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
能夠遠離心房
飛多遠?去向何方?
我
又能夠遠離自我
離開多遠?走向何處?
——聖奧古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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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醒來的過程很溫和,甚至可以說是甜美。
我在熱氣騰騰的麵包的香味中恢復了意識。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正趴在地上,鼻子貼著一塊瓷磚。關節沒那麼疼,偏頭痛減輕了,呼吸也很順暢。我輕鬆地站起身來,環顧四周。
我認出一台和面機、一台成型機、一個發酵櫃,還有一台移動式烤箱,裡面正在烘烤甜酥麵包。除此之外,我還看到一些麻布袋和紙袋,上面印著:溫暖可頌坊——法式烘焙,始於1974年。
我撣掉上衣和褲子上的麵粉。
我是在一家手工麵包店的烘焙室裡。
1
樓上有動靜。我急忙裝了一袋羊角麵包和巧克力麵包,順著樓梯溜走,來到大街上。
我走進了一條狹窄的鋪著地磚的死胡同。這條街和包厘街垂直,位於小意大利區和諾利塔區之間。太陽剛剛升起,銀色的月亮悄悄地消失在高樓之間。一家折扣店的櫥窗裡,顯示器上寫著06:25。
現在,我要試試老辦法。我把一枚硬幣投進自動報紙販賣機,《紐約時報》的頭版即刻出現在眼前。上面的日期是……1997年8月31日。
從上一次旅行到現在,十三個月的時間倏忽而逝。每一次都有意想不到的感覺,每一次都會帶來令人難以接受的震驚。睜開眼睛,打個響指,一年的時間就這樣被一口吞掉了。
今天早上,頭版上是黛安娜王妃的照片。
黛安娜在巴黎的一場車禍中喪生
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利用路上的時間瀏覽了這則新聞的前面幾行。
威爾士王妃黛安娜於今天零點在巴黎塞納河邊的一個隧道中因車禍去世。
……
多家法國電台報導了不列顛王室一位發言人的聲明,他對此事深表憤慨。鑒於王妃無論身處何地,總會遭受狗仔隊的騷擾,所以這起事故是可以預見的。
……
當我再次來到阿姆斯特丹大道的那幢房子前時,我決定信守之前的承諾。假如這次麗莎拒絶和我見面,我就不再堅持。
確認她的名字還在信箱上之後,我走上樓梯,堅定地按下了門鈴。幾秒鐘之後,我聽到有人朝門口走來。接下來,好像有人在門後通過貓眼看了看外面。當門打開的時候,我已經做好接受一切的準備了——甚至包括巧克力腹肌先生的一記上勾拳,或是一根擀麵杖的重重一擊(儘管麗莎看上去不是那種會在家裡放一根擀麵杖的女人)。
給我開門的是麗莎。看到我的一瞬間,她美麗的臉龐愣住了。於是我搖了搖手中的紙袋。
「我不知道你更喜歡羊角麵包還是巧克力麵包,所以兩種都拿了點兒。」
幾秒後,麗莎撲到了我懷裡。她緊緊地抓住我,雙腿攀在我身上。我扔掉麵包,抱住她,用腳關上了門。
2
我的頭枕著她裸露的腹部。
從我進入這間公寓開始,已經過去了一小時。
當一切重歸平靜之後,麗莎撫摸著我的脖子和頭髮。
「還記得上次我們說的話嗎,就在你消失之前?」
「當然,你那時想要和我確認一件什麼事。」
「亞瑟,我想,在你第一次旅行的時候,我就在聖帕特里克大教堂。」
我彈了起來,坐在床上。
「你確定嗎?」
她拉起床單,遮住胸部。
「那是在1992年7月16日,對嗎?」
我點點頭。
