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消失的男人·1996 公園裡的莎士比亞

  所謂生活經歷,

  不是指一個人遇到過什麼事情,

  而是指他如何面對這些事情。

  ——阿道司·赫胥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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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黏稠的空氣讓呼吸變得困難。

  熟的飯菜、油炸食品以及洗潔精散發出令人噁心的氣味。

  我光著上身,躺在泛潮的地面上,感覺脖子和腋下在淌汗。頭頂有強光照射,我滿眼是淚,好像幾釐米外有人在切洋蔥。

  我揮手趕走圍著我的臉飛舞的蒼蠅。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眼皮腫脹,嚴重耳鳴,身體僵硬,渾身痠痛,無法動彈,偏頭痛像是在我的頭皮上鑽孔,雙腿好像被鋸斷了……

  我睜開眼睛,胳膊撐在油膩膩的方磚地面上,勉強站了起來。剛一起身,一陣爛菜葉的氣味鑽進了我的鼻孔。

  只有我一個人……站在一間燈光耀眼的長方形房間裡。

  1

  我抬起胳膊,擦掉臉上掛著的汗珠。周圍有一些烤盤、六個水槽的洗碗池、一個切菜的檯面、一口大炸鍋、許多一百升的蒸鍋、一台電烤爐、一台焙燒爐、一架傳送機,牆上固定著一排不鏽鋼櫥櫃,天花板上裝著幾個巨大的換氣扇。

  顯然,我是在一間中央廚房。就是那種在餐廳、工廠和公司食堂裡常見的集中式廚房。

  媽的,我在這裡做什麼?

  架子上擺著一隻過時的樹脂鬧鐘,顯示現在是下午一點。

  我吃力地走到第一扇窗戶前,想把它打開,讓新鮮空氣進來,我也好看看外面的情況。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這一次,我不在曼哈頓。視線所及,我只能看到倉儲房和工廠煙囪。這是一個工業區的中心區域,外圍環繞著高速公路和河流。我打開對面牆上的第二扇窗戶,終於認出了曼哈頓那些摩天大樓的美妙線條。我眯起眼睛,辨認出帝國大廈的身影,克萊勒斯大廈的尖頂,還有皇后區大橋的金屬結構。

  我琢磨了好一會兒,總算弄明白了自己身處何地——布朗克斯的南部,大概是在亨茨波鎮半島上,這裡集中了紐約所有的批發市場,販賣水果、蔬菜和肉類。

  我轉過身,朝這裡唯一的出口走去,那是一扇鍍鋅的鋼鐵防火門,看上去好像……被鎖上了。

  「嘿!喂!喂!有人嗎?」

  沒人回答。

  我想找個滅火器把門砸開,但是一無所獲。

  火災時請拉開

  火警報警器上的使用說明讓我立刻想到一個主意——我把手動報警開關按了下去。

  但是什麼也沒發生,沒有警報,也看不到閃光。

  我很氣惱,悶悶不樂地走回窗邊。這裡距離地面差不多有二十米,從這個高度跳下去可不能指望自己還完好無損。

  儘管有風,房間裡還是悶熱無比。在室外,污濁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化肥的味道。布朗克斯河西面的卸貨碼頭一直延伸到幾公里外,旁邊還有一大片封閉起來的場地。雖然有幾輛大型載重車和半掛車從高速公路上駛過,但這裡仍顯得毫無生氣。

  附近只有空曠的停車場和樓房。我敢打賭,今天一定是週末。

  真倒霉……

  「喂!嘿!喂!」我聲嘶力竭地喊著。

  完全是白費勁。我意識到,在我目前所處的地方,沒人能看到我,也沒人能聽到我的叫喊。

  我回到房間裡,希望能想出一個辦法 上有一本用圖釘固定的裸體女郎年曆。1996年8月的這位小姐只穿著一條泳褲,有一頭漂亮的棕髮,帶著挑逗的眼神,胸部堅挺。她靠在海邊沙灘的吧檯上,喝著盛在一隻空心菠蘿裡的雞尾酒。

