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在那些無法確定的地方·1995 心中的炸彈

  我想世間殘忍之事,並非時光的流逝;

  而是昔日情愫漸漸消散,就像它們從未存在過。

  ——洛朗斯·塔迪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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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促而富有侵略性的警鈴。

  一陣抽氣的聲音打斷了單調的轉動聲。

  金屬摩擦的聲音。

  鐵軌哐啷哐啷的響聲。

  我躺在堅硬的地面上,但地面卻在晃動。破舊的換氣扇攪動著一股潮濕的煤油味。我的牙齒在打戰。我感到精神麻木,呼吸也好像凝結了。我渾身灼熱,渴得要死。

  我已經開始習慣這種感覺了,眼睛乾澀,眼皮像是被粘住了。一睜眼就非常痛苦,好像眼睛裡被灌了沙子和膠水的混合物。視線很模糊。我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一根鐵桿子,從地面一直延伸到高處。我抓住鐵桿,費力地站起來,腰酸背痛。

  漸漸地,視線變得清晰。我看到了長椅、塗鴉、移動門。

  我是在紐約地鐵的一節車廂裡。

  1

  「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蠢貨?」

  除了一個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的流浪漢和三個小流氓之外,車廂裡再無其他人。那三個流氓分別是黑人、白人和拉丁裔,他們正在喝藏在一隻牛皮紙袋裏的劣質酒。這些狡猾的流動人口衣著誇張:反戴的鴨舌帽、印花頭巾、鑲金的牙齒、連帽衛衣、幾公斤重的項鏈、印著2pac[註]頭像的T恤,還有一台巨大的手提收錄機,從裡面傳來一首饒舌歌曲。

  [註] 2pac(1971-1996),美國說唱歌手。

  「你的手錶肯定值錢!他媽的,你倒是說話啊!」

  不到兩秒,他們就已經撲到我身上。我一直抓著那根金屬桿,渾身泛起雞皮疙瘩,脖子僵硬。我多想躺在床上,蓋上三床被子,再來一杯格羅格酒啊。

  「外套和錢包!交出來!」

  那個拉美裔的傢伙最先把手伸到我身上。然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給了我一記羞辱的耳光。

  儘管我很虛弱,可我也不想任由他們擺佈。我伸手朝他臉上打過去,;但動作不夠快。一記陰險的拳頭砸在我肚子上,然後我又挨了一腳。我喘不上氣來,跌倒在地。一隻大腳踩在我脖子上,我無法起立,只好忍受他們的暴力:雨點般的拳打腳踢,還有唾沫和辱罵。然後,一把彈簧刀架到了我的喉嚨上。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肚子劇痛無比,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任由自己被洗劫一空。什麼都沒了。我的錢包、錢、護照、皮帶、外套,還有最重要的,我祖父的那只舊坦克表,都沒了。

  這場酷刑持續了不到兩分鐘。列車剛一到站,那三個流氓便跳下車,只留下我和那個流浪漢在車廂裡。我覺得自己此刻的狀態和那個人沒什麼兩樣。

  我躺在地上,喘得像條狗,難受得要命,思考著接下來該怎麼辦。我渾身都疼到了極點,眉毛流著血,上唇磕傷了,雙眼腫脹。

  這可真算不上是一次好的經歷……

  列車又駛過一站,我才終於恢復了些許體力,爬起來坐到座位上。我看了一眼車廂裡的線路圖。我是在所謂的藍線上,也就是地鐵A線,它是紐約最長的一條交通線,連接著皇后區和曼哈頓最北端。那三個無賴是在第一百二十五街下的車,地鐵剛剛經過的是第一百一十六街。車門再次開啟,我跳下車,來到大教堂公園大道站。站台上幾乎沒有人。我翻過閘機口,走向通往第一百一十街的樓梯。這裡和伊麗莎白·埃姆斯的公寓只隔著幾排房子,真不錯!

