我在心裡向維羅尼卡說了聲抱歉,同時告訴她我這樣做真的不是為了好玩,而是有足夠的理由……
「週六沒問題,」丹尼同意了,把鑰匙遞給我,「你現在住哪兒?」
五分鐘後,我開著救護車離開了車庫。
我穿過多切斯特大道,想一路開回紐約。這片街區很大,離市中心有一定距離,方圓幾公里內排列著紅砂牆樓房、荒廢的工業園以及粗糙的籬笆。這就是我愛的那個波士頓——那個會聚了各色人等的大熔爐,那個用鐵柵欄圍成籃球場的地方,那個還保留著許多舊式商店的城市。
路口的紅燈亮了,我停下車,打開收音機,電台正在播R.E.M.樂隊的歌曲。我從沒聽說過這支樂隊,卻能立馬跟著音樂吹起口哨。儘管一切尚未就緒,但我的行動計劃已經在一點一點成形。收音機裡的音樂已經切換到下一首歌了,紅燈還沒有變綠。我有些不耐煩,開始觀察四周。左邊有一塊畫滿塗鴉的指示牌,三個巨大的字母Z被塗成紅色,都快把指示牌上的地名——福裡斯特稀斯公墓——給遮起來了,如同一道驅魔的符咒。我知道這個地方,我母親和祖母就葬在這裡。
交通燈變綠了,我沒有動,後面的車在拚命地按喇叭。
「節哀順變。」
我的心在一瞬間被沉重的真相擊中。蘭治的那句話和我母親沒有一點兒關係。
他說的是我父親。
8
這座公墓方圓一百多公頃,卻更像一座英式花園,而非舉行葬禮之地。我把車放在停車場,走上一條蜿蜒小徑,周圍安靜如幽谷,點綴著大理石噴泉、禮拜堂和優雅輕盈的塑像。
母親的葬禮過後我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裡,那還是1984年一個飄雨的陰鬱夏日。如今,這個地方變了很多。但翻過小山谷後,我很快就認出了那個哥特風格的湖泊,山頂的岩石靜靜地俯視著它。
我沿著一條兩邊是石頭矮牆的林間小路繼續前行。此時是下午六點,太陽正緩緩滑落,給週遭的景物覆上了一層美麗的光輝。幾位遊客在茂盛的草地上打坐、冥想,享受這美好的時光。一陣微風吹過,灌木花叢搖曳起來。
我走在古樹旁,腳下是墳塚間的石子小路。這一次,我任由憂鬱的情緒淹沒自己,直到看見父親的墓碑。
弗蘭克·科斯特洛
1942年1月2日 - 1993年9月6日
曾經我與你們一樣立於人世
你們也將如我一般長眠於此
父親上週去世,按照推算,應該是三四天前下葬的。
我感到一陣強烈的痛苦。不是因為他本人,而是因為那些我們沒能一起度過的時光。我試圖回憶某個幸福的時刻,卻什麼也想不起來,這讓我更加悲傷。直到現在,我依舊渴望他的愛。我想起他突然出現在我家的那個週六,想起他跟我套近乎的樣子、一起釣鯛魚的約定、那個屬於我們父子的下午……為了讓我走進他的圈套,他費盡心思把我拽到燈塔那兒,甚至不惜打感情牌。我真是太傻了,才會掉進這個陷阱。
我們最後一次說話是一年前,而且還是在電話裡。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討厭你,亞瑟!」
我討厭你,亞瑟!
