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冰之卷》薔薇世家

  完美的皇家盛宴行將落幕,卻在凌晨爆出了意外。

  休瓦大法官死了,被人發現在庭院一處噴泉花池中溺亡。

  突如其來的死亡引起了騷動,防衛嚴密的舞會突然變得殺機四伏、人人自危,數位纖弱的女士在聽聞可怖的凶耗後暈倒在男士懷裡,皇帝陛下極其震驚,經宮廷御醫反覆檢視,確定是酒醉後溺水身亡,排除了被殺的可能。

  公告的事實令恐怖氣氛煙消雲散,也讓承擔警戒職責的將官鬆了一口氣,貴族紛紛抱怨死得不合時宜的倒霉鬼,林伊蘭卻存有疑慮。

  她對死者仍有印象,清晰得記得休瓦大法官曾戴著銀色假髮,在火刑的現場當眾宣判,莊重威嚴一如律法之神在人間的代言人。據說這位聲譽卓著的法官審判嚴苛,對死刑尤為鍾愛,為皇家宴會做了大量準備,挖空心思謀求更高的職位。

  很難相信這樣的人會在宴會當天醉到失足溺死。

  但這無足輕重,所有人都歡迎御醫的結論,沒人願意為一個地方法官的死而深究。只是在其後的一個月,承擔警衛的軍方將領均被林公爵以各種原因責罰,命令愈加嚴格。

  宴會的風波過去了,可顯然對林公爵而言並非如此。

  以林伊蘭對父親的瞭解,這一舉動意味著基地內部徹底清查的開始,能無聲無息潛入皇室晚宴的兇徒,折射出的信息極其可怕。

  除了失蹤的一陣,秦洛並未展露半分異態,他依然對將軍恭敬有加,對未婚妻慇勤備至,可以預期訂婚儀式之前不會有任何改變。

  林伊蘭沒心思關注秦洛,她懸掛著瑪亞嬤嬤的病,年老又固執的嬤嬤讓她放心不下,好容易等到輪休,她立刻交待手邊的事務,告假離開了基地。

  位於休瓦城西的火車站擁擠而嘈雜。

  運送晶礦的貨車剛剛抵達,裝車的工人在站台上穿梭往來。買好車票,林伊蘭在站外等候,不遠處一陣喧嚷,兩個扛東西的男人撞到一起推搡起來,林伊蘭望過去,眼前突然掠過一個騎自行車的身影,抄走了她放在地上的提箱。

  提箱裡有錢袋和剛買的車票,林伊蘭心頭一急,立刻追上去。

  偷走行李的是個少年,將光啷作響的車騎得飛快,轉眼拐過了街角,林伊蘭追了幾十米,抄起路邊一塊碎石擲去,正中飛旋的後輪。自行車砰然翻倒,騎車的小偷在地上打個滾,將提箱拋給了對街的同伴,自己逃進了暗巷。

  休瓦的小偷慣常聯手合作,仗著地形嫻熟接連換了幾個人,躥入了潮濕骯髒的貧民區。林伊蘭猶豫了一剎,想到一天僅有一趟的火車,咬咬牙繼續追趕,路線越來越複雜,轉過一個巷角,前方赫然是條死路。

  她的心一沉,清楚自己落入了陷阱。

  幾個高大的男人在數步外,猶如等一隻落入羅網的蒼蠅,不用回頭林伊蘭也能聽出身後的腳步,三五個人圍上來阻斷了後路,將她困在巷底。

  丟下提箱,少年在眾人之後摘下了帽子,帶著尖銳敵意的面孔並不陌生。「你逃不掉了。」

  「肖恩?為什麼。」暗中留意,林伊蘭心又沉了一分,這裡已到了貧民區深處,附近的地形完全陌生。

  「為何不說說你的目的?」肖恩咬著牙,透出刻骨的冷笑,「屠夫公爵的女兒喬裝成低級士兵接近我們,究竟是為什麼?」

  腦中嗡的一響,林伊蘭掌心滲出了冷汗。「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想狡賴?我親耳聽見你和那個女人在陽台上談話。」肖恩大笑起來,輕鄙的目光盈滿譏諷,「……假如我是你,絕不會蠢到把繼承權拱手讓人,只要表現得稍稍合乎令尊的期望,等他死後你就是薔薇世家的女公爵……」

  惟妙惟肖的模仿娜塔莉的腔調,肖恩得意的嘲弄。「薔微世家的公爵,休瓦基地殺人無數的屠夫林毅臣——用女兒來刺探情報,想把我們一網打盡。可惜神讓我撞破了圈套,反而捉到了難得的人質,我可不像菲戈那麼蠢,被你迷得什麼也看不清。」