  我很快就算了出來,如果現在正值盛夏,那這次我穿越了大約九個月。

  我快速掃了一遍房間裡的其他設備:托盤架、搬運推車、一個巨大的不鏽鋼衣櫥——看上去像是那種小隔間衣帽櫃,上面掛著一把密碼鎖。

  在接下來的一小時內,我絞盡腦汁,努力尋找從這裡逃出去的方法。我試圖拆開天花板的頂板,打開排風道的連接,鑽進換氣管道,甚至考慮過用一把漏勺和一把夾意大利麵的夾子破壞金屬閘門。

  但都沒有成功。

  忙碌了一陣之後,我的嗓子乾渴難耐。冰箱裡有一聽汽水,是難喝的口香糖味,還有一塊甜得發膩的芝士蛋糕,我滿懷疑慮地用鼻子聞了聞,但肚子實在太餓,真的顧不上挑三揀四了。

  房間一角的天花板上掛著一台舊電視機。我在放冷凍剩菜的碟子上找到了遙控器,打開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一些體育賽事的畫面:田徑、游泳,還有網球。我漫不經心地掃視著電視屏幕,認出了卡爾·劉易斯、邁克爾·約翰遜和安德烈·阿加西。我一邊看體育報導,一邊吃蛋糕。然後,一位戴著耳機、手拿話筒的評論員出現在屏幕上。

  我們對第二十六屆夏季奧運會的回顧就到這裡,本屆奧運會從7月19日到8月4日在亞特蘭大舉行。會後將會有精采的閉幕式,今晚NBC[註]將為您從百年體育場帶來閉幕式的現場直播……

  [註] 美國國家廣播公司。

  這個日期讓我大吃一驚。所以,今天是1996年8月4日。

  也是我的生日。

  我三十歲了。

  從1991年6月那個早晨算起,五年過去了。那個父親突然造訪的早晨,那個他賞賜給我二十四風向燈塔這筆有毒的遺產的早晨。

  五年過去了,卻只用了五天。

  我凝視著水池上方掛著的小鏡子裡自己的容顏。

  自打這個噩夢開始,這是我第一次從鏡子裡看自己的模樣。我變老了,一臉倦意,神色迷茫,瞳孔擴散,眼袋很大,好像在外面玩了一個通宵。此刻,我臉上還沒什麼皺紋,看上去不算太滄桑,但是臉部輪廓變得鋒利乾癟,眼神陰鬱,頭髮也失去了光澤。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身體已經沒有了任何年輕人的痕跡和特徵,天真、率直、頑皮的神情都已經消失殆盡……

  生日快樂,亞瑟。

  2

  下午三點,四點,五點……

  午夜,凌晨一點,兩點,三點,四點……

  我既惱火又疲憊,像一隻困在牢籠裡的獅子,在房間裡團團轉。我嘗試了所有方法,想要逃離這裡。

  當我意識到自己永遠打不開那扇防火門後,我轉向那只被我推倒在地的衣櫥。密碼鎖有五個轉輪,我嘗試了幾百種組合,但組合的可能性近乎無窮,我一直沒能找到正確的那個。

  這是一場疲勞戰。一把彎曲的奶油抹刀、一把薯條鏟、一支磨刀棒,我動用手邊的所有工具來對付這把鎖。

  「去他媽的!」

  我咒罵著,奮力把抹刀丟到房間另一頭。我腦袋昏昏沉沉,怒不可遏,用拳頭狠命地砸著櫥門。

  真是噩夢中的噩夢!這可是整整一年壓縮而成的二十四小時,難道我就只能被困在這個該死的房間裡?

