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熱的八月,懊熱的南方城市。
秦洛對新調任的城市滿意之極,儘管職位是平調,但從休瓦調到富庶的南方,他的腰包無疑將在短期內飛速膨脹,累積的金錢將成為打通下一步關節的重要助力。當地人精明勢利,一眼看出新調來的上校野心手段兼具,又正卡住稽查這一肥差,無需過度敲打,金幣嘩嘩的流入了秦上校的口袋。所以秦洛很愉快,非常愉快,假如不曾接到遠方的來信,他的好心情會持續更長時間。
反覆把信看了三遍,確定上面每一個字的真實,秦洛用打火機燒掉了密密麻麻的信紙,看著潔白的紙箋化為灰燼,他靠在椅背上久久發呆。
新的住宅是一幢漂亮的別墅。
灰色的磚牆上爬滿青翠的綠藤,庭院噴水池中立著吹號的天使,內廊襯飾精美的壁畫,裝潢舒適而典雅。秦洛走近長廊盡頭的擊劍室,並不急於推門,在長窗外佇立了一陣。
修納正與幾名軍人激烈的格鬥。
瘦弱的身形變得靈活有力,蒼白的肌膚煥發著健康的光澤,修長的肢體呈現出勻稱優美的肌肉線條。從最初的挨打到教官難以抵禦的強悍,僅僅在數月之間。
這是訓練的一部分,同時進行的還有射擊與刀術,修納的目標是用最短時間恢復昔日的矯健,看來顯然已經成功。
秦洛注視良久,終於推開門。
修納聽見聲響抬頭,立即中斷了搏鬥。秦洛揮了揮手,如釋重負的軍人幾乎是爬出室外喘息。
修納頭髮如水洗過般透濕,汗順著髮梢滑落,緊緊盯著他。「怎樣?還沒收到消息?」
「她還活著。」從休息區的銀盤中拈起一塊甜瓜,秦洛極慢的啃咬,儘量輕描淡寫。「由於殺了人,事情鬧得有點嚴重,為了林家的聲譽沒有公開審判,最後被剝奪軍職秘密囚禁,大概要關上一段時間,事態平息後再行釋放。」
「囚禁?」扣在桌沿的指節發白,修納閉了一下眼。「……沒有其他傷害?」
秦洛彈指將銀簽丟回盤中,扯過毛巾拭手。「沒有,畢竟她是貴族。但前途就此中斷,終身無法洗脫污點,將來也不可能再任軍職,所以我和她的婚約解除了。」
緊繃的神經稍緩,修納接著追問。「會關多久,什麼時候出來?」
「不清楚,或許幾個月,或許幾年。」
「能探出她關在哪?」
秦洛迴避了他的視線。「休瓦基地公爵轄下,你不可能有機會。別再妄想,你必須離她越遠越好,否則只會招來更多麻煩。」
修納儘可能的抑制情緒,語調卻洩露了激動。「你要我置之不理?她是為我才遭受這一切!」
「那又如何!去基地劫人,要我費盡心機幫你回去送死?」秦洛失控的吼出來,突然按了按額角,再開口語氣已恢復了自制。「就算背上罪名,幾年後她仍是公爵小姐,依然不是平民所能奢望,你們根本就不該有交集。逃過一劫已是僥倖,別再妄想,忘了她吧。」
緊抿的唇不再開口,秦洛拍了拍修納的肩,沉重的心頭稍感安慰。
本以為事情就此結束,可一週後摯友的失蹤顯然意味另一種回答。
帶走了少量金錢和幾件衣物不告而別,修納搭上了去另一個城市的船,書案上留下了一張簡短的字條。
謝謝,洛。
放心,我會珍惜她給的命。
保重,再會。
城市的中央廣場響起了鐘聲,宣告三年一次的徵兵正式開始。
募兵處擠滿了喧鬧的人群,轟嚷擁擠的爭奪,多半是被艱難的生活逼得別無選擇,希翼加入軍隊混口飯吃。過度擁塞導致人人滿腹怨氣,推撞中接連傳出咒罵。
後方哄嚷得不可開交,前方的人卻忙於吸引徵兵官的注意,司空見慣的軍官心無旁鶩。「名字?」
「達雷。」一個強壯的大漢排在了前頭。
「有無犯罪史?以前是幹什麼的?」
「沒有,我是鐵匠。」
掃了一眼體格判定初審合格,軍官潦草的登記了身份,「去那邊身體檢查。」
鐵匠的成功激勵了後方的人群,愈加沸騰起來,接二連三的報上名字。瘦弱者被毫不留情的剔掉,再厚的衣服也擋不住徵兵官挑剔的目光。
有條不紊的篩選持續進行,一些落選者不死心的糾纏,徵兵官一概刻薄以對,「軍隊不是救濟所,只要能打仗的人,想要飯去做乞丐,下一個!」
不斷有人被涮下去,長長的隊伍絲毫不見縮短,隊列中擠著一個俊美的少年,在一堆臭哄哄的粗漢中格外醒目,彷彿對周圍嘲笑的視線毫無感覺,異常安靜的等待。隊末一名壯碩的男人不懷好意的挨近,仗恃著懸殊的體格意圖插隊,沒人看清少年做了什麼,只一瞬,壯漢踉蹌的跌退,青白著臉瞪了半天,悻悻的回到了隊尾。
輪到少年,忙碌的徵兵官頭也不抬。
「名字。」