這真是對我們之間的關係最好的總結。
我擦掉臉頰上的淚水,不禁問自己是否某一天也會有個孩子。但鑒於我目前這種不穩定的狀況,這事看上去不切實際。我試著想像帶孩子打棒球或去學校接孩子的場景,可腦海中沒有出現任何畫面。這沒什麼奇怪的,因為我滿腦子都是陰暗的想法,沒有能力付出足夠的愛。
我走到大理石墓碑旁,又讀了一遍他的墓誌銘。我笑了。
不,弗蘭克,我永遠不會成為你這樣的人。看看我被你害成了什麼樣……
風中隱約傳來一陣我熟悉的、傲慢的笑聲,然後是他自命不凡的話:「我告訴過你了,亞瑟。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親生父親……」
不幸的是,他沒說錯。這個渾蛋曾經警告過我,但我當時自認為比他聰明,決定推開那扇該死的門……
突然間,我怒火中燒,對著空氣大聲吼道:「我不需要你,弗蘭克!我從來都沒有需要過你!這一次,我也會自己走出來!」
我張開雙臂,儘力感受臉上溫暖的陽光。然後,我以挑釁者的姿態留給父親一句話:「看到了嗎,我還活著,而你已經死了。你再也不能反對我做任何事了。」
但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說出最後陳詞:「你確定嗎,亞瑟?」
9
23:58
到達紐約已是午夜。路過博伊爾斯頓街的Gap門店時,我下車給自己買了些合身的衣服:一條斜紋布長褲、一件白襯衣和一件帆布夾克。這可不是為了賣弄風情——我得讓自己看上去有些魅力,才能保證計劃順利展開。
我把救護車停在東村第三街和第二大道之間的一條小巷裡,然後來到聖馬可廣場,也就是八街。
到了夜晚,這裡可算不上曼哈頓最安靜的地方。
空氣中有一股躁動不安的氣息。鋪滿垃圾的人行道,年久失修的建築,破敗不堪的赭石色樓梯——流浪漢佔領了每個角落,那些萎靡的軀體一動不動,雙眼緊閉。
路旁的綠化帶裡隨處可見用過的注射器和安全套,唱片店和文身店門口擺放著做工拙劣的淫穢雕像。到處都是毒品的影子,分管不同區域的毒販子在人們眼皮底下售賣可卡因、海洛因和藥丸。在這一片遊蕩的大多是些奇奇怪怪的人——老朋克、嬉皮士,還有一隻腳已經踏進墳墓的癮君子。他們先來這裡轉悠一番,再回家吸毒,或是去周圍的夜店狂歡。
正是因為有這些地方,紐約才真正是一座「萬事皆有可能」的城市。
尤其是最壞的事情。
00:16
亡命夜店位於八街和A大道的交叉口。我在門口停下腳步,希望能找到伊麗莎白·埃姆斯。
這裡人頭攢動,整個空間都浸沒在熱浪中。酒精肆意流淌,過道裡的人們摩肩接踵,頭髮被汗水濕透,吉他和貝斯的二重奏糟蹋著范·莫里森的一首曲子。不過,真正的秀場在吧檯後面。女招待們穿著緊身牛仔褲和深V無袖衫,頭戴寬檐帽,像玩雜耍一樣拋接酒瓶,挑逗顧客,讓他們從腰包裡掏出更多的錢。她們甚至輪流爬上吧檯,賣弄放蕩的舞姿。毫無疑問,想要在亡命夜店工作,擁有95C的胸圍比知道怎樣調製一杯瑪格麗特或台克利更有用。
我在吧檯上玩著骰子,向一位肉感的紅髮女郎點了杯傑克丹尼,她身上的彩色文身一直延伸到胸部。在這些吧檯女郎中,她看上去年紀最大,身材最豐腴,圓形髮髻高高地盤在頭頂,讓我聯想起圖盧茲·羅特列克的一幅畫——《走進紅磨坊的貪食者》。
「晚上好,您知道伊麗莎白今晚在這兒嗎?」
「在吧檯那邊,親愛的。不過,對麗莎這樣的女孩兒來說,你看上去真是太斯文了……」
「謝謝!」
我眯起眼睛,看到了那個我要找的人。
「麗莎!」
我向她揮了揮手,就像老朋友一樣。我幾乎可以肯定她認不出我。但願如此。今天早上我們那場偷偷摸摸的約會只持續了幾秒鐘而已,更何況挨了她那一拳之後我立馬就用手摀住了臉。
女孩皺起了眉頭,警惕地向我走來。也許她記得我……我有些忐忑,於是先開口說話。
「晚上好,你就是在茱莉亞學院上學的那位?」
聽我提到學校的名字,她似乎稍微放鬆了一點兒。這一刻,她不僅是一名外表出眾的酒吧女招待,也是一所享有盛名的表演藝術學校的女學生。