  外面氣溫很低,天還黑著。人行道上,一位報紙投遞員正在給報紙售賣機加貨。我向他打聽時間——快六點了——然後我又看了一眼報紙上的日期1995年11月5日。報紙頭版的大標題是:

  伊扎克·拉賓在參加特拉維夫和平集會時遇刺身亡

  我迅速瀏覽了這篇報導。以色列總理拉賓遭到一名反對《奧斯陸協議》的以色列右翼極端分子的槍擊,背部中了兩槍,被送往醫院,幾小時之後宣告死亡。這篇文章對和平進程持悲觀態度。

  能活著真是太美好了……

  2

  我先看了信箱上的名字,確認自己沒弄錯,才敲響了麗莎的家門。

  給我開門的這位少女欣喜異常,看上去像是變了個人。我離開的時候,她還在昏迷中,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而現在,她看上去快樂、清新、容光煥發。她手裡拿著牙刷,穿著男式襯衫和式樣簡單的拳擊短褲,優美的雙腿幾乎全露在外面。

  「見到你真是太好啦!」她把我迎了進去,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公寓裡飄著一股咖啡的味道。

  「你被人打了!」注意到我浮腫的臉,她叫了起來。

  「我在地鐵上被人打了一頓。三個傢伙把我搶了個精光。」

  「天哪!跟我來,我先幫你消毒。」

  我跟著她走進浴室,雷明頓也跟了進來,在我腿上來回蹭著。

  她用一塊酒精棉擦掉我額頭上的血跡。當她扮演護士角色的時候,我聞著她身上的味道。她的秀髮變換著不同的金色,她的胸部隨著她的動作在襯衫裡上下起伏,讓我著迷。

  「蘇利文跟我說你和無國界醫生一起去了盧旺達。那邊發生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

  我皺起了眉頭,在沒弄清楚狀況之前,我不想反駁她。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呃……就剛剛。今天晚上。」

  「很高興你能來看我。」她邊說邊把棉球扔進了垃圾桶,「謝謝你救了我,還有那封信。」

  我遮掩不住自己的驚訝:「蘇利文把信給你了?」

  「是啊,當然了。」她回答,清澈的眼睛望著我,「那封信讓我感到安心,我經常讀它。」

  她的嘴角有牙膏的痕跡。在燈光和她臉龐所反射的光暈下,我幻想著自己的嘴唇貼到了她的嘴唇上。

  「嘿,」她邊說邊回到臥室準備梳妝,「我今天會特別忙,我要去茱莉亞學院上課,然後要為CK品牌拍照和錄影。如果你願意,我們晚上見面?」

  「好啊……說定了。」

  臥室門開著。借助鏡子,我能看到她優雅、赤裸的身線。顯而易見,埃姆斯小姐並不是個靦腆的人,她這份大膽讓我覺得有些嫉妒。

  「你知道晚飯我想吃什麼嗎?蜜汁鴨胸肉!」她嚥著口水跳到走廊上,拿上手包,戴上羊毛軟帽。

  「呃……」

  「你來做飯,好不好?」她圍上圍巾,「晚上八點,我們這裡見?」

  「好。」

  「我在門墊下面留了把備用鑰匙。親愛的,你能幫我餵下貓,然後鎖好門嗎?」

  「我……我會的。」

  「那麼,晚上見啦!」她說完,給了我一個飛吻。

  然後,這位美麗的姑娘就從樓梯口消失了。

  從她說話的方式和語氣,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我獨自待在公寓裡,被剛剛熱情的接待和之前地鐵上的悲慘經歷弄得有點兒精神失常、頭暈眼花。才短短幾分鐘,我就從寒冷灰暗的暴力走入了這個金髮女孩出人意料的熱情之中。

  我把這裡當成自己家,打開了壁櫥裡的一包炸丸子。

  「你的女主人是一枚原子彈,你知道嗎?」我對雷明頓說,「她生活中有男人相伴嗎?」

  它喵喵叫著,但我沒辦法聽懂。

  我煮上咖啡,打開收音機,在屋子裡閒逛了一會兒。在臥室裡,我發現了那封一年多前我寫給她的信。信被釘在一塊軟木板上,它曾被撕成四塊,之後又用膠帶粘了起來。

  貝爾維尤醫院

  1994年5月10日

  親愛的麗莎:

