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在那些無法確定的地方·1994 伊麗莎白

  愛情是一場沒有地圖和指南針的探險,

  小心翼翼反而會讓人誤入歧途。

  ——羅曼·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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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有廣播或電視機發出的嘈雜聲響,一道霧狀的簾幕,一陣濃霧,黑影重重。一種不舒服卻又十分熟悉的感覺。眼皮腫脹,好像灌了鉛,呼吸困難,以及難以忍受的、近乎瀕死的疲倦感。

  我睜開眼睛。

  我躺在剛打過蠟的木地板上。四周燈光昏暗,溫度很高,就像有人把暖氣開到了最大,還連著開了好幾個小時。我有些害怕,掙扎著站起身。關節發出咔咔聲,好像骨頭要折斷了。我揉揉眼睛,環顧四周。

  我在一間光線幽暗的公寓裡……這是一間雜亂的複式房,看上去像是畫室。房間裡放著木架、畫著抽象畫的布和噴壺,地上凌亂地擺著瓶瓶罐罐,還有一塊吃剩的比薩被扔在一張磚砌的矮桌上。

  1

  書架上,一個帶鬧鈴的收音機顯示現在是凌晨三點。我朝落地玻璃窗走去。街上燈火通明,根據窗外的景色判斷,這間公寓應該在三樓或四樓,街區風格以戰前的磚砌建築和優雅的鑄鐵樓房為主,後者配有外部樓梯和精雕細刻的拱廊。我眯起眼睛,發現馬路兩邊有許多畫廊。其中一家掛著一塊亮閃閃的招牌:美世大街18號。

  我現在正身處蘇豪區。

  客廳裡的電視機正在播放CNN實時新聞,遙控器放在沙發上。我四下看了一圈,確認房間裡沒有人,然後,我拿起遙控器,調高聲音,湊到電視前。屏幕上打著紅色的大標題「突發新聞」。新聞主角是納爾遜·曼德拉,他剛被選舉為南非共和國總統,正在比勒陀利亞民眾面前宣誓。

  治癒創傷的時代來臨了。

  跨越你我之間那條巨大鴻溝的時代來臨了。

  大發展的時代來臨了。

  屏幕下方顯示著今天的日期:1994年5月10日。我最後的記憶停在1993年9月。所以這一次,我在時間線上跳躍了差不多八個月。

  我關掉電視機,突然聽到一陣有規律的聲響。我轉過頭,豎起耳朵,分辨出那是一種連續的、水滴落地的聲音。我順著聲音穿過一條陰暗的過道,這條過道連接著臥室和浴室。浴室門上釘著一塊陶瓷牌子,上面寫著:正在洗澡。我推開虛掩的門,發現裡面是……

  2

  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恐怖的景象。

  微微搖曳的溫暖光芒籠罩著房間。二十幾支形狀各異的蠟燭幾乎擺滿了整間浴室。在黑白相間的瓷磚地面上,暗紅色的血滴連成了一條線,通向一個仿古浴缸。浴缸的支座是銅質的鷹爪樣式。

  我兩腿發抖,緩步走近正在溢水的浴缸。一個年輕女子浸在紅色的水中。她一動不動,雙眼緊閉,頭擱在鐵鑄的浴缸沿上,兩個手腕上各有一道口子。水一直漫到她的鼻孔,頭髮蓋住了臉。她快被淹死了。

  媽的!

  我用盡最後一點兒力氣,把她從水里拉出來,平放在地上,然後用毛巾擦乾她身上的水。

  我把手指按在她的頸動脈上測了下脈搏,跳動十分微弱——脈象黏滯,這表明失血極其嚴重。

  冷靜點兒,亞瑟。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它現在要為兩個身體工作。我跪倒在她身邊,嫻熟而又快速地檢查她的意識狀態。我和她說話,可她沒有任何回應。她的身體對疼痛有反應,但我無法喚醒她。她沒有睜開眼睛。格拉斯哥評分[註]:八分或九分,這意味著她陷入了深度昏迷。

  [註] 醫學上用來判斷昏迷程度的計分方式。

  快想想該怎麼辦!