  我突然抽泣起來。一種已經無法忍受的痛苦化作一場前所未有的痛哭。我感到極度的孤獨,無邊的恐懼征服了我,燈塔的詛咒正在摧毀我。在過去這五天,或者說過去這五年裡,我一直糊里糊塗,消極被動,對如何擺脫眼下的困境沒有一點兒頭緒。

  我又一次走到窗邊,目光被我和地面相距的這二十多米吸引住了。如果跳下去,一切都會結束。只需要短短一瞬間,就不會再有痛苦,不會再有內心的恐懼,不會再有詛咒。

  但是,也不會再有其他任何事情了……

  天知道為什麼,我此時竟回想起了那個週六弗蘭克離開前說的話:這個謎團糾纏了我三十年,而我相信你是唯一一個能夠解開它的人。

  我擦乾眼淚。試圖從一個一直都在欺騙我的人所說的話裡尋找安慰,這真是一件悲慘的事情。但無論如何,我還是牢牢抓住了這些話,因為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

  我又回到不鏽鋼衣櫥前,拿起我的臨時工具——一把鐵質刮刀,然後化悲憤為力量,繼續努力撬衣櫥。半小時之後,第一個門閂斷了。我利用這點小小的空隙,把鋼質磨刀棒插了進去,又拽著手柄拉了好幾下,成功地把剩下兩個門閂也撬開了。

  終於成功了!

  我有點擔心地往衣櫥裡看,幸好裡面的東西沒有讓我失望:大抹布、布圍裙、烹飪制服、T恤。我穿上馬球衫,套上制服,甚至還找到了一雙正合我尺碼的卡特彼勒工裝鞋。

  我耐心地把衣服一件一件繫在一起,做成一條逃生繩。當這條繩子足夠長、足夠結實之後,我把它牢牢地拴在窗戶上,然後目不斜視地順著繩子從大樓的牆面滑了下去。我像一片樹葉似的在空中搖晃,不禁感到陣陣暈眩和噁心。我儘量避免往下看,彎曲雙腿,腳底撐著牆面,像攀岩一樣緩慢地向下滑落。五米,十米,十五米。

  直到上方突然傳來一陣撕裂聲……

  我一下子從幾米高的地方摔了下來,像球一樣滾到柏油地面上。觸到地面後,我不再害怕,只是覺得很疼。我站起來,在工業區裡走了一會兒。卡車進進出出,我站在高速公路的入口處,想要搭趟便車。二十多分鐘後,終於有輛車停了下來。這是一輛大型卡車,司機是兩個黑人兄弟,他們要運一批水果和蔬菜到東哈萊姆[註]去。兄弟倆很熱情,他們在用收音機收聽雷鬼舞曲,同時興高采烈地抽著一種我完全不認識的東西。他們請我也吸一口,我婉言謝絶了,只接受了他們送的一瓶水和幾個油桃。到達曼哈頓北部的時候,他們要拐向晨邊高地,於是把我放在了109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的交叉口。

  [註] 東哈萊姆,曼哈頓的一個街區,是紐約最大的拉丁裔社區之一。

  現在是早上七點。

  3

  「你這個渾蛋!你怎麼還敢出現在我面前?卑鄙的傢伙!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麗莎把我大罵了一頓,然後在我面前狠狠地甩上了門。

  我們的重逢持續了不到十秒鐘。

  我站在她家門口,心如擂鼓,她卻一點兒都不急著出來。我把耳朵貼在門上,清楚地聽到裡面傳來男人的聲音。我的心臟中了第一支箭。

  你還在等什麼,現在,我的小亞瑟?

  當她終於再次把門打開的時候,我看著光彩照人的她,不禁心花怒放。她穿著一件撩人的深藍色短睡衣,留著精心打理的劉海,披散的長髮好像瀑布一般。以前那雙綠松石般的眼睛變成了深藍色,帶著蔑視和敵意瞪著我。我想告訴她,再次見面我有多麼高興,可她卻把我當成了一個渾蛋。

  我沒有灰心,按住門鈴按鈕,連著按了一分多鐘。

  「你給我安靜點兒,老兄!」

  一個裸著上身、高大魁梧的傢伙從門縫裡探出頭來。

  「你是不是聾了,麗莎已經讓你滾蛋了!」他一邊說,一邊用不屑的目光打量著我。看到我穿著滑稽的廚師制服,他露出了輕蔑的笑容。

  這傢伙長得很帥,活像一尊現代雕像,足足高出我兩個頭。他只穿了一件緊身短褲,大概是為了凸顯自己的男性氣息,炫耀他那像雕刻出來的巧克力一樣的腹肌。

  「這件事你別摻和。」我回答,想要無視他。

  我打算強行闖進去,但他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把我丟到了樓梯上,重新關上了門。

  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啊,我坐在台階上,憂傷地想。

  這一摔讓我的前臂受了傷。我揉著手腕,靠在扶手上,突然,雷明頓跳到了我懷裡。

  「嘿,老朋友!」

  小貓把頭蹭過來,想要我摸摸它。這時我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伊麗莎白,你的貓現在在我手上!」我大喊,確保自己的聲音足夠響亮,「如果你想把它要回去,就過來見我!」