「我們認識嗎?」
我搖了搖頭,露出我認為最迷人的笑容。
「不認識,但有人建議我來看看你。」
「是誰,戴維?」
我記起這是她情書裡那個男人的名字。我猶豫了一下,決定將錯就錯。
「沒錯。戴維告訴我,你是個挺不錯的演員。正巧我有一個角色要給你。」
她聳了聳肩。
「別花言巧語了……」
她現在應該覺得既好奇又不可思議,之前一定有很多人對她說過這種話。
「等等,我沒開玩笑!」
「今天客人很多,我得回去工作了。」
我不讓她走:「我真的有個角色要給你。」
她抬頭看著天花板,問道:「哪種角色?」
「有些特殊的角色。」我說。
「算了吧,我不拍色情片。」她嘆了口氣。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這個角色得穿不少衣服!是演一個護士。」
「和病人上床的護士?」
音樂聲很大。我們扯著嗓子喊才能讓彼此聽清楚。
「不是!」
「那就是和醫生上床?」
「不,這個角色不用和任何人上床。你瘋了吧,我的天!」
「瘋的人是你!」
「我?」
「你們,男人們。」
我搖著頭,裝作很生氣的樣子。她反倒忍不住笑了起來。
「對不起,我今天過得很糟糕。早上有個流氓闖進我家,想在我洗澡的時候侵犯我……好吧,不管怎樣,玩得開心點兒。」說完這番話,她轉身走了。
我還想留住她,但她已經走到吧檯另一邊,被客人們團團圍住。她靈巧地周旋其間,給那些白天在華爾街上班、晚上來東區放縱的男人續了一輪龍舌蘭。
之前那位紅髮女郎走過來,又給我倒了杯威士忌。
「我跟你說過了,小夥子。麗莎不適合你。」
「我又不想泡她。」
「不是吧,小乖乖!所有男人都想泡麗莎!」
我掏出香煙,她擦著一根火柴,為我點上。
「謝謝你。戴維是誰?她男朋友?」
「是的,他是個畫家。」
她撇了撇嘴巴,露出懷疑和厭惡的神情,接著說道:「好吧,如果那種人也能叫畫家……反正,麗莎著了魔似的愛著他。而那個蠢貨痴迷的卻是海洛因……」
我立刻想到了麗莎抽屜裡那些銀行對賬單。
「他花的是麗莎的錢,對吧?」
「你怎麼知道的?」
我沒有回答,而是吐出一口煙。然後,我繞過吧檯,試圖再次引起麗莎的注意,但是聚集在吧檯周圍的人越來越多。
紅髮女郎已經開始給另一群人倒酒,她走之前給了我一條建議:「那個女孩還要在這裡待一小時。如果你想和她安安靜靜地說會兒話,就去達瑪托等她。」
「達瑪托?」
「一家夜間營業的比薩店,在10街和史蒂文森街的轉角。」
「您確定她會來?」
她揮了揮手,打斷了我的話。
「去那裡等她,聽我的沒錯。」
01:36
始於1931年
世界一直在變
我們的比薩卻始終如一
達瑪托的這句座右銘被裝在鏡框裡,掛在櫃檯上方。他們一直堅持傳統的烹飪手法,是市裡僅有的幾家還在用木柴和火爐烤比薩的店之一。
這家店的裝修有些古舊——紅白格子桌布、傳統意大利風格的椅子、帶燈罩的破舊檯燈——但氣氛卻十分溫馨。剛踏進店門,一股番茄和羅勒的氣味就撲面而來,讓人食慾倍增。等人的一個小時裡,我吃了一個脆底比薩,還喝了好幾杯瓦波利切拉葡萄酒。這地方實在太小,老闆娘親切好客的程度簡直比得上監獄——她堅持要求每位客人一吃完就必須離開,不能在店裡久留。為了占著座位,我不得不又點了一瓶啤酒。啤酒剛上來,麗莎就進來了,跟老闆娘和兩位比薩師傅打了聲招呼。看得出她是這裡的常客。
「你在這兒做什麼?」她一看到我就厲聲問道,「你在跟蹤我?」
「請允許我糾正一下,明明更像是你在跟蹤我——我已經在這裡坐了一個小時啦。」我想說句俏皮話,緩和一下氣氛。
「你覺得自己這樣做很聰明嗎?」她一邊說一邊坐到我面前。
她換了身打扮,牛仔短褲裡套著連褲襪,斯賓塞式的小外套上彆著幾個骷髏別針,腳蹬一雙鉚釘高幫皮鞋,戴著一雙鑲有白色花邊的露指手套,手腕上纏著十幾條精緻的橡膠手環,脖子上掛著一串帶吊墜的念珠,耳朵上還戴了一副十字架耳環。
活生生就是瑪麗病時期的瑪丹娜的翻版。