  我看了看周圍。地板上有兩個波本威士忌的瓶子,一個是占邊,一個是四玫瑰。我在垃圾桶旁撿到兩個塑料藥盒,眯起眼睛讀標籤上的文字:魯尼斯塔(一種安眠藥)和勞拉西泮(一種苯二氮類鎮靜劑)。

  上帝啊……

  藥瓶是空的,說明她服用的劑量相當可觀。這個女孩不是在做戲。再加上這麼多波本酒,藥酒混合的後果是致命的。

  為了減少失血,我把她的兩隻手臂抬高。她的呼吸十分微弱,血壓很低,瞳孔放大,四肢末端已經開始發紫。

  我用了幾秒鐘來整理思路。失血、安眠藥、鎮靜劑、酒精——這杯可怕的雞尾酒幾乎要了她的命,她很快就會失去呼吸,停止心跳。

  我站起身,衝進起居室,打電話讓911派一輛救護車過來。我在廚房的壁櫥裡找到兩塊乾淨的抹布,又在衣櫥裡找到兩條圍巾,把它們繫在年輕女人的手腕處,用來止血。

  系好止血帶後,我又為她擦乾淨了臉。這時,我突然頓住了。

  她是伊麗莎白·埃姆斯。

  3

  醫護人員在圍著麗莎忙碌,進行針對自殺狀況的經典救治程序:雙臂肘關節內側靜脈注射、安裝電動氧氣插管、調整儀器參數、觀測心電圖,還有注射氟馬西尼。

  我能預知他們所有的動作,也能猜出他們所做的決定。我心急如焚,想幫忙,卻找不到合理的名義,更何況這些傢伙本來也跟我一樣是行家。在臥室裡,我找到一條長裙、一雙皮鞋,還有一隻精美的人造皮革小包,裡面裝著伊麗莎白的證件、公寓鑰匙、兩張二十美元的鈔票和一張銀行卡。我拿出鑰匙和現金,把小包交給其中一位急救人員,好讓醫院知道她的名字。

  「我們必須加快速度!」這位急救人員叫道,「失血非常嚴重。」

  他們把麗莎抬到擔架上。我和他們一起走到馬路上。

  「你們要把她送到哪兒去?」

  「貝爾維尤醫院。」護士一邊回答,一邊關上救護車的門。

  我看著救護車遠去,旁邊站著一位鄰居老太太。她聽到外面的吵鬧聲,從家裡出來看看。

  「這是誰的公寓?」我問她,儘管我已經猜到了答案。

  「是畫家戴維·福克斯租的房子,他因為吸毒過量已經死了好幾天了。唉,可憐的小姑娘……」

  我把手伸進口袋,摸到了最後一根薄荷味香煙,還有那只印著「I LOVE NY」的打火機。

  「您認識麗莎嗎?」我點著了煙,問道。

  「我經常見到她。要我說,那個男人一直在騙她。她那麼善良,每次見到我都會打招呼……為這個男人去死真是一點兒都不值得。」

  老太太嘟囔著走開了。

  「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想著自殺,真是不幸!」

  我攔了一輛出租車。當車子在我身邊停下時,我看到那位老太太拽著裙子,輕輕顫抖著。

  「要是能讓我多活幾年,我情願付出任何代價……」

  4

  早上05:00

  我打開麗莎公寓的房門。那只叫雷明頓的虎皮貓像見到救命恩人一樣歡迎我。我一踏進走廊,它就撲過來在我腿上蹭來蹭去,同時絶望地喵喵叫著。

  「你過得好嗎?」我輕輕撓了撓它的腦袋。

  我在廚房的壁櫥裡找到一包炸丸子,給雷明頓盛了一大碗,又給它倒了碟清水。現在,我需要一杯咖啡。但裝咖啡粉的鐵盒子是空的,冰箱裡僅有的一瓶牛奶也已經過期。

  吧檯上放著幾份舊報紙和最近幾天的《今日美國》。雖然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我無法抵擋好奇心的驅使,想看看最近有哪些新聞。這段日子有很多人離世:4月5日,科特·柯本自殺;5月1日,啊頓·塞納意外喪生。桌上放著一期《新聞週刊》,封面是一張涅磐樂隊的黑白照片,上面寫著一個大標題:

  自殺:人類為什麼要殺死自己?