  我知道我們其實並不算認識,但是在生活的道路上我們已經相遇了兩次。

  第一次,你羞辱了我一通,往我臉上潑了一杯根汁汽水。但幾個小時之後,你卻有勇氣協助我從醫院「劫走」蘇利文。儘管你聲稱唯一的動機是錢,但我更願意相信是這個故事本身打動了你。

  第二次,是在昨天晚上。這一次沒有飲料潑在我臉上,而是一幅恐怖的畫面。你割破手腕,肚子裡塞滿了藥,在浴缸裡放血自殺。

  不要期望我會因為攪亂了你的計劃而向你道歉,儘管我可以想像,你肯定是因為無法忍受才會做出這麼極端的事。

  我不想當一個說教的人。我知道,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枚炸彈。有些人永遠沒有勇氣拔去炸彈的銷釘,另一些人卻會去冒險,然後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中。這種危險甚至能夠移動地殼,引發地震,讓生命終結。

  在醫院裡,我每天都能看到病人竭盡全力與折磨著他們的病痛做鬥爭。這些人為了生命全力以赴,為了能夠多活幾天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每個人都能找到繼續奮鬥下去的理由,每個人都給自己預定了一個日子:看到孫子出生,活到春天再看一眼開滿鮮花的櫻桃樹,在生命最後一刻和某個深深愛著卻傷害過的人和解。有時他們會成功。但是往往,生命是如此吝嗇,只給我們留下一具皮囊。

  我明白愛情可能是致命的,情感是具有殺傷力的。但同時,我也極其敬重生命,所以我無法贊同你這種終結生命的行為,哪怕是在你覺得未來一片混沌的時候。

  好好照顧自己,麗莎。

  請牢牢抓住生命。

  請對自己說,時光飛逝,明天會更好。

  亞瑟

  3

  快十一點的時候,我來到蘇利文家門口。我在麗莎家待了一會兒,洗了澡,狼吞虎嚥地吃了半包玉米片,終於恢復了點兒精神。我在她的衣櫃裡找到一件勉強可以接受的衣服來代替我的外套——我唯一能穿上的是一件桃紅色的羽絨大衣,這讓我看上去蠢透了:像是米其林的吉祥物掉進了覆盆子色的染缸裡。因為口袋裏沒有一分錢,我逃票上了地鐵1號線。從晨邊高地站到克里斯多福街-謝裡登廣場站這段路程好像沒有盡頭。

  「蘇利文!快開門!」我一邊大聲叫喊,一邊用力叩著那隻獅頭門環。

  沒有回應,只有一戶鄰居從窗口探出頭來。

  「您能別再沒完沒了的喊叫了嗎?」

  「對不起,夫人,我來找我的祖父。他不在家嗎?」

  「我一小時前聽到他出去了。他經常一大早就去公園。」

  我向她道過謝,往華盛頓廣場方向走去。我在大理石拱門、噴泉還有公園的鑄鐵長凳附近轉悠了好幾分鐘,但都沒看到蘇利文的影子。

  最後,我在公園後面找到了他。他在灌木叢中的一塊空地上,和那些下象棋的人待在一起。他裹著一件粗笨的翻皮外套,戴著一頂粗呢帽子,正坐在一張石桌後面,和一位亞洲商大學生下棋。他下了五美元的賭注。

  「等我下完這一局,孩子。」他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卻依舊低著頭,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生氣地走到他跟前,把棋盤掀翻在地,棋子落了一地。大學生趁亂抓起桌上的兩張鈔票,小心翼翼地溜走了。

  「你害我輸了五美元。」祖父嘆口氣,終於抬起頭看我了。

  「我管你呢。」我粗暴地回答,坐到他對面。

  他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你的外套不錯啊……桃紅色和你還挺搭。」

  這回,我忍不住向他豎了中指。

  「嗯,我也是,我也很高興見到你。」蘇利文摸著鬍子回答。

  我試圖冷靜下來,告訴他我今天的遭遇。

  「我早上五點在地鐵裡醒來,被幾個臭流氓打了一頓,他們搶走了我的證件、我的手錶還有……」

  「我的手錶。」他打斷了我。

  「你是也想挨一拳嗎?」

  「咱倆連玩笑都不能開了嗎……」

  他招招手,叫來一位推著小車賣鬆餅的流動商販,買了兩杯咖啡。

  「這是一次糟糕的旅行。」他解釋道,遞給我一杯咖啡。「每次醒來的地點都難以預料,可能好也可能壞。或許是在一節地鐵車廂裡,另一次,或許是在簡·拉塞爾[註]的床上……」