她點了根汁汽水和香草小麵包比薩。我故意保持沉默,想讓她先開口。
「我都不知道你叫什麼。」
「亞瑟·科斯特洛。我是波士頓的一名急診科醫生。」
「你說的那個角色,是胡謅的吧?」
「恰恰相反,這可是正兒八經的工作。不過,需要你立刻答覆我。」
「電影還是話劇?」
「話劇。但只會上演一次。」
「誰寫的?」
「現在還沒人寫。我想請你即興表演,融入情景當中。」
「你在拿我開涮吧?」
「我猜你們表演藝術學校應該教過即興表演。」
她搖了搖頭。
「我喜歡的是措辭優美的文字,精心打造的對白,出自大家之手的遣詞造句……一個演員的即興表演往往平庸不堪。」
「有時候確實如此,但不代表永遠都是。有些電影場景就是即興表演:比如《出租車司機》裡羅伯特·德尼羅在鏡子前的獨白,還有《克萊默夫婦》裡吃冰淇淋的那一幕……你一定知道的,達斯汀·霍夫曼警告他兒子時說的那句:『比利,你要是敢把這勺冰淇淋放進嘴裡的話……』」
「『……你就有大麻煩了。』這部電影我爛熟於心。不過這一幕並非即興表演。」
接完這句對白,她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她的目光強烈、炙熱,讓我心中一動。
「我很確定那就是即興表演。」我說道。
「承認吧,那不是。」她聳了聳肩膀,「我要演什麼話劇?」
「生活的話劇。『整個世界就是一場話劇,所有……』」
「『……所有人,男人和女人,只是裡面的演員而已』,這我也知道。我每天都要學習劇本。好了,別再繞圈子了,你的計劃到底是什麼?」
「你說得對,我確實應該坦誠些。事實是,我想幫我的祖父從一家精神病院逃跑。」
她抬起眼睛看著天花板,沒有打斷我的話。
「你想知道計劃,我這就告訴你。明天早上七點整,你穿著護士服和我一起進入布萊克威爾醫院。我祖父會假裝心臟病發作,然後我們把他弄上擔架,抬到一輛救護車上,迅速開車離開。半小時後你就可以拿著酬金,再也不會見到我。」
她頓了幾秒鐘,喝了口汽水,然後笑出了聲。
「你做這些奇怪的事情,就是為了尋求刺激吧?」
我神色凝重地看著她。
「這件事情非常嚴肅,我的頭腦也很清醒。」
她止住笑聲,理了理滿頭金髮,然後用一個暗色髮圈把頭髮紮了起來。
「你說的這位祖父是真實存在的?」
我點了點頭。
「他的名字是蘇利文·科斯特洛。」
「你為什麼要幫他逃出來?」
「能讓我這樣去冒險的,只有一個理由。」
「你覺得他沒瘋。」她推測道。
「完全正確。」
「但你為什麼會選我?我們又不認識。你不能請一位認識的朋友來做這件事嗎?」
「我需要一位專業人士。而且,我也沒有什麼朋友,至少沒有這種類型的朋友。」
「這種可以在凌晨三點打電話叫來幫忙處理屍體的朋友?」
這一回是我笑了。
「對不起,我不能幫這個忙。」她邊說邊咬了一口麵包比薩。
我把那個裝著八千美元的信封遞給她。
「這是我所有的錢了。」我說,心想這是最後一張王牌了。
她打開牛皮紙信封,久久地注視著裡面那一沓五十美元的鈔票。她的雙眸閃閃發光,卻不是貪婪。我知道這筆錢對她來說就像一瓶氧氣,足夠支付好幾個月的房租,還能還上那筆透支的錢。她可以少上一點兒夜班,甚至不用在夜店做女招待,不用被那些眼神迷離的醉鬼當成脫衣舞孃。她會有更多時間待在家裡,和那只叫雷明頓的貓一起蜷縮在沙發裡,手裡端一杯伯爵紅茶,讀讀山姆·夏普德的劇本和約翰·歐文的小說。
她猶豫了許久,不時用她疲憊而又閃亮的眼睛看看我。她一定很好奇這個人到底是誰,這張英俊的面容背後是否隱藏著一個魔鬼。作為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她很年輕,有些逞強,有些自負,但也有些迷茫。在某一瞬間,一點靈光閃過我的腦海,我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更成熟、更自信、與我更親近的伊麗莎白,雖然依舊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很快,畫面變得模糊不清,腦海裡的女孩消失了。