  「你說的很可笑,更像出自荒謬的臆想。」林伊蘭冷靜下來,目光掃過幾個人腰間的槍。「你想殺我無非是因為菲戈,他奪走了你的地位?你不敢堂堂正正的爭奪,卻編出這種可笑的謊言。」

  肖恩神情一下子猙獰起來,血漲得臉通紅。「本來就該是我,我父親瘋了才交給菲戈,他根本是個懦夫,從來不敢挑釁軍方,他根本不……」

  「他不配做首領,只有你才配?」不待肖恩說完,林伊蘭打斷他嘲諷,「你完全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你明白主動挑釁的後果是什麼?你知道帝國在休瓦放了幾成兵力?軍隊隨時可以碾平這個城市,你們藉著貧民掩護,最後會連累他們一起被炮火粉碎,你父親是對的,你不適合承擔責任,更連怎麼用腦子都沒學會。」

  「是菲戈這麼說?他只會畏首畏尾的躲起來,什麼也……」

  「愚蠢的人是你。」林伊蘭聲調不高,卻壓住了肖恩。「除了狂妄自大和衝動燥進外你還有什麼,把髒水潑到我身上以攻擊菲戈,只為奪取權力滿足自己可憐的控制慾,這樣幼稚的把戲不覺得羞恥?」

  「不許提我父親,我遲早會為他復仇。」肖恩咆哮,憤怒的揮舞拳頭。「等林公爵看見女兒被拖在馬後遊街,自然明白什麼叫報應,我很樂意看他那時候的表情!」

  「真可笑,你以為——」林伊蘭神色突然變成驚詫。「菲戈!」

  攔在前方的幾人一驚,同時回頭。

  林伊蘭一瞬間沖上去,閃電般擊倒了兩人,肖恩倉惶的拔出槍,來不及瞄準,她已衝開缺口闖出包圍,藉著衝力一躍而起,翻越了巷底的牆,消失在另一側。

  肖恩怒罵著吹響了尖利的口哨。

  哨聲聚集了一大群人,人群對肖恩的命令並不積極,反而懷有疑慮的低議,場面十分冷淡,肖恩氣得拔出視如珍寶的槍。

  「那女人是軍方派來刺探情報的間諜!如果她逃出去,我們誰也不能倖免!不信的話可以公開拷問,到時候就會明白我跟菲戈誰更可信!誰要能捉住她,就能得到這把槍!」

  烏光珵亮的槍展現在眾人眼中,無異於高昂的懸賞。

  人群轟然興奮起來,情緒亢奮的組成小隊,自發加入搜尋,熱鬧的議論談笑猶如一次刺激的狩獵。忽然間,炙熱的氣氛彷彿被澆了一勺冰水,沉默迅速在人群中漫延,凍結了所有聲音。

  一個男人走近,頎長的身影彷彿有某種無形的壓力,令人群讓開了一條路。

  男人在肖恩面前停下。

  冷峻的臉龐毫無表情,僅僅是沉默的注視已讓肖恩侷促起來,不安的閃避視線,突然瞟到跟在男人身後的少年,怒氣瞬時轉移了方向。「潘!你這個叛徒!」

  被吼到的潘不自在的撇開眼。「我覺得這件事應該讓菲戈知道,畢竟是他的女人,不該趁他去里爾城時自作主張。」

  「等我找出證據他自然會知道。」肖恩氣勢稍弱,游移的目光終於對上菲戈。「你阻止也沒用,她是林公爵的女兒,我們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一言落地,四周化為一片死寂。

  一個名字勾起了無盡的仇恨,恐懼和敵意無形無質的瀰散,點燃了每一雙眼。

  被稱為薔薇世家的林氏,是西爾國首屈一指的名門。

  街巷俗諺流傳,鐵血林氏與帝國同在,足以道盡地位與淵源。與家族紋章上美麗薔薇迥異的是林氏冷酷血腥的聲名,自第一代林公爵起,一直延續至今。

  如果說林氏在帝國建立之初的殺人盈野是一種時勢下的必要,則難以解釋後世的悍戾鐵腕因之何由,或許只能用血脈中流傳的暴戾來形容。

  第二代林公爵在南方一場分裂戰亂中屠殺逾二十萬,平息動亂的同時留下了遍地屍骸、瘟疫叢生,足足用了四十年才恢復生機;第三代林公爵在疆場上悍勇無敵,對邊境行省的民眾同樣無情,守城時派士兵挨戶搜掠軍糧,獲取勝利的代價是城中活活餓死了十三萬民眾。