「那時我剛搬到紐約,住在莫特街一間骯髒的公寓裡。那天傍晚,我和室友一起去第五大道逛街,你肯定想不到,我當時的室友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她彎腰去撿一瓶放在地板上的礦泉水。
「對那時的我來說,教堂真的非常無聊。但就在聖帕特里克大教堂對面,有一家特別棒的『維多利亞的秘密』專賣店……在我試穿內衣的時候,我室友突然堅持要去參觀大教堂,她一去不回,我只好去那兒找她。我遠遠看到一群人聚集在祭壇周圍。當我走到教堂中間的過道上時,兩個警察突然衝了進來,開始追趕一個只穿著一條粉色圓點內褲的男人。現在我可以肯定,這個男人就是你!」
這番話讓我啞口無言。但麗莎看上去卻很高興。
「簡直難以置信,不是嗎?」她大笑著說道,「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把這事講給你聽!」
「如果是巧合的話,這也太巧了吧。」我回答。
「很顯然,這不是巧合!讓我告訴你這意味著什麼。這就是說,我也是你故事的一部分!是燈塔把我們兩個連在一起的,你和我!就像它把蘇利文和莎拉連在一起一樣!」
這個想法讓她感到興奮,卻讓我感到害怕。
「那麼,蘇利文告訴你他那個故事的悲劇結尾了嗎?」
「他說了,但我們一定能打破這條詛咒!」她十分自信地回答。
突然間,我開始有些懷疑自己。我想,蘇利文的警告也許並沒有錯。
但是這時,麗莎掀開了床單,向我展示她那美麗的身體。她舒展四肢,伸出雙手輕輕撫過我的胸膛和脖子,手指沿著我的後背緩緩移動,滑過我脊椎的曲線,撫摸著我的臀部,要我再一次進入她的身體。
再次與她合而為一的時候,我把蘇利文的警告拋在了腦後。
3
儘管沒有明說,但我清楚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活在當下。
不讓此刻的美好被沉重的過去或是無法預見的未來所影響。
其他任何事對我們來說都是浪費時間,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們是多麼想念彼此。因此,這一天應該用來做唯一值得去做的事情:相愛。
我們糾纏在一起,不想離開床半步。
09:00
我準備好早餐:兩杯加了奶的咖啡,還有從溫暖可頌坊裡偷來的美味麵包。麵包屑掉在床單上,陽光灑在黃澄澄的煎蛋上。
10:00
麗莎把家裡所有CD都放在床上,用桌上那只小小的高保真音箱把她最喜歡的歌曲放給我聽。今天,我第一次聽到了電台司令樂隊在《沒有驚喜》裡的即興演奏,循環播放的還有流亡者樂隊演唱的《一曲銷魂》和《悲歡交響曲》,裡面的疊句令人眩暈。
11:00
發掘一些時下的電視劇。《老友記》是可愛的開胃菜,接下去是兩集好笑的《宋飛正傳》和一集《急救》。最後這部片子我很喜歡,它讓我有點兒懷念在急診室工作的時光。
14:00
我幫麗莎排練一出她即將在林肯中心表演的話劇。
「愛情是嘆息吹起的一陣煙,戀人的眼中有它淨化了的火星,戀人的眼淚是它激起的波濤。」
《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一幕,第一場。
16:00
那套烹飪書還放在廚房架子上,這讓我很激動。它是我的忠實夥伴,有了它,我才能近乎完美地呈現那道蜜汁鴨胸。我問麗莎午飯想吃什麼,然後又用超乎常人的毅力從愛巢中走出來,去街角一家雜貨店買了些食物。回到公寓後,我開始準備番茄肉糜焗千層麵。說實話,我做得離好吃還差很遠,但愛情是盲目的,麗莎告訴我,這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千層麵。
18:00