  我把雜誌放在一邊,開始思考我該做些什麼。

  首先,我必須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蘇利文在哪裡?我掃視整間公寓,希望能找到一絲線索。伊麗莎白成功地幫助我祖父逃離了精神病院,那之後的八個月,都發生了什麼?她開車把他帶去哪裡了?他們兩人還有聯繫嗎?對此我很擔憂。蘇利文沒有錢,沒有地方可以落腳,沒有身份證件,據我所知,也沒有什麼朋友可以投靠。客觀來說,最大的可能性是他重新被關進了布萊克威爾醫院。他甚至可能會選擇死亡。但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在心裡,我更願意記住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的樣子:眼神狡黠,精神活躍,還制訂了一個完美的出逃計劃,最終重獲自由。

  我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沒有找到任何一點兒跟蘇利文有關的痕跡。正打算離開的時候,雷明頓從我兩腿之間鑽了過去,打算溜進主人的臥室。為了避開它,我被地毯絆了一下,摔倒在地。

  真笨……

  我扶著旁邊的櫃子站了起來。就在這時,我看到一樣東西——一根帶有寶石墜子的銀鏈,掛在一盞舊檯燈的金屬按鈕上。我上次來的時候,這兒沒有掛任何首飾。我拾起墜子,端詳著上面精細的浮雕,小小的珍珠色半身像鑲嵌在藍色瑪瑙底盤上,那是一張少女的臉,精緻,優雅。我把墜子翻過來,背面用纖細的字母刻著一段話:

  送給伊馮娜

  請你記住,我們有兩次生命

  康納 1901年1月12日

  我的心臟狂跳起來——康納和伊馮娜是我曾祖父母的名字,這件首飾怎麼會出現在伊麗莎白的房間裡?答案顯而易見。

  這是蘇利文給她的。

  我十分激動,打開所有抽屜、衣櫥和壁櫥。現在我知道該找什麼了:伊麗莎白的手包。在畫家的複式公寓裡,我見過一個小包,是那種出席晚宴用的手包,而非可以裝下一半家當的大包。不一會兒,我就找到了一個皮質抽繩旅行包,裡面有一盒粉餅、一個化妝包、一把化妝刷、一串鑰匙、一副眼鏡、一盒口香糖、一支圓珠筆、幾片阿司匹林、一個記事本,還有……一本電話通訊錄。

  我的心怦怦直跳,快速翻看那本通訊錄。字母C下面什麼都沒有,但S下面寫著蘇利文的名字,後面是一個以212開頭的號碼,這代表他人在紐約。

  我用圓珠筆把號碼抄在胳膊上,然後衝進廚房,摘下牆上的電話,撥了這串數字,緊張地等待對方接聽。然而,嘟嘟的聲音響了十幾遍還沒人應答,也沒有語音信箱提示。

  媽的!

  夜色將盡,在一片寂靜中,我盯著微波爐上的暗綠色液晶屏,上面顯示此刻是05:34。

  突然,電話鈴響起來,我嚇了一跳。

  「喂?」我拿起聽筒。

  「這電話的自動回撥功能倒挺方便。」

  「老天!是你嗎,蘇利文?」

  「你已經回來了,孩子?這真他媽是個好消息啊!我沒想到你能在夏天之前回來!」

  「見鬼,你現在在哪兒?」

  「我還能在哪兒?當然在自己家!」

  5

  出租車停在了祖父告訴我的地址:華盛頓廣場後面的一條小巷。這是條死胡同,入口處的大門上釘著一塊皮質牌子,上面寫著:在過去,麥克道格街住著有錢人家的馬伕和家僕。

  太陽出來了。稀薄的晨霧猶如細紗,覆蓋在碎石路上。我推開大門,走到一幢兩層小樓面前,牆是磚紅色的,正面有些鏽跡。正門的黃銅門環造型優雅,是一隻正在咆哮的獅子。我叩響了門環。

  「你好啊,小子。」蘇利文從門縫裡探出頭來。

  他打開門,我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他的外表發生了驚人的變化:頭髮非常整潔,顯然精心打理過,兩邊剪得很短,頭頂的頭髮長些,均勻地散開。他的鬍子變短了,肯定好好修剪過。儘管是清晨,他還是穿著高領套頭衫和優雅的燈芯絨短西服。我驚呆了,那個在布萊克威爾醫院昏昏欲睡的老傢伙居然變成了一個鄉下貴族,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至少年輕十歲。