  我豎起耳朵,聽到屋內傳來一陣說話聲。看來這個辦法奏效了。

  「我告訴過你,一定要看好貓咪!」麗莎責備著她的美男子,他小聲咕噥了一句。

  「如果你還在乎可憐的雷明頓,就不要派你的保鏢過來!」我一邊走下樓梯,一邊告誡他們。

  不到一分鐘,麗莎就出現在了台階上。她穿著一條破洞牛仔褲、一雙舊耐克氣墊鞋,以及胸罩。

  「把貓還給我!」

  「我當然會把它還給你,但首先你得聽我解釋。」

  「我不聽,你想也別想!一年前,你像賊一樣,一大早就溜走了,連句話都沒有留,而且你從來都沒有回過我的電話。」

  「確實如此,但我是有原因的。」

  她並沒有追問我的原因,而是繼續向我宣洩心中的怨恨。

  「你可能早就忘了,但那晚我們談了很多。因為你救了我的命,我把一些很私密的事情告訴了你。因為我信任你,因為我相信你不一樣。」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確是不一樣……」

  「對啊,你比其他人更淺薄,更無情。你到底想怎麼樣?你覺得我會對每個男人都投懷送抱?」

  「不管怎樣,你也沒過多久就找了個新帥哥,取代我的位置!」

  「你竟敢這麼說!」她生氣地反駁道,「是你自己一直不肯回到我身邊!」

  她憤怒地舉起手,想要給我一個耳光,但我緊緊抓住了她的手,雷明頓趁機跳到了人行道上。

  麗莎把它抱了起來,轉身往回走。

  「麗莎,等等!你聽我解釋!」我跟了過去。

  「不必費心了,亞瑟,蘇利文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我走到她身邊。

  「怎麼會這樣?他跟你說了什麼?」

  「那些他早該告訴我的事情,那些你幹的好事!你會勾搭遇到的每個女人,你已經結婚了,你還有孩子,而且你……」

  這個渾蛋……

  我伸手攔住她,不讓她進樓。

  「讓我過去!」

  「我向你發誓,這些全都是假的!」

  「你祖父為什麼要騙我?」

  「因為他瘋了。」

  她搖了搖頭。

  「哦,不,亞瑟,我不會再相信你了。我和蘇利文一直都有聯繫,我每週會去看他兩次。相信我,他頭腦清醒得很。」

  「聽我說,麗莎,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也許吧,但我現在既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聽你講這個故事。」

  4

  麥克道格街上午09:00

  「你好啊,孩子。」蘇利文站在門口迎接我。

  「別這樣叫我!我不是孩子!」

  他張開雙臂想要擁抱我,可我實在沒心情。我沒理會他的熱情,連招呼都沒打就直接進了大廳。

  「好吧,把這兒當成自己家就行。」他嘆了口氣。

  而我就是這麼做的。我徑直走進樓上的浴室,脫掉那身滑稽的衣服,打算趕緊洗個澡。由於在布朗克斯那間中央廚房裡待了太久,我現在渾身都散發著難聞的汗臭和剩菜味。我打開熱水,用了半瓶沐浴露來清洗身體,還噴了些蘇利文不用的古龍水。我喜歡裡面薰衣草的氣味。

  最後,我來到「我的臥室」,換上一條棉布長褲,一件短袖襯衫和一件亞麻上衣。在五斗櫥上,我發現了四張五十美元的鈔票,肯定是蘇利文故意放在那裡的。

  我把錢裝進口袋,然後下到一樓。電唱機的音箱裡湧動著比爾·伊文思的音樂——《你必須相信春天》,這是米歇爾·勒格朗作的一首名曲。

  蘇利文叼著一根雪茄坐在起居室的桌邊,面前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鼻梁上架著一副小眼鏡,正盯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字。