  [註] 簡·拉塞爾(Jane Russell),美國女演員。

  「簡·拉塞爾?她現在都快八十歲了吧……」

  「噢,我相信她一定還很美。」

  我厭惡地聳了聳肩。

  「好吧,我們下次再聊她。此刻,我想要的是答案。」

  「你的問題是什麼?」

  「我有很多問題。第一個就是,在你這場歷時二十四年的長途旅行中,都發生了什麼?您在1954年到1978年間做了哪些事?」

  4

  蘇利文往手裡哈了口氣,好讓雙手暖和些。他皺著眉頭:「我們上次聊到哪裡了?」

  「1956年。你當時在一輛出租車的後座醒來,旁邊坐著一個女人。」

  他點了點頭,把手伸進外套內側的口袋,取出錢包,從裡面拿出一張揉皺了的泛黃照片。

  「這個女人叫莎拉·斯圖爾特。那時候她二十六歲,剛從一家醫學院畢業,是世界衛生組織紐約辦公室的一名流行病學家。」

  他把照片遞給我,上面是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年輕女人,看樣子是在一間醫學實驗室裡。她滿面春風,鼻梁挺拔,目光炯炯有神,一綹頭髮鬆鬆地搭在額頭上,略微蓋住眼睛。這個女人容貌優雅,充滿魅力,很容易讓人產生信任感。

  「我們一見鍾情。這份感情既粗暴又絶對,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我們對彼此的吸引力似乎無窮無盡,我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我在1956年認識了她,之後,我嘗試著在1957年再次找到她。第三年,也就是1958年,我終於把真相告訴了她。」

  他從耳朵後面取下一支菸,用Zippo打火機點著。

  「命運很殘酷,不是嗎?」他語調憂傷,「我終於遇見了我的靈魂伴侶,卻無法好好愛她。」

  「所以呢,你做了什麼?」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相愛了。」

  他呼出一口氣,寒冷的天氣讓水氣在空中變成一團白霧,幾秒後消失不見了。

  「儘管有各種障礙,莎拉和我還是一起走了二十多年。1965年,我們甚至幸運地擁有了一個孩子——我們的小安娜。」

  天空中彷彿出現了一位天使。

  蘇利文眼神明亮,定睛看著我身後那些在滑梯周圍玩耍的孩子。看到他開始沉默,我接著問道:「和一年只能見一天的人在一起,這種關係怎麼維持?」

  「我從來沒說過這是件容易的事,相反,我們都受不了。對於我,對於她,對於我們的女兒,每個人都很痛苦。不過,在痛苦的同時,我也感到神奇。莎拉是我一直在等的女人,是我從懂得愛情之後一直在尋找卻沒有找到的女人。」

  我撓著頭,表示懷疑。

  「那她呢?她怎麼能夠接受這種生活?」

  「應該說她妥協了。莎拉是個自由、獨立的女人,甚至有點兒激進。她是一位女權主義者,一點兒也不願意被丈夫束縛住。」

  他抽完了那支菸,又從煙盒裡拿出一支,用前一支的煙蒂點燃。

  「莎拉也是一名戰士。她參加了一個名叫『集體浪潮』的組織,這個組織由二十幾名女醫生組成,在20世紀60年代,她們參與了遍佈全國的地下墮胎運動。那是一個不同的時代,許多脆弱的女性在非自願懷孕後會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毀了。莎拉會去幫助她們,我非常欽佩她做的這些事。」

  他又一次使勁兒吸著香煙,同時看著我身後的孩子們。他的雙眼望著遠方,因懷念往事蒙上了一層水氣。他說出了真心話:「這二十四年就像白駒過隙。四分之一個世紀被壓縮成了幾天,但那卻是我一生中最幸福也最緊張的幾天。儘管每年只能見她們一次,這樣的現實讓我很揪心,但是莎拉和安娜曾經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活力。」