  「你身上怎麼都是血!」他擔心地說。

  「放心吧,不是我的血。」

  「來,快點兒進來,屁股都要凍掉了!」

  我有點兒猶豫,任由他把我帶進一間溫暖而豪華的客廳。裡面舖著金黃色地板,擺著一張長沙發和一張撞球桌,看上去像是一家英式酒吧。

  在房間一側,一面巨大的鏡子懸掛在桃花心木吧檯上方,吧檯上還擺著一排矮水晶杯和十幾瓶不同的威士忌。有一面牆全是開放式書架,上面擺滿了皮面精裝書。房間裡還有一個鑲嵌著象牙的木質櫥櫃,上面放著一台古董電唱機和一些古舊的33轉黑膠爵士唱片。我看到一些我很喜歡的音樂家的名字:塞隆尼斯·蒙克、約翰·克特蘭、邁爾斯·戴維斯、弗蘭克·摩根……

  「到這兒來。」蘇利文站在壁爐跟前,一邊招呼我,一邊搓著手。壁爐裡的木柴噼啪作響,火焰明亮耀眼。「今天你是幾點恢復意識的?」

  「凌晨三點。」

  「這一次是在哪裡?」

  「在蘇豪區一套複式公寓裡。」

  我簡單地告訴他,麗莎企圖自殺,然後我怎麼救了她。他對這件事深感震驚。有那麼幾秒鐘,他臉色陰沉,眼神飄忽不定。然後,他打起精神,從口袋裏拿出一包好彩香煙——弗蘭克一生都只抽這個牌子的煙,這和他的死肯定不無關係。

  「我相信她會走出來的。」他安慰我說,然後坐到一張獸皮沙發上,「你要衝個澡嗎?」

  「等等,蘇利文,我們到底是在哪兒?」

  「我告訴過你了:在我家裡。」

  「我不信。你怎麼可能買得起或是租得起這樣一套公寓?你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既沒錢又沒銀行賬戶,也沒身份證……」

  「但現在我們的確在我家。」他堅定地反駁道,眼睛裡閃過一絲狡黠,「我在1954年買了這套公寓。這兒是我的別院,我的秘密花園。我喜歡在工作之餘來這裡,聽聽音樂,放鬆放鬆,再喝上一杯……」

  「『還可以在這兒款待我的情人們,不讓妻子知道。』」我接著他的話說道。

  在香煙的煙霧之後,我察覺到他在微笑。

  「對,我就是這麼想的。總而言之,為了保密,我通過非常複雜的程序,用別人的名字購買了這套公寓。雖然在官方文件中雷·麥克米倫才是這裡的所有人,但其實一直是我在付錢。他是我年輕時的合夥人。」

  「去年從醫院逃出來之後,是誰把這裡還給你的?」

  「你很快就懂了,孩子。」

  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在20世紀50年代,當蘇利文被宣告死亡的時候,人們著手清算了他的遺產,但是,這處位於紐約的房產並不在他的財產之列,成了一條漏網之魚。

  「那你的日常花銷怎麼解決?」

  他好像早就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於是從沙發上起身走到書櫃前,像魔術師一樣推動其中一個木櫃,很快,一隻保險箱露了出來。他轉動密碼盤,打開保險箱,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三根中等大小的金條,金光燦燦。

  「在所有我可以給你的建議中,這一條最為寶貴。孩子,無論遇到什麼,永遠都要積穀防饑,為人生路上可能會遭遇的逆境未雨綢繆。」

  我的目光被這三根金條粘住了。我問道:「但這些金子是從哪裡來的?」

  祖父的眼睛又開始放光。

  「20世紀50年代初,我最大的客戶之一為了避稅,經常用金條付賬。就這樣,我一共有了四根。我把它們全都存在這裡。去年,我賣掉了其中一根。現在生活成本變高了,真煩人,不是嗎?」

  我不必回答這個問題。

  「所以,你在這裡生活了八個月?」

  「是的。」

  「你每天都做些什麼?」

  他在一個玻璃煙灰缸裡掐滅了煙頭。

  「當然是等你啊,孩子。」

  「為什麼要等我?」

  他看著我,眼睛眨也不眨,用嚴肅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你迫切地想弄明白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也知道你很害怕。但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真相遠比你想像的更糟糕。」