  「這是什麼?」我指著顯示器問他,「新式CD機?」

  「這是一個證券經紀公司的網頁。」

  我瞪大了眼睛。

  「網頁?」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種用於信息服務的連結。多虧了互聯網,人們現在可以在自己家裡買賣證券。」

  「互聯網又是什麼?」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已經七十五歲了,卻還要向自己的孫子解釋什麼是互聯網……」

  「別諷刺我了。」

  「你真敏感!好吧,互聯網是一個全球信息網絡系統,我們可以在上面交換信息,還可以接入許多其他服務,比如說……」

  我打斷了他:「話說回來,你懂證券交易?」

  「哦,20世紀50年代初的時候,我做過好幾筆賺錢的買賣。」他回答,裝作謙虛的樣子。

  然後,他把屏幕轉向我,上面顯示的是一系列複雜的圖表。

  「我們即將迎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時代:科技股勢頭正勁,而這僅僅是個開始。這一年來,我靠買賣證券,本金已經翻了一番,你能想像嗎?放在從前,誰會相信還能這麼賺錢!」

  我繞過桌子,把上衣搭在一把高腳椅的椅背上。威士忌瓶子旁邊放著一把意大利牌子的老式咖啡壺。為了重新打起精神,我給自己煮了一杯雙份濃縮咖啡,又在裡面滴了幾滴白蘭地。

  「你連銀行賬戶都沒有,怎麼能做這些交易呢?」

  他聳聳肩。

  「我借了別人的名字,小菜一碟。實話告訴你吧,我用的是麗莎的賬戶信息,作為回報,我會付給她百分之一的利潤。」

  我差一點兒就要爆發了。

  「現在我們就來談一談麗莎!為什麼你要對她說一大堆關於我的謊話?全都是胡扯!」

  「因為好的謊言比壞的真相更有意義。現在,認真回答我,你想讓我對她說什麼呢?」

  他站起來,沒有倒咖啡,而是直接給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

  「我會繼續說你壞話的。」他警告我說,絲毫不覺得慚愧。

  「渾蛋!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不相信我已經愛上她了嗎?」

  「你不該去見麗莎,就這麼簡單。如果你想發洩衝動,可以從保險箱裡拿五百美元,高級酒店的酒吧裡到處都是應召女郎。」

  「你不怕我揍你嗎?」我氣憤極了。

  蘇利文喝了一大口酒。

  「我只希望麗莎能幸福。同樣,也希望你能幸福。」

  「在這件事上,我希望你不要插手!我是個成年人,我知道什麼對我來說是好的!」

  他搖了搖頭。

  「以你現在的處境,恐怕不是這樣。別忘了,我經歷過你正在經歷的事情……」

  「正因如此,我才更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讓你別去見這個女孩,就是在幫你。你會給她帶來不幸,也會給自己帶來不幸。」

  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用沉重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你知道我經歷的那些事情,我殺死了心愛的女人,然後在一家精神病院裡待了十幾年。」

  「謝謝你的建議,但是這並不代表你有權干涉我的選擇!另外,就是因為你,我才落到這般田地。」

  他發火了:「你不能讓我為所有錯誤擔負責任,這樣說太輕率了!」

  「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要求過什麼!我本來過著平靜的生活,是弗蘭克跑來找我。是弗蘭克!是你兒子!你只顧著和你的莎拉在一起,你遺棄了你兒子,所以他才變成了一個渾蛋!這就是事實!」

  他衝過來,揪住我的馬球衫領子。儘管年事已高,他的力氣還是大得像頭牛。

  「說話注意點兒,小子。」

  「你嚇不倒我,」我把他推到牆上,「別忘了,你現在之所以能住在這幢房子裡,聽這些爵士碟片,喝威士忌,抽雪茄,在電腦前面玩證券,這都是我的功勞!是我把你從醫院裡弄出來的,是我!不是你兒子,不是你朋友,不是我的哥哥,也不是我的姐姐!是我!」