  「為什麼是曾經?」

  他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嗓音被痛苦所淹沒。他哽嚥著說:「因為她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5

  突然,一陣狂風掃過小廣場,揚起陣陣灰塵,把園丁們剛掃到一起的落葉吹散了。

  蘇利文起身離開水泥桌。我撿起地上的棋子,把它們重新裝回棋盤,這時我看到他機械地踱著步子穿過了公園。

  「嘿!等等我,該死!」

  我決定在他後面遠遠地跟著。

  我想他應該會回家。但是,他並沒有沿著麥克道格街朝北走,而是穿過美洲大道,進入科妮莉亞街。這條街道很狹窄,有著典型的格林威治村風格,路兩旁的樹木掉光了葉子,就像那些磚樓和小餐館門前的守衛。

  走到布利克街路口時,蘇利文推開了科妮莉亞牡蠣酒吧的大門。酒吧櫃檯鑲嵌著許多貝殼,這種樣式的櫃檯我在新英格蘭見過很多,在曼哈頓卻極少見到。

  我跟著他一直走到這家酒吧。進門後,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凳子上的他。他也看到了我,然後招了招手,讓我坐到他旁邊。

  「我感到很抱歉。」我說。

  他聳了聳肩。

  「你不需要為任何事感到抱歉,孩子。不幸的是,今天這樁倒霉事落到你頭上了。」

  他專注地瀏覽著菜單,然後自作主張點了菜:一盤大份牡蠣和一瓶普宜富賽酒。

  櫃檯後面的侍者飛快地為我們倒了兩杯白葡萄酒。蘇利文一口氣喝光了他那杯,讓侍者給他續上。我等他又喝了一口之後,繼續提問。

  「第二十四次旅行之後發生了什麼?」

  他露出妥協的神色,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最好的事和最壞的事。」

  侍者端來一份牡蠣拼盤,放到我們面前。蘇利文往上面擠了半個檸檬,把一隻牡蠣吸進嘴裡,然後開始講述。

  「首先來說最好的事:時間又開始正常運轉了。你不會再從一年跳躍到另一年,而是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屬於你自己的那個位置,和從前一模一樣。這一點,算是個好消息。」他說著又拿起一隻牡蠣。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讓我等得心焦。

  「那壞事呢?」我催促道。

  「你還記得地下室門上的那塊銅牌嗎?」

  「上面刻著拉丁銘文的那塊?」

  他點點頭。

  「二十四向風吹過,一切皆空。」他說。

  「然後呢?」

  「然後就變成了這樣,這也是燈塔真正的詛咒:你這些年所有的經歷都會消失,它們只存在於你的記憶之中。你遇到過的那些人都會忘記你,你在這二十四年間建立的一切都將蕩然無存。」

  蘇利文看出我並不能理解他的話,於是進一步解釋道:

  「完成第二十四次旅行之後,我在1978年醒了過來。從地理上看,我又回到了起點——燈塔地下室裡的那個小房間裡。」

  「只不過這個房間已經被封了起來。」我插了一句。

  他點頭同意。

  「我花了好一陣子才弄明白自己身處何地,並且以為要被一直困在那裡了。幸好當時房間裡有工具,地面也足夠鬆軟、潮濕。我拿起一把鐵鎬,開始挖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個小時,我終於成功地從燈塔裡逃了出來。我用井水洗了洗身上,然後從最近一戶鄰居家裡偷了輛自行車,騎到波爾恩火車站,趕上了第一班去紐約的火車。」

  他把叉子放下,再次沉默了。顯然,回憶那些事情對他來說既困難又痛苦。

  「那個年代,世界衛生組織在紐約的辦公室位於龜灣附近的街區,靠近聯合國。晚上七點,莎拉從樓裡出來了。但是,她沒有像我們以往每一次重逢時那樣撲到我懷裡,而是像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一樣看著我。」

  他的目光暗淡下來,語調也變了。

  「我想和她說話,但她卻繼續朝前走,面無表情,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我無比失望,因為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並不是在假裝。我執意告訴她我們的過去,我對她說我們的女兒安娜,說那些年我們在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那一刻,我猜莎拉一定是起了憐憫之心,她在人行道上停下來,開始和我說話。但她那些話不是對自己丈夫說的,而更像是對一個瘋子說的……」

