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血之卷》貴族

  「洛,你知道溫森伯爵?」

  「溫森?」秦洛正拔下靴子,聞言一愣。「你在船上遇見了他?」

  修納簡略的敘述了經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沒見過,只聽過一些傳聞,你最好離他遠點,那傢伙假如不是伯爵,恐怕早進了審判所。」躺在地鋪上,秦洛打了個呵欠,午夜的一場風流情事消耗了不少體力,已經有了濃濃的睡意。

  「說詳細點。」

  被踢了一腳,秦洛勉強提起精神回應,「溫森的出身相當高貴,像林家一樣,是西爾國最古老的名門之一。據說學識修養極高,可惜太不識趣,時常寫一些聳人聽聞的東西,讓皇帝陛下和議會極其不滿。最後礙於家族關係,將他軟禁於領地,終身不許踏入帝都,禁絕一切著作。」

  修納覺察到話中的漏洞。「既然禁止離開領地,伯爵怎麼會出現在這條船上。」

  「誰知道,也許陛下又有什麼新的敕令。」秦洛不以為然,他對失勢的伯爵不感興趣,扯過薄被覆上,很快陷入了深眠。

  黑暗中傳來均勻的鼻息,船輕輕搖晃,走道上有隱約的調笑低語,一切寧靜而安逸,這是真實存在的現實,而非地牢裡的夢境……

  修納枕著手臂,凝望弦窗外燦亮的星空,久久無法入睡。

  溫森伯爵為人謙遜低調,品味高雅、見解獨特,對時局點評切中利害,總能將紛繁的事物三言兩語剖析分明,開闊的思維加上智慧的見解,令修納受益匪淺。

  漫長的航程中,兩人的交流更多像授課。

  伯爵深入淺出的談論制度、君主、議會、地緣政治、階層衝突等主題,從學者的角度解析,引領修納接觸各類學說及軍事研習,諸如棱堡攻防、火炮運用、兵勢優劣等等,甚至學習上流社會的談話技巧、禮儀規範、品酒擊劍……溫森廣褒的學識令人歎為觀止。

  儘管不懂伯爵為何慷慨無私的傾囊而授,但修納確實從中獲得了極大的提升,以前所未有的視角認知事物,眼前彷彿展現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時間飛一般滑過,當船駛近帝都,倆人的友情也已積澱深厚。

  與秦洛兄弟般的情誼不同,溫森像一位全方位的導師,親切和藹又倍受尊敬。

  「書恐怕會給你帶來麻煩,所以我送你這個。」臨別前夕,伯爵將一套衣服交到修納手中。「我讓僕人把衣服改了一下,希望你不介意這微薄的贈禮。」

  簇新的衣服熨得乾淨筆挺,修納接在手中一時無言。

  「修納,你很特別,以你的頭腦加上堅毅的性格,注定將有所成就。」伯爵話語微頓,神色不無惋惜。「可惜這段時日太短,假如有機會進皇家學院修習對你會更有幫助,只是平民必須有推薦信,而我目前又處境不便……」

  溫森伯爵沒再說下去,像對待紳士般與少年握了一下手。「很高興和你度過的這段愉快時光。」

  「我很好奇。」疑惑在心底盤旋多時,修納最終問出來。「為什麼教我,您真不明白我會怎樣運用這些知識?」

  「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你會為這個時代帶來某種變化。」溫森意味深長的眨了下眼,心照不宣。「就個人而言,我很期待。」

  「即使可能出現您所不願見的局面?」

  「那也是神的旨意,就如神讓我們相遇。」溫森含笑而答。

  修納凝視良久,深深鞠了一躬,不是對貴族,而是對一位尊敬的長者致禮。「多謝閣下的教導,但願再次重逢不會令您失望。」

  「哦……」伯爵緩了一瞬,平淡的答道。「我想不太可能,儘管我在船上相當自由,實質上卻是被帝國判處死刑的犯人,如今既然押送到終點,時間也不多了。」

  死刑犯!?

  修納不可置信的盯著伯爵。

  長達數月的講授期間,溫森伯爵至始至終從容不迫,從未流露過半分即將面臨死亡的陰影。

  溫森平靜的翻著心血凝成的著作。「我寫的東西不被時代所接受,某些文章讓一些議員感到不安,受這樣的判決已經很僥倖,至少逃過了審判所。」

  「您身邊有六名衛兵?」一瞬間作了決定,修納掃了眼距伯爵十步外的護衛。

  「謝謝修納,無須替我設想逃走。」溫森溫和的否定,坦然自若,彷彿死亡不過是一場遠遊。「命運女神對我十分寬厚,既讓我生而得享優裕自由的生活,又領悟到學識與思想的樂趣,甚至還能將淺薄的思維編著成書留給後世,我已十分滿足。」

  修納蹙起眉。「為您的見解和智慧而死?我不認為合理,該死的是下這道愚蠢命令的人。」

  「感謝你替我不平,一些朋友也曾為挽救我的生命而盡過最大努力,判決已是無可更改。」摘下單片鏡慢慢擦拭,溫森睿智的雙眼蘊著看透世事的沉靜。「我的思想對皇權與貴族而言是毒藥,他們不願看見隱在表層下的激流,寧可閉上眼睛掐滅警告的聲音,這個帝國腐朽、墮落、搖搖欲墜而又拒絕任何改變。」