  他垂下了眼瞼,我鬆手了。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蘇利文。」我穿上外套,惡狠狠地說,「我會努力去修補我和麗莎之間的誤會,不准你再和她說我的事。」

  我已經走到了大廳,又忍不住回頭對他說:「你要是還和我對著幹,我發誓下次我會把你送回精神病院!」

  5

  「麗莎,你如果在家,就開門吧!」

  出租車把我放在阿姆斯特丹大道上的那幢樓房前。我敲門足足敲了一分鐘,公寓裡很安靜,只有小貓時不時地喵喵叫兩聲。

  現在已經將近正午了。在炎熱的盛夏,8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天,她能去哪兒呢?肯定不是茱莉亞學院,也不會是東村的酒吧。

  我走下台階。

  我的出租車司機——一名印度錫克教徒——把他的福特皇冠車停在對面的車道上,正在一棵銀杏樹的陰影裡吃著早餐。他靠在引擎蓋上,大口大口地啃著一塊皮塔餅。

  我有些窘迫,四下觀望,想要找到一絲線索。

  信箱……

  樓梯間的每個信箱裡都塞著一張粉紅色傳單。我今天上午來的時候還沒有——派發傳單的人顯然想引起人們的注意。

  我拿起其中一張,認出了用線條勾勒的莎士比亞的側影——他的禿頭、小鬍子,還有尖尖的山羊鬚。下面是一段簡短的邀請文字:

  在第34屆「公園裡的莎士比亞」戲劇節來臨之際

  茱莉亞戲劇學校畢業生將為您呈現威廉·莎士比亞的一出經典話劇

  仲夏夜之夢

  8月4日(星期日)13:30,戴拉寇特劇院音樂廳

  免費入場

  謝天謝地,麗莎在那裡!

  等司機一吃完三明治,我就把廣告單遞給他,他隨即發動了汽車。午後的空氣令人窒息。曼哈頓的街道正在經受烈日暴曬,路上的車流與人流從未如此暢通。不到十分鐘,我們就已經開過中央公園西路,到達自然博物館。司機把我放在79街,告訴我該怎麼去音樂廳。我付了錢,向他道過謝,然後穿過馬路,開始了在中央公園的冒險之旅。

  公園裡掛著許多橫幅,上面印著《仲夏夜之夢》的演出信息,我在高中時曾出演過這部話劇,因此對它很熟悉。根據司機的指示,我很快便來到了那座坐落在樹林裡的露天劇院前,這裡距離眺望台城堡只有幾步路。三十多年來,每年夏天都有許多劇團在這裡免費演出那位來自斯特拉福德[註]的著名作家筆下的戲劇名篇。

  [註] 莎士比亞的故鄉。

  我在音樂廳周圍轉了轉。公園裡的人真不少,有遊客、戲劇愛好者、賣冰淇淋和汽水的小販,還有圍著他們的孩子。

  我看到了麗莎,她和劇團裡的其他演員一起躲在一頂戶外大帳篷下面。我也認出了巧克力腹肌先生,那個把我扔到樓梯上的傢伙。他顯然比我們上一次見面時穿得多,把緊身短褲換成了狄米特律斯[註]的戲服。

  [註] 狄米特律斯和下文中的特修斯、伊吉斯、拉山德都是《仲夏夜之夢》劇中人物。

  麗莎則戴著一頂閃亮的花冠,穿著仙后提泰妮婭的飄逸長裙。「仙后」這個叫法用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她一見到我,就露出不高興的神情——這還是比較委婉的說法。巧克力腹肌先生想插手,但這次我保持高度警惕,先發制人,用膝蓋擊中了他的要害部位,讓他動彈不得。

  當其他人發現他們的夥伴被人襲擊後,特修斯、伊吉斯和拉山德都準備朝我撲過來,但是「仙后」上前說道:「亞瑟!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為什麼你要摻和到我的生活裡來?」