  他攥緊了拳頭。

  「她把她錢包裡的照片拿給我看。裡面有她丈夫,一個美國黑人醫生,還有她的孩子們,一對好看的混血雙胞胎,十幾歲的樣子。我嚇呆了,怒火和悲傷蹂躪著我的頭腦和心臟。」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搖晃著我的身體大叫起來:「我沒法接受這一切,你明白嗎?我試圖向莎拉解釋,告訴她所有這一切都是假的。她害怕了,開始逃跑,但是我追上了她。我抱住她,不讓她動,好讓她聽我說話。我告訴她我愛她,我會找到安娜的。她大叫起來,開始掙扎。她掙脫了我的束縛,又跑了起來……她跑著穿過大街……一輛從相反方向開過來的車撞到了她。然後莎拉……莎拉當場就死了。全都因為我……」

  他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掉到牡蠣殻上。身體因為悲傷而顫抖。他哽嚥著繼續說道:「在這之後發生了什麼,我一點兒也想不起來。我殺死了我深愛的人,我無法承受這種打擊,很快就精神失常了。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被關進了布萊克威爾醫院,身上穿著緊身衣,精神病醫生正在使勁兒揍我。」

  我把面前那杯冰水遞給祖父,但他沒有接,而是拿起了酒杯,一口喝乾,然後又一次緊緊抓住我的手臂。

  「你必須明白,接下去的二十次旅行所建立的一切不過是一座沙子堆砌的城堡,一旦潮水升起,就會立刻被摧毀。」

  「就是因為這個,你撕碎了我給麗莎的信?」

  他點了點頭。

  「我當時做了正確的決定。但最後我還是把信給了她,因為她那時沒有一點兒生氣,我覺得這封信會對她有好處。不過,以後可能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他雙手發抖,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

  「不幸的是,你已經進入了這個地獄般的螺旋。但你千萬別和我犯同樣的錯誤,孩子!不要把其他人帶進來!」

  「歷史也可能不會重演。」我試圖說服自己。

  蘇利文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帽子,然後用冰冷的語氣對我說:「相信我,結局會是一樣的。你是在和命運抗爭,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還沒有開始,你就已經輸了。」

  6

  19:00

  一場傾盆大雨降臨紐約。

  我把外套頂在頭上擋雨,手裡提著兩袋食物,穿過阿姆斯特丹大道,走到109街。我快步衝進麗莎住的那幢房子的大廳,走上樓梯,到達頂層,在門墊下找到了鑰匙,走進這間已經開始讓我感到熟悉的公寓。

  「你好啊,雷明頓。」

  我打開門口的燈,走進廚房。麗莎應該不會在一小時之內回來,所以我有充分的時間來準備說好的晚飯。

  聽完蘇利文的坦白,我最終還是陪他回了家。我換了身衣服,取了點兒錢,然後按照他的建議去了一個叫斯坦的假證專業戶那兒,拍了張照片,一小時後我就拿到了自己的新護照。

  我昏昏沉沉地在曼哈頓閒逛了一會兒,感到無比孤獨。如果蘇利文說的都是真的,那麼我既沒有未來,也沒有希望。我的前路一片暗淡,我變成了一個被操縱的提線木偶,在即將到來的三個星期內,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幾年將被殘忍地刪除。

  為了不讓自己沉浸在這些想法之中,我決定去關注一些簡單的事情。我在蘇豪區的一家書店裡買了套菜譜,然後又去迪恩-德魯卡食品店為麗莎買了些食物,充實她的冰箱。

  「嘿,小貓咪,有驚喜哦!」我從袋子裡拿出一盒罐頭。

  我給小貓餵了三勺魚罐頭,然後把其他東西放在桌子上:兩顆維多利亞菠蘿、一根香草、一段桂皮、兩隻青檸檬、幾個八角和茴香、一塊鴨胸肉、幾個土豆、一罐蜂蜜、若干小洋蔥頭、一頭大蒜,還有一把歐芹。