「但是,真的太冒險了。」她打破沉默,把信封重新裝好,推給我。
「我們不是去搶銀行。」
「我已經說過了,這樣做太危險。」
「那也比和癮君子混在一起安全。」
我的回答既粗暴又不合時宜。伊麗莎白生氣地瞪著我。
「你以為自己是誰,可以隨便評價別人?」
「為了給男朋友買毒品而欠了一屁股債,你又好到哪裡去了?」
「你不懂。戴維需要那些東西來作畫,他……」
「真是個好藉口!我是醫生,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對你的寶貝藝術家來說,最好的事情就是去戒毒。不過話說回來,他為什麼能讓你這麼瘋狂?」
「因為我愛他。」她用她所能表現出來的最輕蔑的口吻回答我。
她的眼淚快掉下來了。她控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下巴開始顫抖。
「我討厭你,蠢貨!」她大聲叫道,把剩下的汽水一股腦潑在我臉上。
她猛地站起來,碰倒了椅子,怒氣衝衝地離開了比薩店。
看來我還做不到百發百中。
02:21
當我重新回到八街的時候,救護車的兩個後視鏡已經被人砸碎了。很明顯,這是某個癮君子幹的——他想在車裡找些藥品或者酒,但他神志不清,又打不開車門,盛怒之下只好把仇恨發洩在後視鏡上。這是街頭混混的慣用手法。
我開著我的「小賽車」離開了東村,駛向格拉梅西公園、默裡山和中城區。去羅斯福島需要經過皇后區,先在那裡兜一個大圈子,然後進入一條通往羅斯福島大橋的岔路——這是機動車可以通行的唯一路線。凌晨三點,我到了橋邊。
我穿過大橋,把救護車停在醫院邊上一個帶圍牆的露天停車場裡。電台開始播放老式爵士樂,我把車窗搖下來,沉浸在史坦·蓋茲頽廢的薩克斯音樂中。我點起一支菸,注視著河對岸那些摩天大樓的線條。我還在曼哈頓,那些騷動、嘈雜以及都市的光芒離這兒只有十幾米遠,卻像是在沒有邊際的遠方。
如此遙遠,如此接近……
我似乎在這片風景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此時此刻,我既存在於我的生活之中,又游離於我的生活之外;我既是我自己,又不是我自己。
我把煙蒂扔到柏油路面上,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想趁夜裡這幾小時先睡一會兒。
10
咚!咚!咚!
我哆嗦了一下,睜開眼睛。太陽剛剛升起,最初的幾縷陽光灑在我臉上。然後,我看到伊麗莎白·埃姆斯在敲我的車窗。
我不安地看了眼手錶。
媽的!06:55。
我打開車門。
「是什麼讓你決定過來?」
「當然是錢。還能是什麼?」她一邊回答,一邊坐進車子。我發動了汽車。「對了,錢得先付。」
我翻了翻衣服裡面的口袋,把信封遞給她,與此同時,我在心裡詛咒自己這種昏昏欲睡的狀態。
「抱歉,我們沒時間排練了。」我說著,擰開了警報、旋閃燈和固定在車頂的長條燈。
「對你這種即興創作的行家來說肯定不是問題。對了,你有戲服嗎?」
「東西都放後面了。你能把白大褂和聽診器遞給我嗎?」
儘管路面坑坑窪窪的,我依舊加速前進,希望在布萊克威爾醫院的七樓像預先設計的那樣進展順利。如果蘇利文按照計劃行動,他此刻應該正在假裝心臟病發作。我想像著護士打開病房門,正要開始晨間巡視,然後發現我祖父雙手緊緊抓住左胸,好像被一陣劇烈的疼痛擊中了。我似乎還看到幾分鐘以前,蘇利文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往臉上灑了些水,假裝滿頭大汗,然後又做了十幾個俯臥撐,讓體溫升高。假如他頭腦還清醒的話,這個計劃確實可行。看到一個老人如此痛苦,護士肯定會拿起電話叫救護車的。