「修納。」
「有無犯罪史?以前是幹什麼的?」
「沒有,傭工。」
徵兵官抬頭一瞥,愕然脫口。「開什麼玩笑,小鬼也來應聘,滾一邊去。」
人群爆出了哄笑,紛紛嘲弄。「滾開小子,去找媽媽哭吧。」
「毛沒長齊就敢跟人搶。」
「就那小個頭,還沒槍高呢。」
嘩然哄笑中少年依然堅持。「我符合規定的年紀,這是身份證明。」
規定的年齡是十七,少年看來最多十五,徵兵官一口拒絕。「回家吧小子,軍隊不要你這樣的,多吃幾年飯,胳膊能拿起槍再說吧。」
人群再次哄笑,一聲突如其來的痛叫轉移了人們的注意,
在少年處碰壁的壯漢再度插隊,毆傷了一個倒霉鬼,順利擠進了前列。
「如果我贏了他?」少年突然開口。
「憑力氣決不可能,少玩些奸滑的小把戲,我確定……」
徵兵官輕蔑的話還沒說完,少年像一隻靈巧的獵鷹翻出去,落在得意洋洋的壯漢面前。周圍的人眼前一花,壯漢被一記重踹踢出去,飛越兩三個人撞地昏厥過去,龐大的身軀揚起了一陣灰塵。
一片寂靜中少年走回來,一翻腕奪過了徵兵官的佩槍,砰然一聲槍響,人群驚嘩的退開,空出了一個大圈。
垂下的槍口冒著煙,百米外的鐘樓上落下了一隻鴿子。
遞還槍,少年的眼眸定在徵兵官臉上,森然令人生畏。「還要什麼條件?」
目瞪口呆了半晌,徵兵官遞過了表格。
新兵訓練相當辛苦。
老兵的壓迫欺辱數不勝數,每個人都憋了一肚子氣,唯有修納對各種難以負荷的操練甘之如飴。他已經很強,仍在抓住一切機會讓自己更強。
鐵匠達雷近乎虛脫,長時間的負重奔跑耗盡了體力,黝黑的面孔變為汗淋淋的蒼白。抵達終點時,隊伍裡只剩十分之一的人能勉強站立,看熱鬧的老兵在一旁嘲笑,對例行下馬威樂此不疲。
扔下沉重的背包,達雷扶著膝蓋喘氣,無意聽見三個老兵的低議,不懷好意的眼神正盯著緩步消解疲倦的修納。發現達雷的視線,其中一人比了個下流的威脅手勢,依然肆無忌憚的談笑。
顯然那小子過於精緻的面孔引起了某些邪念,達雷皺了皺眉。
幾週訓練相處下來,他知道瘦弱的修納耐力極佳,但老兵的惡意侵擾又是另一回事,禁不住找了個機會私下提醒。「修納?」
正排隊打餐的少年無表情的回頭。
「小心一點,最近可能有人找碴。」達雷聲音很低,並不想給自己惹上麻煩。
意外的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修納罕見的開口,微冷的聲音帶著變聲期的沙啞。「謝謝。」
之後的幾天或許修納有所警醒,一直不曾落單。新兵訓練逐漸接近尾聲,一天夜晚熄燈前,連長突然點名。「修納出列,去三號倉庫搬東西。」
入夜時分僅點了一人,傻瓜都能看出陷阱。見修納一言不發的下床,達雷忍不住揚聲。「他一個人或許不夠,長官,要不我也去。」
連長似笑非笑,語氣凶狠。「你倒夠義氣,但該學著做個聰明人,閉上嘴老實睡覺!」
燈熄了,所有人都明白修納被單獨叫出去意味著什麼。
看不慣少年平日冷淡的人幸災樂禍,更多的人沉默不語,沒人樂觀到認為修納能全身而退,議論聲漸漸低下去,達雷翻了個身難以入眠。那小子還未成年,長得又太秀氣,根本不該進入狼群般的軍營。
巡視的夜哨走過,走道一片寂靜。
隔了許久有腳步聲傳來,在門口稍停,轉去了隔壁的水房。
達雷避開巡哨溜過去,果然是修納,正仔細的洗手。
清澈的水流帶著血色,達雷心底一沉。「你還好?」
修納側過頭,臉和衣服完好,沒有被揍或撕扯的痕跡,幽暗的眼眸猶有銳意,見是他收起了冷色。「嗯。」
「你受傷了?」達雷無法確定少年是否有其他難以啟齒的傷。
「血是別人的。」淡淡的語氣沒有任何異常。「那幾個傢伙應該會安份一陣。」
達雷怔住了,半晌才沒話找話。「或許……過頭了一點,我們還是新丁,惹了老兵恐怕會被那群混帳故意惡整。」
修納不在意的擰上水龍。「他們違反禁令深夜進入倉庫,犯規最重的不是我。連長的手段無非是強制訓練,馬上要出營了,他沒多少時間。」隱蔽的暗傷是對付這類混帳最好的手法,連軍醫都無跡可尋。
「你以前是幹什麼的?」達雷重新打量起一同受訓的夥伴。
冷淡的眼神緩和了幾分,修納看了一眼鐵匠。「我習慣呆在貧民區,謝謝,這點事我還能應付。」
孤僻的少年突然顯得深沉難測,達雷生出興趣,詢問起衝突的細節。
昏暗的光下,水龍滴滴嗒嗒的淌水,修納倚著池壁一一回答,漂亮的臉龐略微放鬆,交上了軍中第一個朋友。