對兩個成年人來說,這個浴缸實在是太小了。但我們彼此依偎,幾乎要融為一體。收音機裡播放著德克薩斯樂隊、艾拉妮絲·莫莉塞特和卡百利樂隊的音樂。在泡泡浴的朦朧水氣中,麗莎翻閲著最新一期的《服飾與美容》,而我則瀏覽著舊的《新聞週刊》和《時代週刊》,迫切地在過去幾個月的報導中覓食,同時被這個時代的大人物和大事件深深困擾:比爾·蓋茲,世界的新主人;人們對氣候變暖的擔憂;奇怪而又新鮮的互聯網;圖派克·夏庫爾在拉斯維加斯中彈身亡;比爾·克林頓再次當選總統;英特爾晶片對經濟產生的革命性影響;國家經濟的復興和與之相伴的不平等,等等。
20:00
學習時間。我準備了兩杯綠茶,麗莎穿著我的襯衫。我們緊緊挨著躺在床上,手裡各拿一支筆,兩人有不同的分工。
她需要圍繞24這個數字列出一張清單,妄圖破解燈塔的咒語。比如說,一天有24小時,24K純金,電影一秒鐘有24幀,《聖經》中耶穌基督24次治癒了疾病,人體由24種元素構成……
我需要填寫一張她為我準備的普魯斯特問卷,好讓她能夠更好地瞭解我。
23:00
「恩潘納達-帕帕斯」是一家位於兩排房子之間的塔帕斯酒吧,擁擠喧嘩,但同時供應美名遠颺的烤肉餅。我坐在一張桌子前,麗莎拿著兩瓶剛從吧檯點的科羅娜啤酒,從人群裡擠了過來。
她的笑容,她的優雅,她鑽石般耀眼的光芒。為什麼我沒有早點兒遇到她?為什麼我們不能過正常的生活?在稀疏的光線下,她身上的機車皮衣泛著焦糖色的光,襯著她美麗的蜜糖色頭髮。她把酒瓶放在桌上,坐到我身邊。
這一整天,我一直神魂顛倒,每時每刻都感覺我們的動作協調一致,我們的笑容互相映襯,我們的頭腦同步運轉。
然而,牆上掛著的一隻墨西哥骷髏鍾不緊不慢地走著,嘀嗒嘀嗒的節奏一直在提醒我,分離的時刻越來越近了。
記住,時間是個貪得無厭的遊戲高手。
它無須弄虛作假,卻逢場必勝!
這就是時間的法則。
突然間,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小時候在法語課堂上學來的波德萊爾的詩句,它們從未像此刻這般貼切。
命運怎能如此殘忍,要我遭受這樣的懲罰?
早上05:00
臥室還沉浸在月光蒼白的清輝中。我絶望地睜開眼睛,心裡很害怕。我小心翼翼地從床上起身,沒有弄出半點兒聲響。
我穿好襯衫、外套、長褲、鞋子,全副武裝,做好出發前的準備。
我感覺到麗莎就在我身後。我原本希望她還在熟睡。
她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吻著我的肩膀和脖子。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要走了。」她一邊說一邊把我推到小寫字檯旁邊的柳條椅上。
她爬到我身上,解開了睡衣。
我的雙手輕輕撫過她胸部的曲線,朦朧的光線穿過房間,整個屋子籠罩在昏暗的幽藍色之中。她的手指撥亂了我的頭髮,火焰般的雙唇熱烈地尋找著我的嘴唇,然後她抬起身體,挺起胸,迎合著我,有規律地來回擺動。
她纏在我身上,頭向後仰,在我身上不斷起伏,雙眼緊閉,朱唇微啟。
我的手指從她的嘴唇滑到了胸口。突然,我的思維變得有些恍惚,同時感到嚴重缺氧。越來越明顯的刺痛讓我的動作變得有些僵硬。我的視線開始模糊,橙花的氣味輕輕地刺激著我的鼻孔。
不,不要現在!
她的節奏越來越快,我緊緊扶著她的腰部,用盡全力想抓住這一切:抓住她的呻吟,抓住她皮膚上香粉的味道。
無論付出什麼,讓我再多存在幾分鐘吧!
就在這裡,就是現在。
麗莎盯著我的眼睛,我感到她的身體在痙攣。高潮浸沒了她,讓她顫抖不已。
這一刻,她張開嘴,喊著我的名字。
但是,我已經不在那裡了。
我究竟犯了什麼罪,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補償怎樣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