  我用眼神回敬他:「那麼,真相是什麼?」

  「這是一個複雜的故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我當然會告訴你,但是首先,上樓去沖個澡吧,然後換上新衣服。」

  「我沒有新衣服。」

  「樓上有兩間臥室。第一間是我的,第二間就當成你的好了。衣櫥裡有你需要的一切。我不知道你穿什麼尺碼的衣服,所以我每樣都買了兩件。」

  看到我吃驚的表情,他滿意地加了一句:「我剛剛說過了,我一直在等你,孩子。」

  6

  淋浴之後,我感到通體舒暢。我已經連續三天沒有洗漱了,也有可能是三年了吧。事實上,我已經沒有任何時間觀念了。我絞盡腦汁試圖理解這些難以解釋的事情,但沒有從中找到一絲邏輯和理性。

  半小時之後,我在廚房裡重新見到了祖父。我刮乾淨了鬍子,換上一件馬球衫和一套花呢西服,還噴了點兒昂貴的科隆香水,身上散發著淡雅的薰衣草和檸檬的味道。

  「你身上的味兒太濃了。」蘇利文戲謔道,給我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他還給我準備了一些塗了楓糖漿的煎餅和一杯鮮榨橙汁。儘管神經緊繃,饑餓依舊占了上風——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星期都沒吃東西了。我撲向煎餅,開始狼吞虎嚥。

  「我知道你每次醒來之後都餓得不行,不過你最好還是慢點兒吃,否則會胃疼的。」蘇利文提議,好像在和一個六歲孩子說話。

  我實在是太餓了,兩口就喝光了那杯咖啡。吃飽之後,我讓蘇利文繼續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要想弄明白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得回到三十年前,也就是1954年。那個時候,我的人生很成功。六年前,我創建了一家廣告公司,發展迅速。那是一家緊跟時代潮流的公司,客戶遍佈全國。我當時快滿三十二歲了,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並且,已經得到了一個男人希望擁有的一切:忠誠的妻子、可愛的孩子、漂亮的房子和許多汽車……我擁有一切,卻覺得毫無意義。事實上,我時常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厭惡。沒有人可以分享我的成功,沒有人和我有默契,沒有知己,沒有好搭檔……」

  他顯得有點兒緊張,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堅固的鐵灶台,重新倒了杯咖啡。

  「那一年,我走上了一條歧路。」他摸著爐灶的邊緣,繼續說道。「當時我並不懂得能和自己心愛的女人一起生兒育女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而是感到越來越孤單,一有機會我就會逃離家庭。工作日我會來這裡消磨時光,而每到週末,我都會去裝修一處沒花多少錢買來的地產——二十四風向燈塔。」

  他喝了一大口咖啡,繼續往下說,語氣十分鄭重:「但是在1954年9月18日晚上將近十點的時候,我的整個生活被顛覆了。那天我整個白天都在修補燈塔,已經疲憊不堪,所以決定早早上床睡覺。外面颳著大風,電話根本沒法兒用,就像壞天氣裡經常會遇到的那樣。我拿了一瓶啤酒,一邊聽電台的棒球比賽轉播一邊吃三明治。突然,體育播報暫停了,插播了一起剛剛發生在紐約的鐵路事故的報導。我把音量調高,好收聽新聞,因此沒有及時聽到地下室裡的響動。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人在家,但當我回過頭時,突然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躺在客廳正中央。」

  蘇利文關於火車事故的回憶讓我立刻把腦海中的兩件事聯繫在了一起。

  「這個男人是不是霍羅維茨,燈塔的第一任主人?」

  他看著我,眼神中露出些許驚訝。

  「你很聰明。沒錯,就是霍羅維茨。在她遺孀的律師交給我的眾多文件裡,我見過他的照片。他變老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我向他俯下身,這個可憐的人身上多處受傷:腹部和胸部被穿透了,好像剛從槍林彈雨的戰場上回來。我們都很清楚他馬上就要死了。他緊緊抓住我,在我耳邊低聲說道:『門。千萬不要推開那扇門。』」

  蘇利文此刻面色沉重,他回到橡木桌邊,坐在我對面。

  「我很震驚,跪在霍羅維茨身旁,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我被嚇呆了,完全不知道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電話被切斷了,最理智的做法是開車去巴恩斯特布警察局報告剛才的事情,但是……」