  看著眼前這堆食材,我有些膽怯,因為我是個高度依賴微波爐和真空包裝沙拉的人。我認真回想了好一陣,確定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真正做過飯。

  我打開菜譜第一冊,翻到「法式香烤鴨胸配土豆」那一頁,然後把第二冊翻到「鮮菠蘿沙拉」那一頁。接下來,我要花一小時的時間努力做到最好。與此同時,我打開收音機,貪婪地收聽最近錯過的新聞報導:一起發生在俄克拉荷馬市的兇殺案,O.J.辛普森出乎眾人所料被宣判無罪,比爾·克林頓醫療系統改革失敗……

  我換了一個頻道,是目前流行的音樂台,正在播放一些我沒聽說過的樂隊的歌,比如綠洲樂隊的《無論如何》,不過也有我喜歡的歌手的新歌,比如布魯斯·斯普林斯汀的《費城的街道》和平克·弗洛伊德的《遠大希望》。

  「好香啊!」麗莎推開門,叫了起來。

  她摸了摸雷明頓的腦袋,走到廚房,身上還掛著雨滴。她解下圍巾,脫掉大衣,搭在椅背上。

  她嘴邊掛著笑容,用愉快的語氣和閃亮的眼神向我訴說一天的經歷,而我則在烘烤蜜汁鴨肉。

  好像我已經在她的生命中存在了很久。

  我不知道蘇利文是怎麼跟她說我的,但似乎幫我加了很多分。麗莎的輕盈、年輕和無憂無慮十分具有感染力,她才回來短短幾分鐘,我就已經把憂慮拋到了一邊,專心享受當下的時光。

  麗莎跳起了舞,容光煥發。她轉著圈兒跳到浴室,不一會兒,頭上包著毛巾,又回到了起居室。

  「我在店裡租了盤錄影帶。」她一邊說一邊把錄影帶從包裡拿出來,光盤上寫著《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邊吃邊看。這部片子好像很搞笑。」

  她擦頭髮的時候,我發現她一直在盯著我看:兩簇鑽石般的光芒在半明半暗的房間裡閃動。她走到我身邊,用手撫摸我的臉頰。這個動作發生得很快,我完全沒有想到。我撥開遮住她臉龐的潮濕髮束,吻上了她的嘴唇。她扯下了我的皮帶,我解開她襯衫的紐扣。她皮膚冰涼,胸部在微微顫抖。

  「過來……」

  我們的擁抱變得更加熱情。突然,我們失去了平衡,跌倒在沙發上。我們抱在一起很長時間,與此同時我的蜜汁鴨胸肉在廚房裡燒焦了。

  7

  我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這種狀況持續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鐘。我無法平靜下來,而麗莎就躺在我身邊,安靜地呼吸著。

  我一直在這裡。

  收音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06:32。

  我一直都在這裡!

  前一天,我在地鐵車廂裡醒來的時間是05:45。所以我已經愉快地跨越了二十四小時這道線!

  在黑暗中,我輕輕地站起來,套上一條長褲,又用被子把麗莎的肩膀蓋好,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

  雷明頓在門後面等著我。

  廚房冷得都快要把我凍僵了。我在微波爐旁再次確認了時間,同時給自己熱了杯咖啡。屋外,暴風雨仍在呼嘯,給窗戶掛上了一層半透明的簾幕。

  我打開窗戶,把手支在窗檯上,看著從遠處投射過來的天光。雨下得很大,天空一片陰沉,目之所及全都是昏暗的青灰色。

  雨點鞭打著我的臉。在110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交叉口,一個賣熱狗的小販在大雨中拖拽他的小推車。突然間,窗外的畫面開始跳躍,像是受到了某種干擾,陰暗的污點在眼前漂浮。

  心臟在急速跳動,這時,我聞到了從街道上升起的橙花味烤餅的味道,伴隨著一股甜膩的香氣。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媽媽曾為我做過這種口味的點心。

  一陣觸電般的感覺擊中了我,我不寒而慄。

  突然,我鬆開手裡的咖啡,杯子跌落在地上。

  雷明頓狂躁地喵喵叫著。

  然後,我的身體變得麻木,生命似乎在急速衰竭。

  直到我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