  她的聲音充滿了憤慨,有一瞬間,我不禁問自己為什麼會被這個女孩所吸引。

  「你真的需要聽我解釋,麗莎。」

  「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我們幾分鐘之後就要上場了。這齣戲我排練了十個月,它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我知道,但我真的一秒鐘都不能等!不如這樣,你就聽我說十五分鐘,然後,如果你依然決定不再見我,那麼我向你保證,你以後再也不會聽到我說話了。」

  「好吧,」過了幾秒鐘,她嘆了口氣說道,「我給你十分鐘。」

  我們離開人群,希望能夠安靜地說會兒話。但是由於她的裙子很長,背上又背著兩隻鐵絲紮成的天使翅膀,我們也不能走得太遠,便來到了距離帳篷十幾米遠的樹蔭裡,坐在一張長椅上。

  在我們旁邊,一名五歲左右、戴著眼鏡的紅頭髮男孩正津津有味地舔著一隻意大利冰淇淋,同時痴痴地看著麗莎,他的母親則沉浸在約翰·勒卡雷最新的一部小說中。

  「好吧,你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說?」她神色不快。

  「你死都不會相信的。我所遭遇的事情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千真萬確……」

  「有話快說,好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好像很快就要屏住呼吸潛入水裡。在接下來的十分鐘裡,我沒給她任何打斷我說話的機會,把所有事情和盤托出:我的父親、燈塔、地下室裡的金屬門,我為何會出現在聖帕特里克大教堂,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她的淋浴間,我怎樣在醒來之後把她從她那該死的前男友的畫室裡救出來,蘇利文那些騙人的把戲,二十四風向燈塔的詛咒……

  當我的解釋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反應。

  「所以,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你之所以沒有給我回電話,是因為你每年只能活一天?」她無動於衷地問我。

  「沒錯。對我來說,我昨天才見過你,但是對你來說,已經過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

  「你不在的時候,去了哪裡?」

  「我其實哪裡也沒去。我不存在。」

  「那麼,當你人間蒸發的時候,是怎樣發生的?」她用諷刺的口氣問我,「像《星際迷航》裡那樣嗎?」

  「我會從人間消失,就這麼簡單。這既不是超級英雄的超能力,也不是大衛·科波菲爾的魔術。」

  她煩躁地笑了。

  「你把你的祖父從一家精神病院裡弄了出來,可你知道嗎,你才是那個應該被關進去的人。」

  我默默承受著她的挖苦,但同時我也察覺到一絲好奇和擔憂。

  「也就是說,你會消失?就在我面前?」

  對此我確信不疑。幾秒鐘之前,我就感覺到四肢刺痛,眼前出現了黑色斑點,聞到了橙花的甜美味道。我用盡全身力氣來否定這些感覺,想要抑制它們,我需要再堅持一會兒。

  麗莎站在那裡,陷入了沉思。我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慌亂。通常情況下,她應該感到害怕,然後立刻跑開,但是似乎有什麼事情讓她留了下來。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她開口了,「雖然,這件事可能並不是太重要……」

  她喚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是她突然停住了。

  我的身體開始發抖——又是一陣無法控制的痙攣。我看了看周圍,設想假如有人看到我會怎樣。還好,沒有人注意到我,除了眼前這個戴眼鏡的紅頭髮男孩。

  「麗莎,說下去!求你了,你想要告訴我什麼?」

  但是年輕的女孩啞口無言。看著眼前這一幕,她開始顫抖了起來。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無比熟悉的雜訊,還有這種隨時會失去平衡的感覺。

  「亞瑟!」她叫了起來。

  但我的身體已經消失了。

  每次都會有那麼一點點不同步,我感覺到我的「靈魂」還能在這裡多留一兩秒。

  這一點時間只夠我看到麗莎穿著她美麗的長裙在草地上綻放。

  長椅旁,「胡蘿蔔鬚」[註]扔掉了手裡的冰淇淋蛋捲,用力地搖晃著他的媽媽。

  [註] 法國作家儒勒·列納爾的小說《胡蘿蔔須》中的主人公,是一個長著赭紅色頭髮、滿臉雀斑的孩子。

  「你看見了嗎,媽媽?你看見了嗎?快說話呀!仙后把她的情人變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