「救護車到了!」我拉響所有警報,朝停車場大吼一聲。
我把救護車停在醫院門口,放下擔架車的輪子,和「女助手」一起火速衝進大廳。
「七樓病人的急救車!」我大聲喊著,推著擔架車衝向電梯。
剛好有部電梯到了,我們趕緊衝進去,伊麗莎白按下按鈕。趁著電梯上行這段時間,我檢查了一遍裝備——急救包、心臟除顫器以及血液循環箱。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緩解電梯裡的緊張氣氛。
「這件急救醫生的小外套真的很適合你,非常……讓人興奮。」
她回敬我豎著的中指。
在刺耳的提示音中,電梯門打開了。
「最裏邊!」
衝進712病房的時候,我看到蘇利文正躺在病床上,一名護士守在他床邊。他的臉濕乎乎的,還不停地抽搐,右手捂著胸口。
「我們接手!」我一邊對穿著白大褂的女護士說,一邊把裝備放在一張滾動式的桌子上。
「但……你們是誰?」她嘟囔著。
我還沒來得及張嘴,伊麗莎白就接過話茬:「海斯醫生和阿狄森醫生。」
我開始為我的「病人」做基本檢查:快速聽診、測脈搏、量血壓、貼電極片等。
伊麗莎白看著儀器,用令人信服的語氣命令道:「是心肌梗死!需要立即把病人轉移到西奈山醫院!」
我們將蘇利文抬上擔架車。穿過走廊的時候,我把氧氣面罩按在他臉上。女護士和我們一起進了電梯。伊麗莎白突然入戲了,對我叫道:「阿狄森,準備靜脈注射阿司匹林!」
電梯門開了,我們用最快的速度穿過空無一人的大廳,來到救護車跟前。
最艱難的時刻過去了!
我把蘇利文推進車廂。我清楚地看到他在氧氣面罩後面咧開了嘴,甚至還豎起了大拇指,似乎在說:「做得好,孩子。」
我不禁笑出聲,轉過身,然後……
11
一記警棍直截了當地打在肚子上,我立刻疼得不能呼吸。第二下正中胸部,把我掀翻在地。
我四肢著地,腦袋陷在泥裡,救護車模糊的影像在我眼前晃蕩。一定是車廂上的波士頓馬薩諸塞州綜合醫院的標誌讓保安起了疑心。這時,我背後響起了「雙面人」——那個臉部燒傷的護士——的聲音:
「小心,格雷格,他不是一個人!」
當他衝過去想攔下救護車的時候,汽車突然啟動了。這兩個小丑追了五十多米,想阻止它開走,但是在一輛福特V8面前,他們這樣做無異於螳臂當車。
他們怒氣衝衝地回來了。這下我肯定要遭殃了。
「狗娘養的,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不喜歡你。」雙面人說著,在我肋下踹了一腳。
「冷靜點兒,我們先把他關進禁閉室,再等警察過來。」
他們扯下我的白大褂,抓著襯衫把我拽起來,然後拖進醫院。我又回到了那部電梯,但這次是被人押著,一動也不能動,朝地下室的方向下行。
在走廊盡頭,我看到了那個被稱作「禁閉室」的地方——一間包著軟墊的小房間。「雙面人」和保安粗暴地把我推了進去。
他們狠狠地拉上房門。現在,我被單獨囚禁在這間棺材般的密室裡,努力不被幽閉恐懼症擊敗。
現在怎麼辦?
想到蘇利文已經重獲自由,我感到些許寬慰。我有理由堅持下去——我實施了計劃,並且獲得了成功。
雖然有一點兒小小的誤差。
十五分鐘後,我聽到有零碎的說話聲傳來。然後,保安用雷鳴般的嗓音吼道:「長官,他被關在裡面。」
「好的,格雷格。我來處理。」
他們打開門鎖的時候,一股濃郁、香甜的橙花味飄進囚房,但我卻感到無比噁心。與此同時,我開始心跳加速,一陣突如其來的偏頭痛讓我的腦袋快要爆炸了。我睜不開眼睛,喘不上氣來——又是那種熟悉的感覺。
地面在腳下塌陷,我墜入了虛空之中。
嘎吱嘎吱的開門聲從越來越遙遠的地方傳來,而我已經不在那間禁閉室裡了。
「雙面人」的最後一句話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迴響:「媽的,那個渾蛋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