  第四代、第五代……每一代林公爵的名字都和血與火相連,林氏輝煌的歷史由殺戮與血腥連綴而成,足以寫成一部帝國傳奇。及至這一代林毅臣公爵,以屠殺征服邊境蠻族,將其納入西爾國疆域之時留下了一句名言。「以我之名,為法之威。」

  這句名言在邊境得到了充分實施,以至於帝國將公爵調回帝都二十年後,林毅臣的名字在邊域仍然可以止小兒夜哭,當地女人和男人的比例不足五分之一。

  林氏家族如帝國最鋒銳的刀,威權、尊崇、榮耀的同時又可怖可畏,血之公爵、冷血屠夫等頭街與之俱存,休瓦人無不對其恨之入骨。

  肖恩道出的名字猶如冰水落入了沸油,激起了轟然議論。

  激憤與仇恨湧動,懷疑與迷惑交織,各種情緒讓場面紛亂而嘈雜,肖恩的神色越來越興奮。

  菲戈眼神森冷,直到議論漸漸低落,終於開口。「誰是這的首領。」

  肖恩的臉僵住了,憋著氣沒有回答。

  「誰。」菲戈冷冷的追問。

  氣氛突然緊繃起來,四周凝固般死寂。

  「你!」抵不住令人畏怖的壓力,肖恩帶著氣勉強回答,又沖口而出。「是你又怎樣!你只會袒護那個女人,你根本不配當首領!」

  菲戈神色冷誚,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童。「有什麼證據?」

  「我親耳聽見!」肖恩被他的神色刺激得吼起來。「我躲在陽台下聽見她們的對話,她穿得像公主一樣華麗,和她交談的是勛爵夫人,她們還提到什麼繼承權……」

  「還有誰聽見。」菲戈打斷他。「除了你。」

  肖恩噎住了,氣得臉色發白。

  「肖恩堅持說我的情人——」菲戈的視線掠過一張張觀望的臉,語氣冷謔而嘲諷,「是數日前在皇室晚宴上珠光寶氣的公爵小姐,我該怎樣證明?把真正的公爵小姐弄到貧民區來作證,讓她光著腳站在泥地上說:『先生們,你們弄錯了』。」

  人群發出了哄笑,僵持的敵意逐漸消散。

  「也許該把林公爵請來,問問他怎麼會想到讓自己的女兒出入貧民區,只為幾份可憐的情報,公爵小姐是不是該更值錢一點?或者建議公爵把肖恩說的那位漂亮的勛爵夫人一併派來,再加上伯爵子爵男爵夫人,有這麼多美人,一定能根除休瓦城的叛賊。」

  人群笑得更厲害了,肖恩的臉由白變青,動拳打翻了距離最近的哄笑者,憤怒欲狂的吼叫。「我說的是真的!以我父親的名義發誓!」

  吼聲在空氣中消散,提到前任首領,人群安靜下來。

  肖恩壓抑住瀕臨失控的情緒,一字一句的指控。「她是軍人,來自該死的軍隊,這一點你無法否認!我發誓她的身份有重大嫌疑,作為首領,你沒資格阻止,必須讓我們找到她查明真相,否則你就是被私心矇蔽,存心袒護!」

  議論再度響起,無數眼睛望向菲戈,人群中站出了肖恩的支持者。「肖恩說的對,不管她是不是,我們都該找出她探查清楚,就算是首領也不能阻攔。」

  又多了幾個附和的人站出,議論聲漸漸大起來,肖恩漸生得意,挑釁的望過來,菲戈環視了一週,回答出人意料。「誰說我要阻止。」

  鋒銳的唇淡抿,菲戈無謂的像在看戲。「不是正要審問?我等著結果。」

  肖恩頓時語塞,半晌才恨恨道,「她逃了,我想捉活的才沒開槍,不然她已經死了,反正她也找不到出路,遲早落在我們手裡。」

  菲戈不留情的譏諷。「預先設下圈套又找了十來個人,仍捉不到一個女人,幸好有槍,否則需要逃走的或許是你。」

  肖恩氣得口不擇言,「假如你願意出面根本不用費這種力氣。」

  菲戈無動於衷。「真是可惜,數月前被她撞見我和喬芙在床上,她徹底拋棄了我,再不會信我說的任何一個字。」

  肖恩狠狠的瞪他,「等著吧,我會很快把她押到你面前,揭穿一切謊言。」

  俯視著氣勢洶洶的少年,菲戈毫無笑意的扯動唇角。

  「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