  「但是您沒有那樣做。」

  「我沒有。因為有一些事情不太對勁。要進入燈塔和房子只有一種方式,那就是通過正門。那天傍晚時我已經把門從裡面反鎖,窗戶也都緊緊關著。所以,霍羅維茨到底是從哪裡進來的?為了弄清楚這件事,我順著血跡一路走到了地下室。血跡把我引到了鐵門前,對,就是那扇我們都知道的鐵門。當天晚上我感到很不安,所以決定不去招惹門後的惡魔。然後,我把所有血跡都清理乾淨了……」

  我打斷了他。

  「為什麼不去找警察?」

  「因為我瞭解那些傢伙。動動腦子吧!至少那個年代的警察是這樣的,他們肯定會先入為主,指控我殺死了霍羅維茨。」

  「不一定吧,他們應該會展開調查的。」

  「怎麼調查?這個故事簡直就是《黃色房間的秘密》[註]的翻版:在門窗緊閉的密室裡出現了一具屍體。更糟糕的是,我還有犯罪前科。不久前我受到一項關於稅務造假的指控,還有一筆陳年舊賬,但那是更早的事了,我十八歲那年在一家酒吧裡打過群架。」

  [註] 法國作家加斯通·勒魯(Gaston Leroux)的經典密室殺人長篇小說。

  「那你接下來做了什麼?」

  他停頓了一會兒,把指關節捏得噼啪作響。

  「官方說法是,霍羅維茨幾年前就死了。我靜靜地等待著,當暴風雨停下的時候,我決定把屍體埋在那幢宅子的地底下。」

  7

  我嚇壞了。

  蘇利文臉上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又在頭腦中經歷了一遍那些場景。

  「我花了一早上完美地完成了掩埋屍體的工作。然後,我重新回到燈塔裡,想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下到地下室,發現那兒瀰漫著一股不太尋常卻又無從解釋的濕氣,因為那天早上,天氣已經變得非常寒冷和乾燥。我打開那扇金屬門,掃視了一遍房間內部。我把那兒當作堆放工具的雜物間,曾經進去過不下十幾次。我甚至有過把那裡變成一間酒窖的想法。我又朝裡走了幾步,但裡面實在太熱了,就像是掉進了一口沸騰的壓力鍋。我剛要轉身出去,這時突然颳起一陣風,鐵門砰地關上了。接下去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雙腿沉重,呼吸困難,好像掉進了無底洞……」

  蘇利文再次停下來,沮喪地嘆了口氣。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肉庫區[註]一幢樓房的屋頂上,旁邊是一座水塔。我不知道自己來紐約做什麼。雨很大,天氣冷得要死,我的肌肉都麻木了,身上沒有一絲力氣,肺裡簡直要咳出血來,像是剛跑了場馬拉松。我通過逃生梯來到街上,走進一間酒吧避雨。吧檯後面的電視機裡正在播報當日新聞:已經是1955年12月了,羅莎·帕克斯事件[註]就發生在那時候。」

  [註] 肉庫區(Meatpacking District),位於紐約曼哈頓西部。

  [註] 1955年12月1日,黑人羅莎·帕克斯在一輛公共汽車上就座時,司機要求她給白人讓座。帕克斯拒絶了這一要求,之後遭到監禁和罰款。該事件引發了黑人抵制公交車運動,並最終促成最高法院裁決禁止在公交車上實行「黑白隔離」。

  「你穿越了一年多的時間……」

  他點點頭。

  「我感到十分沮喪,卻又不知所措,你一定也有過這樣的感受。我白天在曼哈頓四處遊蕩,試圖理解這一切。我甚至去找了一位緊急心理諮詢師,因為我確信自己一定是瘋了。二十四小時後,我又一次『蒸發』了。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正坐在一輛出租車的後座上,旁邊的女乘客大聲尖叫起來。她面前的報紙是1956年10月份的。」

  我問了那個一直掛在我嘴邊的問題:「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

  他盯著我的眼睛。

  「二十四年,我的孩子。」

  8

  蘇利文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你想知道真相?好吧,這就是真相:一旦推開那扇門,你就走進了一座地獄般的迷宮,你會用二十四天過完你生命中的二十四年。」

  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說得我有些發愣,不敢確信自己是否聽明白了他想表達的意思。