  「與其聽憑那些朽爛的議員裁斷,不如活著見證未來。」修納換了一種方式勸說。「難道您不希望親眼驗證歷史的走向?」

  「修納,我得承認你的話很有誘惑力。」伯爵目光閃了一下,相當愉悅的笑了。「可我不能,陛下給了我特權,我卻用這特權去置疑自身階層的存在意義,這已是一種背叛。何況我托庇家族才得以獨立寫作及思考,同樣負有責任維護家族榮譽,不能讓它因我而蒙上污名。既然我做為一個貴族而生,也該像一個貴族而死。」

  「我不能看著朋友無辜送命。」修納並不放棄,「逃走不會傷害任何人,真正的親人摯友都不希望您毫無意義的死。」

  「謝謝修納,很高興能在結束前遇上你。可我不願挑戰法律的尊嚴,儘管這尊嚴已被濫用,請你理解。」伯爵意志堅決,儒雅的面孔初次呈現出貴族的驕傲。「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擁有廣闊無邊的前景。請替我看帝國的演變,這樣縱然離去,我仍能與世界同在。」

  勸告對心意已決的人徒勞無用,修納唇角緊抿,下頷僵硬。

  伯爵示意新朋友坐下,倒了兩杯紅茶,他不在乎近在眼前的死亡,反而對新交的朋友興趣十足。「我一直詫異,你的年齡與思考方式全然不符,能說說你的經歷?就當是滿足一個垂死之人的好奇。」

  修納靜默了很長時間。「您相信人有靈魂?」

  「靈魂?」沒想到會突然提到這一問題,溫森想了下。「那是神話,與這有關係?」

  「您有豐富的學識及廣博的見解,是否曾設想借助某種特別方式,使一個人的靈魂轉移到另一具身體。」修納的聲音輕而沉。

  「你是說……」溫森露出難以理解的神態。

  「或許您所見的並非真正的我,僅是這具軀殼中的借住者。」

  理智一方面讓溫森拒絕相信,另一方面卻開始思考真實性及可能造成的影響。

  「你是想說靈魂交換?像……」

  「像換一件衣服。」修納述說著聽起來不可思議的妄想。「比如將衰老的、醜陋的、毀損的肉體置換成年輕健康的身軀。」

  「不,不可能。」以學者的頭腦思考了片刻,溫森漸漸察覺出其中的荒謬。「這將導致可怕的混亂,絕不可能有這種方式,你是在開玩笑?」

  話到嘴邊又趨於保留,修納選擇了模糊。「或許。」

  「誰能擁有神靈的力量?」溫森並不相信,卻情不自禁的衍生推想。

  他能感覺出修納身上有某種特殊的東西,與年少的外貌截然不符。

  或許是眼神中潛藏的成熟冷定,或許是某種內斂的鋒銳,讓修納的氣質矛盾難解。他還記得初見是在休瓦上船,當夜基地大火……

  「休瓦研究所?」溫森脫口而出。

  休瓦基地中藏著帝國最機密的研究中心,由最具威望的將軍坐鎮。議會慷慨的拔款,耗費天文數字的資金,沒人知道究竟在研究什麼……

  修納眼眸微閃,無形印證了猜測,伯爵的神情變成了悲憫。「天哪,不該有這樣的技術,它會帶來恐怖的災難,假如是真的,我只能向神靈祈求寬恕。」

  修納緘默不語。

  溫森越想越驚悸,冷靜消失無蹤。「不,它會導致秩序的崩壞。本該入土的亡靈將永遠緊握權力,死神也無法令他們避退,社會失去更新的力量停滯不前,自然的循環被人為惡意扭曲,修納!請告訴我這僅僅是出自虛構,並非真實!」

  「對,這只是臆想,請忘了它。」沉寂片刻,修納如願的否定,臉龐卻無絲毫笑意。「抱歉我開了一個不恰當的玩笑。」

  溫森鬆了一口氣,臉上仍帶著將信將疑的惶惑,理智與常識割裂了思維,隱憂縈繞不去。

  黃昏時刻,船靠上帝都碼頭,被衛兵押送下船的最後一刻,溫森伯爵轉過頭,盯住送別的朋友。「修納,假如——你所說的玩笑屬實,可能的話請毀了它,否則終有一天,人類將被自己毀滅!」

  這位高貴的智者對逼近的死亡毫無畏懼,卻為飄渺難辨的遠景憂心忡忡,帶著滿腹憂慮,溫森伯爵在士兵列隊押送下漸漸遠去。

  「真是個傻瓜。」秦洛在朋友身畔目送伯爵的背影。

  「他是真正的貴族。」修納倚著欄杆長久的凝望,沉思的眼眸深不可測。

  短暫的給養補充完畢,船再度啟航。

  隨著一聲長鳴駛向了未知的彼岸,將黑暗的帝都拋在身後。

  遙遠的天際逐漸亮起了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