  「你是說,從現在開始,我的生命被壓縮了,每一年都只能經歷一天?」

  「你已經完全明白了。並且,這樣的狀態會持續二十四年。」

  我無法理清頭腦裡飛旋的情緒。二十四年……

  「你親身經歷了這一切?」

  「沒錯,孩子。從1955年到1979年,通過二十四次『旅行』——姑且這麼叫吧——我穿越了將盡四分之一個世紀。這就是燈塔的詛咒,也是現在正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你開啟了一場旅行,這場旅行會一直把你帶到2015年。」

  「不,這不可能……」

  祖父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沉默了有一分鐘。太陽已經高高昇起,照在廚房裡的原木櫥櫃上。他機械地走到桌子跟前,關掉了頂燈。

  「這些年來,我一步步弄明白了燈塔的運行規則。最讓人感到迷惑的一點是:只要有人在這座『迷宮』裡,地下室的那個房間對其他人就不會起作用。別問我為什麼,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正是因為這個,當霍羅維茨還在『迷宮』裡的時候,我可以隨意進入那個房間,沒有任何危險。」

  「在你旅行的二十四年裡……」

  「……燈塔顯然處在不起作用的狀態,現在肯定也是這樣,因為你正在穿越時空。」

  蘇利文從盒子裡拿出一支菸,倒著在桌子上敲了敲,讓煙絲壓實些,然後用憂傷的語調說道:「這是二十四風向燈塔唯一的寬容之處——它每次只能容納一個人。」

  一團藍色火苗從打火機裡噴射而出,在他眼前躍動著,他點燃了香煙。

  「經過一次次旅行,我逐漸明白必須竭盡所能讓我的家人遠離這個陷阱。在我第四次回來的時候,我和弗蘭克見了一面,就在甘迺迪機場。他可能跟你說過,是我讓他把那扇金屬門封起來的。」

  我默認了,然後問他:「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蘇利文顯然預料到我會這麼問。我看到他撇了撇嘴,立刻明白了他一點兒都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開一扇玻璃門,走上開滿鮮花、陽光照耀的小陽台。

  他站在毛茛和天竺葵中間抽完了那支菸。

  「二十四次旅行之後發生了什麼,蘇利文?」

  他把煙頭按滅在一個花盆裡。

  「我們還有時間繼續聊所有這些事情。現在,我想你應該去打聽一下麗莎的消息。」

  我沒有堅持。也許我不再希望由他來告訴我答案……

  「您和我一起去嗎?她在貝爾維尤醫院。」

  「你先走吧,我過一會兒去找你。」

  9

  我走出屋子,大門在我身後緩緩關上。假如那位護士說的沒錯,麗莎是被送去了貝爾維尤醫院,那我可以很方便地步行過去。我走上第五大道,一直走到熨斗大廈,然後拐向東河方向。三十分鐘後,我就到了這座城市最古老的醫院雄偉的正門前。

  探病時間從十一點開始,但我是名急診醫生,自然知道怎樣繞過保安。在接待處,我自稱是伊麗莎白·埃姆斯的哥哥,裝出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解釋說自己剛下飛機,極其擔心妹妹的狀況。沒花多少力氣,他們就讓我上了樓。我掃視了一遍走廊,找到一位剛剛上崗的實習醫生,自我介紹說是一位來自馬薩諸塞州綜合醫院的同行。在聊天過程中,我發現我們年紀相仿,而且都曾在芝加哥的西北紀念醫院實習過。他親自把我領到伊麗莎白的病房,謹慎地向我說明了她的身體狀況。

  「我們收治她之後,把她安置在重症監護室。我們首先進行傷口縫合,然後給她接上呼吸機。之後,你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氟馬西尼會快速抵制苯並二氮的作用,但酒精和失血會讓情況變複雜,並且會延長意識恢復的時間。我還要在這裡值三十個小時的班,你如果有問題,儘管來找我。」

  我向他道謝,關上了病房的門。

  房間浸沒在明亮的光線中,麗莎的臉浮現在水藍色床單上。她蒼白的臉龐一動不動,蓋著一塊半透明的紗布,嘴唇還有些發紫,被幾縷纏繞著的髮絲蓋住了半邊。

  在職業習慣的驅使下,我下意識地檢查了她手臂上的靜脈滴注、電極貼片、心臟監視器以及床尾掛著的健康綜合表。

  接著,我拉過一張椅子,坐到她旁邊。

  在這間病房裡,我覺得自己的存在有些不同尋常:有點兒像護工,又有點兒像守護天使。同時,這裡讓我感到自己身處一隻繭中,它給了我急需的保護罩,讓我能夠在裡面好好休息一會兒,恢復體力。

  我精疲力竭。不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我都幾近崩潰。最重要的是,我很害怕。我一無所有,手無縛雞之力,甚至沒有用來自衛的武器。蘇利文的解釋荒誕不經,但那似乎是唯一站得住腳的說法,我拿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釋來反駁他。我的理智阻止我去相信這一切,但直覺告訴我,這是真的。

  我所受的教育要求我所有的決定都應基於理性思考。我從未相信過上帝,總是像逃避瘟疫一樣刻意避開那些深奧的、偽科學的虛構作品。但現在,我發現自己成了一個神秘詛咒的囚徒,成了孩提時代電視裡那些幻想故事的主角:《外星界限》《神秘博士》《攝魂驚魄》《鬼作秀》……

  醫生數次前來查房,護士們來來往往,護理病人。在動態心電圖機和呼吸機有規律的聲響之中,白天的時光一閃而過。

  天黑了,我用印著醫院名稱的信紙給麗莎寫了封信。我剛把信塞進信封,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病房裡。

  「蘇利文!你怎麼這麼久才來!」

  他沒有接我的話。詢問了女孩的身體狀況之後,他憂傷地對我說:「我是來和你道別的。」

  我疑惑地搖了搖頭,笑著說:「你是說我會像之前那樣再次消失?就在你面前?」

  他點了點頭。

  「我還記得那種感覺。」他說,語氣裡流露出一種懷舊般的痛苦,「心悸、橙花的味道、慌亂不安的感覺,每當你預感到自己快要消失的時候,都會有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面?」我問他,試圖掩飾聲音中的恐懼。

  「我不知道。大約要一年以後吧,也可能是八個月,或者十五個月。這是讓我最痛苦的事情,我們永遠沒辦法約定見面的時間。」

  「我猜你應該想過要控制這種『跳躍』?會想去某個特定的時間,或是見某個特定的人……」

  「這是你在科幻小說裡讀到的吧,不幸的是,現實生活中可不是這樣。你記住我的電話號碼了嗎?」

  我給他看了胳膊上那行數字。

  「把它記在心裡,這樣更保險。等你再回來的時候,一有機會就給我打電話。」

  他從口袋裏拿出那盒好彩香煙時,我制止了他。

  「這裡不能吸煙,媽的!你以為這是哪裡?我們已經不是在1954年了!」

  他有些不快,把香煙夾到耳朵後面,問我:「對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那條在麗莎公寓裡找到的藍寶石吊墜項鏈。

  蘇利文笑了。

  「這是我出生那天我父親送給我母親的。我回到公寓後找到了它,然後當作禮物送給了小姑娘。」

  「你的父母親深愛著彼此,對嗎?」

  「他們很幸運,能夠如此相愛。」他有些害羞地回答。

  我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深入,於是將話題拉回到那個吊墜上。

  「這段銘文是什麼意思?『請你記住,我們有兩次生命』?」

  「這是一句古老的諺語,是一位中國智者說的:每個人都有兩次生命,當我們意識到生命只有一次的時候,第二次生命就開始了。」

  我點點頭。

  「我給麗莎寫了封信。」我把信封遞給他,「你可以替我交給她嗎?」

  「放心吧。」他往窗前走了幾步,「你寫了些什麼?」

  當我開口想要回答他時,一陣輕微的痙攣漫過我的身體。刺痛從指尖開始蔓延,我不由得鬆開了那件首飾。緊接著,我的身體開始抽搐。

  在模糊的視線中,我看到蘇利文當著我的面撕碎了我剛剛交給他的信封。

  「你在做什麼?你這個卑鄙的傢伙!」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想要阻止他。但我剛起身,就感覺到雙腿無法站穩,好像陷入了流沙中。

  「明年再見。」蘇利文說著,把香煙放到了嘴邊。

  我感到腦袋裏正在經歷一陣電擊般的風暴,接著是喘氣的聲音,大到我耳膜都快要震裂了。

  然後,我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